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木的文學小屋

最新 01-12

——從通俗談起——

零

文學之大，從何談起呢？我想了一想，可以從根源上談，那就要聊聊《吉爾伽美什史詩》《詩經》，可以從大眾喜愛的方面談，比如魯迅；當然也可以從我喜歡的方面談，比如手邊這本谷崎潤一郎的《細雪》。但是，我最終決定從「通俗」談起，更準確地說，是從通俗小說談起。如果現在去問一個路人什麼是文學，或者「你最喜歡的文學作品是什麼」，通俗小說占的比重應該絕大。本來，區別於純文學，受眾大且易懂是通俗文學的兩大特點。但是諸位也許注意到了，我把標題叫做「從通俗談起」，而不叫「從通俗文學談起」，我就此解釋一番其中緣由吧。

莫言《檀香刑》

壹起源

純文學，或稱嚴肅文學*1，和通俗文學的界限原本就不太明確。原來識字率較低的時候，黔首布衣雖不能閱讀，但有許多文學作品能夠藉以其他的藝術形式於市井中廣泛流傳，比如曲之於詞、說書之於演義小說。「凡有井水處，皆有柳詞」不就體現了這樣一種狀況嗎？雖然曲本身不屬於文學，但其作為載體使詞變得通俗化了。雖然老百姓拿不到《三國演義》的抄本、也不識字，但其通俗性使得說書人能夠找到大量的聽眾。因此，我是很願意將這一類文學看作通俗文學的源頭的。而值得注意的是，純文學和通俗文學絕不是兩樣獨立的事物，而更像是某種包含關係——類似於純文學是通俗文學的子集，而且是文學金字塔的頂端。

「純文學既是大眾文學的故鄉，也是大眾文學的目的地。沒有純文學，大眾文學將不復存在……大凡大眾文學所具有的優點，無一不包含在純文學之中。即使有一天大眾文學橫行天下，純文學的精神還將繼續存在下去。就是說，一部分大眾文學將不得不變成純文學，純文學絕不會消亡。」

——川端康成

一位作家在創作時，如果其具有一定的文學素養，又秉持著追求藝術的信念，那麼他一定會先要求自己的作品具有足夠的文學性以使作品能夠被稱作「文學」——而不會首先考慮「我要寫通俗文學還是純文學」。就當代而言，許多優秀的小說不正也處於通俗與嚴肅的罅隙之間嗎？比如近年相當流行的村上春樹，我想不是沒有可能在數代人之後被奉為嚴肅文學，甚至成為經典。而如果現在去問村上而本人：「您認為您創作的小說屬於嚴肅還是通俗呢？」恐怕他自己也答不上來。

如果受眾多寡是區分通俗文學與純文學的一個重要標誌，而一位潛心創作的作家為什麼要忙於考慮受眾的多寡呢？對於這句話，諸位也許相當不以為然：寫作之前考慮一下自己的受眾不是很正常、甚至很必要的嗎？不要急，我們慢慢談。

常年陪跑的村上

貳文學性的缺失

無論是嚴肅文學還是通俗文學，首先要是文學。這句話我放到這裡才說，是想給諸位留有一個思考的空間。當您閱讀前文、看到「通俗文學」四字時，是不是想到了網路小說、類型小說一類的東西呢？如果是，那麼您認為「寫作之前必先考慮讀者」也就在情理之中了。要點就是，網路小說在我看來還不具足夠的文學性使之成為文學。文學性所含的元素有很多，我只從我覺得最重要的談。

1.寫實

寫實指對於現實世界的客觀反映，我認為這是一部作品具有文學意義所需具備的第一要義。這裡的「客觀反映」，是指內涵上的，而非形式上的——意識流的、架空的、甚至某些科幻的都可以是寫實的。重點是，作者從何種角度去剖析現實中的何種事物。作者固然可以把現實包裝在科幻里，但其本質仍應是客觀的、合理的，而不是按照作者一廂情願的想法隨意構架的。

2.時代性

作家必須對時代敏銳。人性不變，但時代在變。同樣的人性在不同時代中的表現，就是時代性。時代性似乎對於長篇小說尤為重要，但短篇小說也是不能脫離時代的。優秀的作家有的能夠洞悉時代之病，寫出一代人的切膚之痛；有的能夠高瞻遠矚，遙指未來之勢。時代性也是寫實性的延展，一部作品一旦寫實，就必有其時代基礎。不論作家如何關注亘古不變的人性，要想深刻地描繪人性，沒有理解時代的能力是不行的。

3.美

我用美這一個字概括了所有關於形式的東西。美是駕馭文字的能力，是表達的能力、是組織結構的能力。展現美是作家的基本功，同時也是最能展現作家才華的地方。對於作品而言，美不僅是好看的皮囊，更是靈魂的容器、是氣韻的外現。美不僅要使作品具有能夠讓人閱讀的能力（這是很重要的能力！），也要恰到好處地使內蘊完美地展現。不要以為形式和內容是完全不相關的東西——形式（文筆）極差而內容極佳的小說是不存在的——這一點相信但凡寫過點東西的人都有體會。

縱觀三點，網路小說幾乎全軍覆沒。許多人跟我推薦過網路小說，要我接點地氣云云。其實我是相當樂意拓寬書路的，讀一些流行的東西當做消遣也很不錯。然而於我而言，所有的網路小說都首先敗在美這一關上了。可能是從小沒有讀過網路小說的緣故，現在再看，是怎麼也看不下去的。既如此，遑論寫實和時代性了。因此我說，網路小說只能算是商品罷了，而網路小說作者，我看也只能叫商人寫手之類。每個時代有每個時代的娛樂，不過，作為商品的文字，比起電子遊戲、綜藝節目、電影等卻很有些不同。那就是，文字（語言）作為一種「日用品」，是極容易被潛移默化地影響的。想起我十三四歲時好讀金庸、魯迅，寫起文章來也就不自覺得文縐縐的了。因此，我深深感到所讀即所說、所讀即所思、所讀即所寫。而當文字鋪天蓋地般的作為一種極其低廉的娛樂方式席捲而來時，我們的時代也就前所未有地被缺乏文學性的文字所包裹了——這比被拙劣的電影、綜藝節目或遊戲所包裹來得更加可怕。

書店的熱銷架上放著的都是些什麼呢

叄真正的恐怖

什麼東西體量大了，就會變成好的。這就是真正的恐怖。

對於體量大之事物的批評，許多人都覺得不得不慎重，然而越慎重，就越難指出切實的問題。去年九月，我無意間看見一篇網路寫手發表的關於網路小說與嚴肅文學的文章，我以為頗具代表性——代表了許多網路寫手與網文讀者之觀點。

原文名叫《捍衛陣地，我說了不算，你說了難道算?》*2。如有興趣，可以自行查閱。在此我暫且不提作者姓名，畢竟此番雜談是對事不對人的。其主張「網路文學在捍衛當代文學的最後一塊陣地」，其理由大約有二：

1）嚴肅文學閱讀量太小，已經成為「荒地」，跟不上時代了。

「（《收穫》《十月》《人民文學》等）不管是發行量，還是期刊數，到今天，，說十不存一，都是客氣話。

是百不存一！！

你跟我說文學的陣地還在，不牢別人捍衛……

真是死都不知道怎麼死的。

你告訴我說這些是你們的陣地？

都沒人了，還叫什麼陣地？？！！

荒地還差不多！

」

2）網文體量大，網文讓現代人保持閱讀文字的習慣。且量變決定質變，因此必能有所成就。

「網文捍衛陣地一說。我的道理很簡答。

至少網文，讓中國現在還有兩百萬的年輕人，在投入到文學創作之中。

也許其中百分之九十九，是你們所不齒的小白文，是YY網文。

但是，其中只要有百分之一的人，真正寫出了名堂，或者說是寫出了有文學性的東西來，那麼，這個造血機制，對文學的輸血，就相當可觀！！

至少網文，讓中國現在上億的年輕人，在保持閱讀文字的習慣。

哪怕其中大部分看的都是你們所謂的小白文，YY網文，但是文字閱讀的成長性，會讓一部分人，從個淺層次閱讀，漸漸深入到深層次閱讀。

有些讀者，是會成長的。

上億讀者，只要有百分之一的讀者，能漸漸的變成文學的讀者，這個輸血的功能，就已經超過了現在所有被財政撥款養活的半死不活的文學期刊的，總和！！

」

最直觀的一點，這種觀點對文學的理解極其片面。可以看出，其認為當代文學體量不足，受眾太少，因此必將沒落。而其本人也不過將網文當做賺錢的方式，曾說：「那麼多作家，為什麼寫不出這種『小白文』？別跟我說什麼文人風骨之類的話，一年賺一個億哎，你以為他們不想寫？因為，真寫不出來！這就是水平。」

如此看來，其作者確是商人，稱之為作家恐怕是對文學和作家的侮辱。莎士比亞只有一個，當下讀莎翁的又有幾個？作者是不是要來說莎翁已經過時了？不可否認，當下經濟為先，但單純的用體量判定價值，未免太過幼稚。嚴肅文學作為金字塔的頂端，少是自然的，並且它的價值是與數量無關的——即使嚴肅文學於某一代衰弱下去了，它的陣地也絕不需要所謂「網路小說」來捍衛。

同時，我們不難看出，當其作者談到網文和嚴肅文學的文學性、藝術性或價值時，也不可否認地承認網文之拙劣。直白點說，上文所引的這段話就是：現文學界有一畝良田（嚴肅文學），萬頃野田（網文）。良田年產十石好米，而野田年產百萬，僅一旦好米（也許一旦都沒有）。若沒有野田，中國人都吃不上飯，野田功不可沒。野田雖平均水平不行，但數量多，總有好的，只要有好的，就是捍衛了農業（文學陣地）。野田又功不可沒。

怎樣？只能說一派胡言。

首先，其作者以為文學是種田，全中國人都等著網文餵飽：「至少網文，讓中國現在上億的年輕人，在保持閱讀文字的習慣。」沒了網文，中國人書都沒得看。謬也。糧食有限，而文學哪裡是糧食？若無網文，中國人難道不會讀經典，讀嚴肅文學？為什麼要通過閱讀網文來建立「閱讀習慣」？經典之量，較之網文雖少之又少，但可有人敢妄稱遍讀經典，通讀經典？量雖少，足夠矣。

其二，其作者認為網文百萬篇總有一篇優秀，試問，何也？我相信沒有人會將任何一個現在的網路作家抬高到近當代嚴肅文學作家的高度。即使是作者自己恐怕也沒有這個膽量如此自稱。即使萬中存一，不要忘了，萬畝野田所產的糧食，是給人（讀者）吃的，讓讀者遍嘗糟糠而大言不慚道「嘗百萬糟糠必有一珍饈」「若無糟糠爾等早已餓死」，我見猶羞愧。當代文學之式微，何不與公民普遍文學素養之低下、中國語言之低俗化有關？而此，又何不與遮天蔽日之網文有關？網文對文學之荼毒，有目皆睹，其利焉能銷其過？

此文作者作為利益相關者如此辯白，雖極低弱，但畢竟人家要飯碗，尚算一條可悲的理由。若是哪一天某些自詡文學愛好者之徒也大放如此之厥詞，那大概便是真正的恐怖了。

後記

*1. 對於文學如何分類的問題，其實未有定論。有的主張三分論，即純文學、嚴肅文學與通俗文學三分，而將純文學與嚴肅文學統稱為精英文學。由於此論見並非今天我們談的重點，便不予冗述了。

*2. 諸位也許會懷疑，這篇《捍衛陣地，我說了不算，你說了難道算?》究竟出自誰人之筆？如此拙劣之文辭，究竟能不能代表網路文學者的主流主張？我是不是特意選了一篇水平低下的文章來詆毀網路小說？

確實，能不能代表主流主張我不知道，不過如果諸位有興趣查閱一下這篇原文，會發現該作者是在網路小說界相當有頭臉的人物，並且其言論獲得了相當的人氣。另外，如果諸位覺得在下有失偏頗，另有高論不吝分享，在下亦洗耳恭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