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蜜棗:紅樓小語之二十
紅樓小語之二十
小蜜棗
鴛鴦雖是個奴才,但很牛掰,沒奴相,有傲骨。
鴛鴦是賈母身邊的紅人,有話語權。按照賈璉的說法「寧撞金鐘一下,不打破鼓三千」,鴛鴦,就是那金鐘。
話語權是珍貴的資源,珍貴的資源就有人絡繹不絕地來巴結爭取。鴛鴦若是個刁鑽之徒,不知會把這本是虛假的恭敬,兌換成多少實打實的真金白銀。曹雪芹是帶著敬佩寫鴛鴦的,賈母隆重表揚的鴛鴦的好,有兩點:一是我凡百的性格脾氣她也知道些,二是她並不指著我和這位太太要衣裳去,又和那位奶奶要銀子去。
因為鴛鴦不曾盤算那些蠅頭小利,所以她能夠挺起胸膛在奶奶太太們面前做人,她不僅沒有一絲絲奴才相,相反,有時,還能體恤同情主子們。榮國府的底下人欺負尤氏出身低微性情軟弱,端來下人吃的飯糊弄她,就是鴛鴦發號施令,讓把姑娘的飯端來吃。看到了吧,一個女孩子,一個草根出身的能夠在最高長官面前說得上話的女孩子,無欲則剛的樣子,簡直美呆了!
在老色鬼賈赦打她的主意之前,曹雪芹就讓鴛鴦的光輝,照進了大觀園的盛世現實。那是第四十回《史太君兩宴大觀園,金鴛鴦三宣牙牌令》。賈母高興,要吃酒行令。
鳳姐兒忙走至當地,笑道:「既行令,還叫鴛鴦姐姐來行更好。」眾人都知賈母所行之令必得鴛鴦提著,故聽了這話,都說「很是」。鳳姐兒便拉了鴛鴦過來,王夫人笑道:「既在令內,沒有站著的理。」回頭命小丫頭子:「端一張椅子,放在你二位奶奶的席上。」鴛鴦也半推半就,謝了坐,便坐下,也吃了一鍾酒,笑道:「酒令大如軍令,不論尊卑,惟我是主。違了我的話,是要受罰的。」王夫人等都笑道:「一定如此,快些說來。」
宴席之上的鴛鴦,口齒朗朗,說,酒令大如軍令,不論尊卑,惟我是主,違了我的話,是要罰的。這並不完全是酒桌上的空話套話,也不是每個丫鬟婆子,都能夠當著老太太、太太們、奶奶們的面,如此神情自若,如此不卑不亢地這麼說話的。我一直願意相信自己的一個想像,曹雪芹一定是在生活里遇見過趙姨娘那樣討厭的女人,所以他寫出了趙姨娘的討厭;他一定也遇見過清新俊逸的鴛鴦,所以,他寫出了鴛鴦的清新俊逸。
曹雪芹經常聰明地借別人的眼睛寫人,比如眾人眼裡的、寶玉眼裡的黛玉,比如黛玉眼裡的賈府和寶玉,於是我們就知道了那個人、那個地方。寫鴛鴦,是通過邢夫人的眼:蜂腰削背,鴨蛋臉面,烏油頭髮,高高的鼻子,兩邊腮上微微的幾點雀斑。這也真夠諷刺的,賈赦偏偏就看上了邢夫人眼裡的這位姑娘。賈母生了氣,後果很嚴重,沒娶成。許多人說這裡有鬥爭,我沒關注過。賈赦像個鬧脾氣的孩子一樣,沒娶成鴛鴦,終究花了八百兩銀子,買了一個十七歲女孩子嫣紅,收在屋裡,這事才算在形式上悻悻了結。
賈赦曾放話給鴛鴦:「自古嫦娥愛少年,她必定嫌我老了。大約她戀著少爺們,多半看上了寶玉,只怕也有賈璉……」我讀書素來八卦,嘿嘿!老頭子好色,可這話里的信息,不是渾說的。「多半是看上了寶玉」,好解,賈府里看不上寶玉的適齡女孩子不多。「只怕也有賈璉」,賈赦可是賈璉的親爹,這話,一定有些根據。
照理,一個姑娘家被人無端這麼說,是要尋死覓活為自己洗白的,更何況這個姑娘是老太太跟前的人。鴛鴦後來確實跑到賈母面前哭訴,她說:「因為不依,大老爺越性說我戀著寶玉,不然要等著往外聘……我是橫了心的,當著眾人在這裡,我這一輩子莫說是「寶玉」,便是「寶金」、「寶銀」、「寶天王」、「寶皇帝」橫豎不嫁人就完了!」鴛鴦的申訴里,只提到了寶玉,沒有說到賈璉,這不是忽略,實在是一個姑娘的微妙心理。
當愛上一個人,那個人的名字,也許是姑娘心裡的一塊糖或一味葯,並且這塊糖的甜蜜是隱秘的,這葯的苦味也是隱秘的。就像齡官在地上畫了幾千個「薔」,寶玉的解讀是:「這女孩子一定有什麼話說不出來的大心事,才這樣個形景。外面既是這個形景,心裡不知怎麼熬煎。看他的模樣兒這般單薄,心裡那裡還擱的住熬,可恨我不能替你分些過來。」齡官畫薔痴及局外,只是我們善良的祝願罷了,齡官心裡因為賈薔而來的煎熬,不是我們任何局外人可以全部解讀的。那個名字和那甜那苦,都只有她自己知道。鴛鴦在這場合,不提賈璉的名字,近似於這個。
王熙鳳是著名的醋缸,一般人不敢惹,可就是這麼個醋缸,也和鴛鴦開過與賈璉有關的玩笑。第三十八回,一夥子人吃螃蟹,興緻很高。王熙鳳笑鴛鴦:「你和我少作怪。你知道你璉二爺愛上了你,要和老太太討了你作小老婆呢。」
鴛鴦女誓絕鴛鴦偶,有老太太撐腰。賈母不發火了後,鳳姐兒調侃:「誰教老太太會調理人,調理的水蔥兒似的,怎麼怨得人要?我幸虧是孫子媳婦,若是孫子,我早要了,還等到這會子呢。」賈母笑道:「這倒是我的不是了?……這樣,我也不要了,你帶了去罷!……你帶了去,給璉兒放在屋裡,看你那沒臉的公公還要不要了!」鳳姐兒道:「璉兒不配,就只配我和平兒這一對燒糊了的卷子和他混罷。」
我以為,這都是草蛇灰線式的證據。至於剛烈如鴛鴦,如何就看得上賈璉,有可能是因為,賈璉自有賈璉的可愛之處,這可愛,帶著點瘸子里挑將軍的無奈。莫說是丫鬟,即便貴為小姐,又能識得幾個男子?賈璉為石獃子鳴過不平還挨了賈赦的打;賈璉幫彩雲說話,因為彩雲不肯嫁給王熙鳳心腹的兒子;黛玉回蘇州奔喪也是派賈璉護送。這樣的賈璉,多少跳出了沉溺肉慾的不堪,帶著尋常的溫度和地氣,走進了鴛鴦的心裡。
鴛鴦骨子裡對小老婆這角色是恐懼、悲哀加憤恨的,她在痛罵其嫂子時說是「把我送在火坑裡去」。鴛鴦寧死不做賈赦的小老婆,也未必願意做賈璉的小老婆,至於今後的去向,她自己想必也是恍然的。
2018年1月9日禮拜二午睡時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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