貝米沙談齊蒂爾與他的齊白石收藏
貝米沙(澎湃新聞 蔣立冬 繪)
與捷克布拉格國立美術館的貝米沙(Michaela Pejcochova)研究員見面,是在延安中路上的一家小小的咖啡館裡。那一天上海天氣陰沉,相當之冷,而貝米沙女士一開始也頗為拘束——訪談甫一結束,她就撫著胸口長出一口氣:「我剛才真是緊張死了。」她的中文之流暢、準確,給我留下極深的印象,訪談就由這個話題切入。之後,聊到了她的研究對象齊蒂爾(Vojtěch Chytil),話匣子才就此打開。上世紀二三十年代,當眾多國人還不知齊白石為何人之時,這位捷克畫家就以瘋狂粉絲之態,接連購藏齊白石的畫作。而這些畫作,如今則構成了布拉格國立美術館的中國近代藝術收藏之主體。這些年,貝米沙就彷彿偵探或者獵人一般,孜孜不倦地在全世界搜羅有關齊蒂爾的線索,這些線索匯總起來,就成了專著《布拉格的東方眼》。在齊白石《山水十二條屏》拍出九億三千萬元「天價」的今天,再來回顧齊蒂爾當年的收藏活動,自是別有一番趣味。
這個訪談,想從您最初的學習經歷談起。一開始的時候,您是怎麼對中國文化產生興趣的呢?
貝米沙:其實我一開始並不是對中國文化感興趣,而是因為我對學習語言很感興趣。捷克語本身是非常小眾的語言,除了捷克本國人之外,沒有多少人能夠掌握,而我又想和外界交流學習,所以就學了很多語言,比如德語、法語、西班牙語、英語。但是後來我覺得這些對我來說都是比較普通的語言,想學有點特殊的、有一定學習難度的語言。我就決定學習漢語看看。一旦我開始學習漢語,就對中國文化感興趣了,覺得中國文學、藝術等都很棒。
您的中文表達非常準確、流暢,這讓我感到很好奇,您是什麼時候開始學中文的,學了多久?
貝米沙:我先是1997年進入布拉格查理大學中文系就讀,1999年,我本科三年級就到川大交流,讀對外漢語,在川大交流完之後,回到布拉格,又在查理大學中文系讀了三年,才拿到本科文憑。
這樣說來,捷克的中文教學的質量應該是非常之高的了。
貝米沙:這得益於捷克的漢學傳統。布拉格查理大學有著非常深厚的漢學傳統,往上可以追溯到郭沫若,我們有位資深的漢學教授,就是郭沫若的學生。布拉格查理大學非常注重古漢語的訓練,我們平時上課的時候就一直在閱讀文言作品,漢學研究也偏重於古代,比如對孔子、孟子思想的研究。
我對書法和篆刻也很有興趣,我在四川的時候和老師學過書法,但是學起來不太容易,現在也沒有時間。
您是怎樣把自己對中文的興趣轉移到中國藝術上面去的?
貝米沙:布拉格有兩個地方,收藏的中國藝術品非常好。一個是國立美術館,另一個是國立博物館——我上大學二年級的時候,國立美術館對外招聘漢學家,為藏品做講解。我前去應聘成功,為前來參觀的遊客做了一段時間的講解員,看到了非常有趣的收藏。我發現,國立美術館有一些部分收藏品一直沒有專人研究。我畢業了之前,就已經進入國立美術館工作,做了三四年的講解員。這個時候,國立美術館專門負責中國藝術的研究員剛好離開美術館。因為捷克幾乎沒有中國藝術史的研究者,這個人沒有被別的專家代替。所以,我就連續擔任了好幾年國立美術館的顧問,然後大學畢業以後,就受聘做了研究員。
布拉格國立美術館
那麼,您研究的對象就是藝術家和收藏家齊蒂爾嗎?
貝米沙:齊蒂爾和他的收藏活動是我的研究興趣之一。我在大學就讀的時候,並沒有多少中國藝術史方面的學者專家來指導我進行研究,我選擇的論文題目,必須向語言方面靠攏。我碩士和博士論文的題目都是美術理論,碩士論文做的是郭熙的《林泉高致》,我把它翻譯成捷克文,在這個基礎上展開分析,博士論文做的是米芾的畫史和董其昌的繪畫理論。
齊蒂爾
前面您談到自己在布拉格國立美術館做了好幾年顧問,後面又去做研究員,它有什麼特點嗎,尤其是和布拉格國立博物館相比?
貝米沙:布拉格國立美術館收藏的中國繪畫和雕塑比較多,因為這也是歐洲美術館的傳統,比較注重fine arts,相對應地,布拉格的國立博物館就更加傾向於人類學和民族志。因為碩博士的研究的關係,我最開始是對宋畫感興趣,分析當時的繪畫理論對後世有什麼影響,但非常可惜的是,國立美術館一幅宋畫都沒有。
儘管如此,這裡的中國藝術收藏還是非常豐富的。我到國立美術館工作之後,看到這麼豐富的收藏,既缺乏專業的管理,也沒有學者去研究,就決定把我之前的研究題目放在一旁,專心地整理和研究這些中國藝術品。
在我研究過程當中,很重要的一點,就是能看到藝術品入藏美術館的一整套流程,這能夠幫助決定收藏家如何鑒定藝術品的真偽。很幸運的是,在布拉格國立美術館,我們有一位對中國近代美術非常懂行的收藏家,所以國立美術館裡收藏的中國近代繪畫就非常不錯,其中最為精華的部分,就是齊白石和別的北方畫家的作品。
這位收藏家,其實就是我最近出版的《布拉格的東方眼》中寫到的齊蒂爾。上世紀二三十年代的時候,他以畫家的身份到中國來教書,主要講歐洲繪畫技法。他開始收藏中國畫的時候,布拉格國立美術館還沒有創立。
《布拉格的東方眼》
為什麼想這本書會起名叫《布拉格的東方眼》?您又是如何對齊蒂爾產生興趣的呢?
貝米沙:我在布拉格國立美術館工作的時候,有件事情讓我很疑惑:中國古代書畫的藏品在我館收藏不多,但是中國近代書畫的收藏,精品卻相當的多,像捷克這樣小的國家,怎麼會藏有這麼多、這麼好的中國近代書畫呢?於是我就想弄清楚,這到底是誰的收藏。我發現,其中一大部分是齊蒂爾帶來的。這樣一來,我就對他產生了研究的興趣。等到研究比較深入的時候,我就將成果寫成一本書。這本書由北京畫院出版。北京畫院有一個齊白石藝術國際研究中心,我是這個中心的研究員。中心每年會開一次國際研討會,我上次參會的時候,中心的朋友聽我講了齊蒂爾的故事,邀請我出版這本書,又幫忙起了這個名字。
您對齊蒂爾的研究做了多久了?
貝米沙:我關於齊蒂爾的研究做了十年多。材料很少,做起來難度太大。因為這個研究,我去過很多地方,常常就是為了某條新發現的線索。另外還有中國專家做出了很大的幫助。上海的優秀學者王中秀先生幫了我很大的忙,他對中國近代的文獻非常熟,在民國時期的報紙上找到很多與齊蒂爾有關的內容,我依據這些他提供給我的線索,順藤摸瓜,搜集到了不少資料。我自己也在歐洲和美國查閱了一些相關的檔案和報紙等,有的博物館裡面也藏了一兩幅齊蒂爾原來收藏的作品,我都收集了在一起。
齊蒂爾在捷克還有後人嗎?
貝米沙:齊蒂爾在捷克沒有直接的後代,當時也沒有太多關於他的記載,但是我還是從一些和他關係比較疏遠的後代那裡,找到了一些照片。
他1896年出生,1936年四十歲的時候突然去世。他的太太沒有給他留下孩子,他去世之後,太太選擇了再嫁,也沒有生孩子。上世紀八十年代,齊蒂爾的太太也去世了。從此之後,就沒有人來繼承這些收藏品。因為齊蒂爾和他的太太都沒有直接的後代,他的藏品後來全部捐給了國家,就是來到國立美術館收藏——這也是一件非常幸運的事情,比在私人手裡讓多的人能參看、研究等。
齊蒂爾在世界其他地方留下過線索嗎?
貝米沙:有一些,但不多。而且這些資料都很雜亂零散,想要系統地整理,並不那麼容易。主要在中歐,特別是捷克的布拉格和布爾諾,他也到過柏林,布達佩斯和維也納,他同時兩次到訪過倫敦。上世紀二三十年代,他開過一些畫展,把不少中國書畫帶到歐洲,有些賣出去,有些自己收藏。他在北京的國立美專當過老師,在北京也留下一些線索,國立美專的檔案主要收藏在中央美院,到現在還沒有公開。那麼找材料也不容易。
齊蒂爾在畫展上
原來齊蒂爾和中國尤其是北京的緣分這麼深。他當初是怎麼想到來中國的?
貝米沙:他原來是個學生,1914年去布拉格美術學院上學,然後一戰爆發,他在學校裡面讀了不到兩年就被迫去參軍,在俄羅斯某個地方打戰,以後被德國軍俘虜,但他用各種各樣的方法逃跑——就像好兵帥克一樣。他從西伯利亞跑到日本,最後駐足在了中國。一戰結束後,他回到捷克,完成了學業,但是他很想念中國,於是向外交部申請外派,1921年到1925年在中國做外交官,當時北京美專邀請他做老師,但其實他之前在捷克沒有教過書。
齊蒂爾與齊白石
他教的最多是歐洲水彩畫和油畫。當時齊蒂爾在北京國立美專西畫系教書,齊白石在國畫系教書。他們就慢慢認識了。後來還認識了陳半丁和蕭謙中。他們四個關係很好,一起聊天喝酒。
民國時期正是西學東漸、中西交匯的時代,齊蒂爾作為西方藝術家,對中國藝術作何評價?
貝米沙:他和當時很多中國的教育家、美術革命家一樣,認為宋代是中國藝術的黃金時代,後來就慢慢衰落下去,直到二十世紀二三十年代才有一個明顯的復興。他也表示二三十年代最好的畫家是齊白石,自己最佩服和喜愛他的作品。
讓我吃驚的是,他竟然收藏了這麼多齊白石的精品之作。他是怎麼辦到的?
貝米沙:他很喜歡齊白石的畫,就常常和他邀畫,能買就盡量買。他收藏的齊白石的畫,品類比較全,我想他應該是看到齊白石畫什麼就買什麼。有個例子,他非常喜歡《漁翁圖》,他讓齊白石不要賣給別人。
布拉格國立美術館藏齊白石《漁翁圖》
他買了幾百幅齊白石的畫,這些畫也沒有都保留下來,很多賣掉後,分散到各個地方。
他買畫的錢,一部分來自歐洲賣畫的收入,一部分直接和別人交換得來。但最後三十年代末歐洲戰亂前夕,不適合賣畫,他的經濟狀況因此不太好,但他在那個時候也很突然的而去世了。我想他如果繼續活著,可能也需要賣掉更多的畫來維持生計。
他還收藏了誰的畫呢?
貝米沙:有陳半丁的花鳥和山水畫。不過他沒有涉足陳半丁的篆刻,因為他這方面是個外行,齊蒂爾自己是有印章的,但是我看過上面的字,不是非常好看。
您會因此將齊白石當做您的研究對象嗎?
貝米沙:當然會有興趣。不過我更多的是研究齊蒂爾和齊白石,研究我館收藏品的來歷。
您最欣賞哪些中國畫家?
貝米沙:這很難說,因為我是做美術史研究的,要保持自己的客觀中立。如果一定要說,我還是比較喜歡宋代繪畫,比如米友仁類似的山水畫,我的博士論文也就是在說,其實所謂「米家山水」並不出自米芾之手,而是米芾的兒子米友仁和後人畫的。而董其昌的畫太複雜了,我很難評論。
除了齊蒂爾,您最想再研究些什麼?
貝米沙:我結束了對齊蒂爾生平事迹的研究之後,大概會開始研究佛像。我們的東亞館是1951年成立的,當時的館長從事印度藝術研究,比較重視佛像研究,而且1958年中國政府還將佛像作為禮物也送過我們一些。這樣一來,我館的佛像收藏也是不錯的。但是還沒有人做過相關研究,我想對這些藏品做一個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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