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被埋沒於畫林中的武林派掌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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翰墨人物誌第一期

為天下畫手畫像

文張大小姐

江湖有武林各派，南少林北武當威名震四方。畫壇也有各家各派，各領風騷數十年。15世紀末16世紀初，正是「吳門畫派」紅遍大江南北之時，「明四家」【1】的四個位置被他們盡數佔得。蘇州土著居民沈周、文徵明、唐寅文心畫脈一脈相承，文徵明學畫於沈周，唐寅與文徵明又是好基友，共列「江南四大才子」之中。就連普遍不招文化人待見的仇英，也是原籍太倉，後入蘇州成為新蘇州人。蘇州為古吳都城，因而蘇州才俊均以「吳門」自謂，吳門中人可謂一統書畫江湖。

而三百公里之外的杭州，舊稱武林，自古為東南名區。「東南形勝，三吳都會，錢塘自古繁華。煙柳畫橋，風簾翠幕，參差十萬人家。」柳永的《望海潮》，詠盡了這座城的風流與繁華，惹得人人艷羨。然而，除了小橋流水的美景，繁華髮達的經濟，16世紀的錢塘畫壇似乎默默無聞。籍籍無名也就算了，偏偏一個世紀前的老前輩戴進、吳偉等人千辛萬苦創立起來的「浙派」【2】，輝煌之時被譽為「我朝最高手」，而今卻被貶為「野狐禪」，乃至被斥為「惡派」【3】。「浙派」，這個中國美術史上第一個以地別命名的繪畫流派，曾經人聲鼎沸，如今人才凋零，終在吳門文人的衝擊下分崩離析。

《白雲紅樹圖》

現藏於台北故宮博物院的《白雲紅樹圖》是大家對於他的第一、也是唯一印象。

公元1585年，歷史走到了明末萬曆年間，明王朝搖搖欲墜之時。這一年，連吳門祖師爺文徵明的曾孫文震亨也辭世，「明四家」稱霸江湖之事早已成為了傳說，一個孩子降臨在錢塘江畔。面對黑暗腐化的政治，面對後繼無人的畫壇，他在心裡默念道：「我一定要出人頭地，重新奪回屬於家鄉的榮耀。」那時的他還不知道，以後自己會成為一派掌門，而此派正是以自己心心念念的家鄉為名。

他就是藍瑛。玉有瑛華，玉彩即瑛。一個連名字都自帶畫面感的人，註定成為一個傑出的畫家。他的畫和他的名字一樣，有著讓人炫目的色彩。大家最熟悉的莫過於《白雲紅樹圖》。

以石青、石綠罩色山石，是中國青綠山水畫的常用手法。然而，再加上硃砂、汁青、花青等亮眼的顏色甚至白粉直接畫樹葉，大膽的撞色，整個畫面呈現出別緻的裝飾感。同樣因裝飾感深受西方人喜愛、甚至影響了著名印象派畫家的日本浮世繪，也還要再過一個多世紀之後才出現。

《仿雲山圖》

大紅大綠，俗不可耐的紅配綠在藍瑛的筆下終於揚眉吐氣。

然而濃妝艷抹的女子終究是以色事人，易媚俗，易衰敗。如果看了《白雲紅樹圖》，覺得藍瑛只會賣弄顏色，那麼他也只能算作十八線畫家，如何當得起一代宗師呢？其實藍瑛仿起古來也毫不含糊。畫史說他學畫從黃公望入門，臨起宋元名家的畫「悉可亂真」，中年之後才自立門戶。【4】看他的仿古之作，一山一石，一草一木，絲毫不苟。只是細看下筆墨中的「霸氣」卻是隱藏不住。

《仿黃公望山水圖》

張牙舞爪的樹枝，紋理扭曲的亂石，似乎都在宣告：我是狂野「浙派」的代言人。

究竟藍瑛是怎麼開宗立派成為一代宗師的，我們現在不得而知。畫史上總有一些畫家，並不像文人畫家那樣喜歡寫詩作文，沒有詩文和著作存世，後人便無法從中勾畫出他的生平事迹與交遊。藍瑛便是如此的神秘畫家之一。他在畫史中不辨面目，我們很難知道他出生的家庭如何，接受了怎樣的教育，他的性格如何，又在漫漫人生途中經受了哪些挫折。好在藍瑛是一位高齡且勤奮的畫家，他沒有給我們留下風雅韻事傳頌千年，卻給我們留下了數百幅畫作。

《江山論古圖》

文人畫家與職業畫家素來「相看兩厭」，然而這幅構圖卻有著文人畫追求的「意境」。

這些博物館中的藍瑛作品風格迥異，有些敷色濃艷，像裝扮入時的摩登女郎，讓人眼前一亮；有些卻意味深長，像氣質上等的幽蘭佳人，讓人流連忘返。站在畫前，你完全不需要事先記下藍瑛的生平事迹，再對號入座去分析每幅畫的歷史背景和創作有緣。因為我們對他知之甚少。你完全可以憑自己的感覺去揣測，藍瑛是個行事霸道的老夫子，藍瑛是個立志要改變江浙畫壇的有為青年……

不過，藍瑛是酷愛江山的旅遊達人，這確是畫史上蓋棺定論的。【5】他曾到過「閩粵荊襄、燕秦晉洛」，幾乎游遍大半個中國，這對於「車馬很慢、書信很遠」的古人來說，真是用生命在旅遊。所見所聞多了，筆下的畫也自然多變。有巍峨高山的層巒聳翠，也有江南水鄉的脈脈纏綿。

《秋山行旅圖》局部

畫中偶現的亭台樓閣、小橋流水，無不精雕細琢，完全沒有平日里狂野霸道的意思，看來還是一位深藏不露的界畫高手。

元代，一部「寶鑒」現世，它摘錄了前代繪畫珍貴的文獻資料。其中保存下的一千五百餘名畫家小傳，讓本就名聲遠揚的大師多了一些茶餘飯後的談資，讓默默無聞的畫家佔得一席。它就是《圖繪寶鑒》，作者夏文彥。但鮮有人知，它還有續編《圖繪寶鑒續纂》，成書於清代。全書八卷，以元代《圖繪寶鑒》及明人增補部分為基礎，將畫史畫家的資料又續編至清初。更鮮為人知的是，藍瑛是《圖繪寶鑒續纂》的作者之一。【6】作者三人分別為：馮仙、藍瑛、謝彬。

《圖繪寶鑒續纂》扉頁作者名錄

馮仙，浙江山陰人，是「武林派」的入室弟子，類似於現在幫導師幹活的研究生。謝彬，浙江上虞人，後居錢塘，工寫真。他是工筆名家曾鯨弟子，「波臣派」得意門生之一。作者群體決定了一本書的靈魂，成就了這本書的編撰思想。在「重吳輕浙」的大浪潮下，《圖繪寶鑒續纂》錄入了不少浙派畫家。這對三四百年後異軍突起的當代浙派來說，實乃大幸！

明清之際，各類畫史畫論著作百花齊放。《圖繪寶鑒續纂》在璀璨星光下實在是其中很不起眼的一部。然而，在那個婦女地位極低的時代，馮、藍、謝卻是少數幾位尊重並且懂得欣賞婦女的大暖男！全書八卷現僅存三卷，在三卷中竟然有整整一卷（卷三）記載的是明清女畫家傳記。這不是講到趙孟頫時順路提到夫人管道升，也不是講到文徵明時順帶說一下孫女文俶。而是將整個女性畫家視為一個群體，並專門留出篇幅來著書立傳。一來可見當時養在深閣中的女性舞文弄墨已是蔚然成風，二來說明藍瑛（三作者中最長者）肯為女性單獨著書立傳的眼光獨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