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下去！活下去

大嫂說，我以前開飯店，現在當清潔工，見到的人都是好人，很少有不禮貌、不講道理的。

中午一點四十五，送走來訪者，正準備躺下休息，有敲門聲，接著是刷房卡的聲音，門開了，是樓層清潔工，一位大嫂，身材瘦小，神情忠厚溫和，約摸有四十歲出頭。看到我，她一臉歉意，說：「對不起，先生，我以為您退房了。規定兩點之前要清掃，您還要住嗎？」我說還要住一晚呢。清潔工大嫂說：「那等您什麼時候方便我再來清掃吧。」我說，現在也可以，沒什麼要清掃的，補點茶葉和水就可以了。

大嫂說謝謝。為什麼要謝？她說，好多客人房間都比較整潔，她的工作量就小了。工資本來就低，工作量不大，就不太累了。我知道有些人住賓館的習慣很不好，離開時房間看上去就像一群鬼來鬧過似的。

大嫂拿瓶裝水和茶葉，看到桌上的紙筆，問，先生不是來旅遊的？我說不是，是到附近學校有事。「先生是老師？」我說是的。大嫂說：「我最羨慕有文化的人了。我沒讀什麼書，初中都沒畢業，就出來做工了。不過我小時也不愛讀書，上面有哥哥姐姐，我最小，全家寵著我。我家雖然是農村的，我就沒吃過什麼苦。」「那麼，這會兒出來打工，是不是很苦？」

大概也沒什麼要做的了，清潔工大嫂站在門口說起來。「其實我要不是家裡出了事，是不會來做工的。」

出什麼事？「我男人出事了。」不敢往下問，在中國，「出事」有無數的含義。

大嫂說：「我們是開飯館的，做潮州菜，十幾年了，生意好，有三十張桌子呢。男人和兩個廚師在裡面打理，我帶三四個幫工在前台，忙是忙一些，掙錢也不少。我們生了四個小孩。兩年前，男人出門去採購，出事了，人沒了！也不能怪對方，他也有過錯的，

車開得快了一些，對方賠償些醫藥費和喪葬費。天塌下來啦，我怎麼過呀，想死的心都有了。可是，還有四個孩子，已經沒了爸爸，總不能再讓他們沒了媽媽呀。」大嫂說話時，不看人，一直用抹布反覆擦牆上的鏡子那個位置。我猜想鏡子里那個位置可能是她的臉部。

我不知說什麼是好。

「店開不下去了，轉給人家了，家就這麼垮了。我不能呆在家裡，我得找個事干，就到這裡來了。第一次刷馬桶時，我哭了。二十二年了，我男人一直寵我，我沒燒過一次飯，連四個孩子都是婆婆和我媽帶大的。現在，我每天要做，不能讓自己停下來，停下來我就會傷心。」

「孩子們現在好么？」

大嫂眼睛亮了。「都好的，上面三個女兒，都讀到大專中專，最小的是男孩，上高中了，要讀大學的。兒子聽話呢，什麼壞習慣都沒有。我對孩子說，我什麼也不想，就想你們四個好好做人，不能有任何壞習慣，要不沒人看得起我們。孩子都孝順，前兩天颱風過來，四個孩子都發簡訊來，要我別幹了，趕緊回家，上班太危險。我怎麼能不上班呢，哪家人不怕颱風？颱風來了賓館還是有客人的呀。前年，老大和老二瞞著我們，代我們辦了去九寨溝的旅遊，說，十五年了，爸爸媽媽沒休息過一天，人不能這樣只顧掙錢，一定要出去看看風景。這是我第一次旅遊。九寨溝真是太美了！幸虧還去了一回，回來半年，男人就出事了。我不該跟您說這些的，我就是看到您桌上堆的書，就想起小時候讀書太少了。」

我說：「來得及。現在孩子們全出門了，你可以讀讀書的。你以後要做奶奶和外婆，會有許多孫兒孫女外孫外孫女呢，他們會喜歡你呢。」

大嫂搖頭，說：「我也想讀點書，我沒能力。孩子們讓我去找點事消遣，我不行，什麼跳舞打麻將，我都不想學。人活著圖什麼呀，我也想不明白。但還是活著好呀。出事當初，真是想不開呀，就想死掉算了，現在熬過來了。我上班快一年了，真的沒對誰說過呢，你知道為什麼呀？——我就是不願意別人可憐我。我以前開飯店，現在當清潔工，見到的人都是好人，很少有不禮貌、不講道理的。所以，人還是活著好。」

回南京好多天了，我仍然記得清潔工大嫂那半小時的敘述。我很願意聽人們的講述，成為一個傾聽者，便能感受到人間的溫度。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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