錢穆《國史大綱》前言讀後
錢穆，字賓四，江蘇無錫人，一八九五年生，一九九零年八月逝世。歷任燕京、北大、清華、西南聯大、華西、江南各大學教授，創辦香港新亞書院。著有《國學概論》、《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國史大綱》等約六十種書。
《國史大綱》是錢穆先生一生中最為重要的學術著作，是一部著名的中國通史著作。筆者所讀《國史大綱》乃為北京商務印書館1996年6月修訂第3版，而所謂「前言」為此書之「諸信念」、「引論」、「書成後記」三部分。據陳勇所著《錢穆傳》語，「《國史大綱》是貫通古今的通史著作」。【1】他大體從《國史大綱》的寫作與出版經過、錢穆先生的通史編纂理論與方法、《國史大綱》的體例與學術創見三方面全面而又系統地向讀者介紹了《國史大綱》。因此筆者所論「前言」較之如小巫見大巫，但僅以此文表達我對《國史大綱》之「前言」的淺略理解。
一，錢穆先生列舉之「諸信念」
在《國史大綱》開篇錢穆先生就列舉了讀此書需先具備的諸信念：
１，「當信任何一國之國民，尤其是自稱知識在水平線以上之國民，對其本國以往歷史，應該略有所知」；
２，「所謂對其本國以往歷史略有所知者，尤必附隨一種對本國已往歷史之溫情與敬意」；
３，「所謂對其本國以往歷史有一種溫情與敬意者，至少不會對其本國歷史抱一偏激的虛無主義，已至少不會感到現在我們是站在已往歷史最高之頂點，而將我們當身種種罪惡與弱點，一切諉卸於古人」；
４，「當信每一國家必待其國民具備上列諸條件者比數漸多，其國家乃再有向前發展之希望」。【2】
首先，從內容上說，此四條信念一則闡述了國民讀此書須具備的最基本的要素即應對本國以往歷史略有所知。試問，一個國民如若對其本國歷史一無所知，如何能稱其為國民，如何能夠了解歷史著作撰寫之真正目的？此則錢穆先生教導讀者須先了解本國歷史，再去閱讀有關本國歷史的研究著作；二則揭示了國民略識本國已往歷史之後應該對本國已往歷史所持的態度：溫情與敬意。對本國已往歷史不能冷眼視之，持鄙夷之心，否則就不會熱愛本國家民族之傳統文化，就會對本國歷史束之高閣，置若罔聞。此則錢穆先生認為斷不可取；三則勸誡國民不應產生歷史虛無主義之思想，並且應該謙虛並謹慎地對待本國歷史之演進與衰退。我們應當公正客觀地對待歷史事實，不能將後世所殘留的缺點與劣勢歸罪於先世之人，此則錢穆先生所傳之學史態度；四則警示國家的當權者需竭盡全力提高國民之文化素養，使國民既對本國以往歷史略有所知，又能持溫情與敬意態度對待本國已往歷史，還能對本國已往歷史給予公正客觀之評價，則此國家民族之復興與繁榮發展大有希冀。於此則又可見錢穆先生治史之根本目的。
其次，從情感上看，此四條信念足以體現錢穆先生對祖國之深厚的熱愛之情，這種熱愛就體現在他的學史與治史之上，表現在他對讀者諄諄的教導之中。作為一位史學家，他對本國歷史抱有一種溫情與敬意正如信念二所說，同時他也為國家的發展指出了目標即要使「國民具備上列諸條件者比數漸多」，讓國民具備很高的知識水平和文化素養。此則又可體現錢穆先生的拳拳之心。
二，《國史大綱》之引論
《國史大綱》的正文前，寫有長達２萬字的「引論」。《引論》分為15部分，每一部分都可謂相當精闢。究其要素，略論四點如下：
１，論述國史的研究方法
錢穆先生認為「歷史知識」與「歷史材料」不同：「我民族國家已往全部之活動，是為歷史。其經記載流傳以迄於今者，只可謂是歷史的材料，而非吾儕今日所需歷史的知識」。【3】因此，後世人想要求取歷史知識必須從前人所傳的歷史材料中尋覓。這些歷史材料雖積聚漸多，錯綜複雜，後人也不應對其持蔑視態度，不應忽視其珍貴的價值，反而要認真研究，以達到「鑒古而知今」之目的。然而，「所貴於歷史知識者，又不僅於鑒古而知今，乃將為未來精神盡其一部分孕育與向道之責也」，【4】後人既知借鑒過去，又需要對現在有一真實之認識，才能夠對現實有真實的改進，此種認識與改進必將為後來者樹立榜樣，起到啟蒙的作用。
而後，先生認為「凡治史有兩端：一曰求其『異』，二曰求其『同』」。【5】異與同都可以從歷史之「變」中求得，即知從諸種異端中求得一同，又可從一同中求得歷史之異，但「仍當於客觀中求實證，通覽全史而覓取其動態」。【6】如此，即可知歷史之異同。而對於國史的研究又不僅僅止於國內，還應與西方治史相比較，與西方對中國的影響相關聯，如此來察中國已往歷史之「變」即知「我民族文化常於『和平』中得進展是也」。【7】此則為治史之細節，需引起注意。
2，評說近世史學流派的理論
錢穆先生將中國近世史學分為三派：傳統派、革新派、科學派。傳統派乃是「承前清中葉以來西洋勢力未入中國時之舊規模者」，【8】主要是以記誦派為主，對傳統典章制度很熟悉；革新派是清末那些有志於革新的人士所提倡的史學；科學派則為「承以科學方法整理國故之潮流而起的」。【9】又說明了三者治史的特點，認為傳統派和科學派偏重於歷史材料的研究，缺乏系統，無意義，與現實沒有太大的聯繫，沒有實踐性。而革新派治史是有意義的，比較系統，能使史學與當時社會現實相結合，並且能夠適時評價民族國家的文化成績，所以傳播範圍波及全國。但革新派亦太重於求歷史知識而忽略歷史材料，甚至於認為已往史料毫無價值。如若是此，錢穆先生即認為：「彼等乃急於事功而偽造知識者，知識既不真，事功亦有限」，「故今日國人對於國史，乃最為無知也」。【10】蓋因國人對此史學派太過附會而已。
接著，錢穆先生對革新派之史學變遷進行了更深入的描述。他認為其史學分為三期：前清末葉，此革新則在於政體革新，對史實蓋以「專制黑暗」論之，此所謂第一期「政治革命」；第二期則謂「文化革命」，認為已往學術思想皆以孔、老學說為本，與專制政體相適應；第三期則謂「經濟革命」，認為已往社會經濟形態皆與封建時期相適應，無所進步發展。錢穆先生認為此派諸等史學實為不可取，「然竟使此派論者有躊躇滿志之一日，則我國史仍將束高閣、覆醬瓿，而我國人仍將為無國史知識之民族也」。【11】
3，談中國古代史體的演變
錢穆先生通過對中國古代史體的演變的談論，道出了他認為合理的通史的編纂理論和方法。首先，他以《尚書》、《春秋》、《左傳》、《史記》、《漢書》及至司馬光的《資治通鑒》為例，列舉了中國古代諸多史體並闡明了其特點，認為「中國舊史，固不斷在改寫中矣」。【12】而後又說，南宋之後，中國通史的編纂漸趨中斷，導致史學之不振。因此他認為今日所需的是一國史新本，為一種新通史，並舉出了此新通史須具備的兩個條件：第一，「必能將我國家民族已往文化演進之真相，明白示人，為一般有志認識中國已往政治、社會、文化、思想種種演變者所必要之知識」；第二，「應能於舊史統貫中映照出現中國種種複雜難解之問題，為一般有志革新現實者所必備之參考」。【13】若想編纂出一本簡要而又系統的通史新本絕非易事。因此他認為「治國史之第一任務，在能於國家民族之內部自身，求得其獨特精神之所在」。【14】
4，略論中國史之進展
一則言政治：舉秦漢統一政府之創建與羅馬帝國之形成相較，得出「羅馬民族震爍於一時，而中國文化則輝映於千古」【15】之結論。接著又批駁革新派所謂「以專制政體為中國政治詬病」、「中國政制無民權、無憲法」【16】之說，認為「若復不明國史真相，妄肆破壞，輕言改革，則又必尤其所應食之惡果在矣」。【17】
二則談學術思想：先糾正謬誤，即不認為中國自秦以後的學術相似於歐洲中古時期以宗教為主腦的學術，而認為中國學術界早已脫離宗教的羈絆。以孔子作《春秋》為始，史學乃始與宗教、貴族二者脫離，及至東漢班固作史，中國史學已完全脫離皇帝與宗廟，成為民間自由製作的事業。再則與羅馬帝國之沒落的原因即「羅馬則於貴族與軍人對外侵略與對內奢縱下覆滅」【18】相較，中國並未因失卻自身的建國精神即本國傳統文化而滅亡，以此來說明中國學術思想乃至中國傳統文化之演進非與歐洲中古時期相似。
三則論社會組織：針對「近人率好言中國為『封建社會』」【19】之語展開論述。從政制言，舉郡縣制特點一言「封建」之誤；從學術言，學術在民間流傳易且廣，無特殊之貴族階級把持，再言「封建」之誤；從經濟情況而論，土地非采邑而民有所獲，三言「封建」之誤；其末，以「國人懶於尋國史之真，勇於據他人之說」【20】即認為中國政體無出西洋史家所論歷史演變為自封建貴族社會轉向工商資本社會之外，認定中國政體必為專制政體之誤，要求國人必須明白國史真相。
《引論》末，錢穆先生道明了撰寫《國史大綱》並出版之的原因：「深慚偷生無補國難，獨奮私臆……成此區區五十萬字。又復敝帚燕石，妄自珍惜，謂散亡之無日，保藏之難周。朝脫稿，暮付印」。【21】又說「繼自今，國運方新，天相我華，若使此書為將來新國史之馬前一卒。擁彗而前驅，其為榮又何如耶」！【22】此則為作者治史之責任也。
三，書成自記
錢穆先生於2萬字《引論》後又書《書成自記》以詳解《國史大綱》成書之由來，筆者認為其言當時事繁而雜，雖略懂之，但不可一一列舉以詳述之，乃摘其要而談。
1937年7月7日，日寇製造盧溝橋事變，開始全面侵華。7月28日，駐守北平的國民黨軍隊撤離，次日北平淪陷。雙十節過後，錢穆先生並湯用彤、賀麟兩位學者南下，至昆明，執教於西南聯大，而在此時，其同事陳夢家力勸錢穆先生為中國通史寫一教科書，以便使青年學者受益。先生自認為材料太多、所知有限並寫作不易，二次謝絕。後苦於學生於中國通史課後無書可讀，便改變初衷，決定撰寫一部新通史。並由先前所居地蒙自卜居宜良，閉門撰述，終成《國史大綱》。當然，《後記》中亦闡述《國史大綱》之材料由來、體例等，在此不詳論。
由《書成後記》中我們亦可深知錢穆先生那一顆赤誠的愛國之心與一種謙虛嚴謹的治史態度。筆者認為先生寫此書以教導後世之人的目的確以達到。「惟但求通為一體，明其治亂、盛衰之所由，闡其一貫相承之為統，以指陳吾國家民族生命精神之所寄……以作國人如何應付現時代之種種事變作根據之借鑒」。【23】先生希冀在此，後世之人如何不秉其遺志以彰顯吾國之優秀傳統文化，應對現今種種之事變？（此文原為2010年11月所撰《中國古代史》課讀書報告。今未更易一字，以為讀史實錄。）
注釋：
【1】陳勇：《錢穆傳》，北京人民出版社， 2001年，第160頁。
【2】《國史大綱?諸信念》。
【3】-【22】《國史大綱?引論》。
【23】《國史大綱?書成後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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