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張岱一起冬遊
崇禎五年十二月,余住西湖。大雪三日,湖中人鳥聲俱絕。是日更定矣,余拏一小舟,擁毳衣爐火,獨往湖心亭看雪。霧凇沆碭,天與雲與山與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長堤一痕、湖心亭一點、與余舟一芥、舟中人兩三粒而已。(余拏 一作:余挐)
到亭上,有兩人鋪氈對坐,一童子燒酒爐正沸。見余,大喜曰:「湖中焉得更有此人!」拉余同飲。余強飲三大白而別。問其姓氏,是金陵人,客此。及下船,舟子喃喃曰:「莫說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
這是張岱的代表作——《湖心亭看雪》。張岱(1597年~1679年)又名維城,字宗子,又字石公,號陶庵、天孫,別號蝶庵居士,晚號六休居士,漢族,山陰(今浙江紹興)人。寓居杭州。出生仕宦世家,少為富貴公子,精於茶藝鑒賞,愛繁華,好山水,曉音樂,戲曲,明亡後不仕,入山著書以終。為明末清初文學家、史學家,其最擅長散文,出自回憶錄《陶庵夢憶》。
每每教到這一課就沉醉於張岱所描畫的那個冰雪晶瑩的世界,總是想走近那個纖塵不染、潔白空靈的世界。正好2018年1月6日星期六,傳說中的那位客人終於到了!這是2018年的第二場雪,比2002年的那場雪來的更早一些。大雪已經下了一夜,清晨,看到窗外飄飛的大雪,不知怎麼地,突然就想到張岱的一白,一點,一痕,一堤,想到在那個大雪天,一個人,夜晚,獨自去西湖看雪的張岱。突然也想去西湖看雪,看那一白,一點,一痕和一堤。結果,蘇州的朋友來報:蘇州沒下雪,杭州怎敢下?啊,原想一張火車票就可以實現心中夢想,結果留下輕微的悵惘。
可是,心中的激情已被點燃,就在鄭州尋找冬日的浪漫和冬日的韻味吧。於是驅車到了鄭州的南環公園。
一進南環公園大門,撲面而來的是蕭條和冷落。原先熱熱鬧鬧,吵吵嚷嚷的場面消失不見了,只剩下大片大片的空闊和寂寥。我信步走到荷花池,還記得夏天的時候它的艷麗和芬芳,如今只有乾枯散落的花的枯梗三三兩兩地立在冰湖之上。但是這構成另外一種美,一種凄涼和逝去之美。凡是經歷過生活的風風雨雨,有誰不知道生命從青春芳華走到現在不是踉踉蹌蹌,傷痕纍纍?殘荷,讓我們更懂得包容。
當我獨自一人走在公園的小道上,感到一股逼人的寒氣自四面八方湧來。我在想,張岱夜晚去西湖,恐怕比這還要冷吧,恐怕比這還要寂寞吧。可能,張岱需要用這種方式釋放自己的情感——用外在的寒呼應心中冷。大明王朝滅亡了,作為改朝換代之後的遺民,活是要活下去的,但心卻早已死掉了,或者更為殘酷的是自己把自己的心吃掉了。否則,有誰有這樣的雅興,在大雪三日之後獨自在深夜遊覽西湖呢?
正在沉思冥想之中,空中傳來一陣響亮的空竹哨音。循聲慢步,一對中年夫妻在空曠的大殿前抖空竹。小小的空竹上下翻飛,發出悠揚悅耳的哨音,寂靜的公園更顯得幽靜。
我抬頭看了一下遠方,這就是北方的冬天。湖水結冰,樹木凋零,百草枯黃,闃無人聲。張岱文章中的一白,一點,一痕,一堤是找不著了。那就回家吧,天怪冷的。當我踩在碎雪之上,雪發出「吱吱嘎嘎」的聲音,我在想,張岱的身體得有多結實,才能在那黑燈瞎火冰天雪地去西湖看雪——這個時候看雪,能看到什麼?
這個時候看雪,沒個好身體,怎麼能扛得住來自天上、地下、湖裡的寒冷?
若非心中的悲苦到了極點,怎會挑選這個奇怪的時候獨自一人前去西湖賞雪?哦,我明白了,在「霧凇沆碭,天與雲與山與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長堤一痕、湖心亭一點、與余舟一芥、舟中人兩三粒而已。」的美麗景色的表象之下,一顆無奈而悲哀的痛苦心靈。這精神的苦悶,在清初文字獄的高壓之下,萬萬不可有絲毫流露。只有讀者身臨其境,才能剝開語言的外殼,露出隱藏其中的思想。
當我想到這裡,不覺莞爾——不虛此行!回來的路上看到路邊的楊樹竟然露出花苞。
一樣的季節,一樣的寒冷,張岱從冬天的寒冷里讀出了悲涼和無奈,而我讀出了希望。這是時代的不同所造就!任何個人在時代面前都是一粒微小的塵埃。


TAG:晉諾工作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