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美中的沉痛——讀韋莊《菩薩蠻?人人盡說江南好》

菩薩蠻·人人盡說江南好

韋莊

人人盡說江南好，遊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於天，畫船聽雨眠。

壚邊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未老莫還鄉，還鄉須斷腸。

韋莊的這首詞，眾口傳誦，讀來在華麗清綺美中，有一種別樣的沉痛感。詞中江南，指蜀中。韋莊本是長安杜陵人，韋應物四代孫，沒落世家出身。為蜀王羈縻蜀中，前蜀建國，韋莊多有與焉。

這首詞和一般詩詞寫法上最不一樣的地方，在於以心情和心境寫景。開頭「人人盡說江南好，遊人只合江南老」。不直寫風景，也不寫典型物象，而直寫心境，江南好，好到了人人願意終老江南。「老」未必是終老，亦可看做是沉醉，沉溺。劈空而來的這兩句，其情致不在直說江南美，而是在談江南美時背後語態的宛轉。前句「盡說」，後句「只合」，兩相映照，其味道十分複雜。在詞人看來，盡說江南好的，只是遊人，遊人者，客居者也，離開故鄉，為蜀中美景所俘獲，所沉醉，樂而往返。這樣的遊人、遊子，「只合」老困江南，詞人以旁觀者的語態，既寫盡了蜀中之美，也對這種美有一種難言的疏離感和嘲諷感。「盡說」和「只合」相映照，將「老」的意味十分微妙地傳達出來。

如果說「人人盡說江南好，遊人只合江南老」，是一種旁觀而帶自嘲的語氣的話，那麼後面的四句，就不是寫「人人」，而是在寫「人人」中寫自己。

「春水碧於天，畫船聽雨眠」。這兩句表面上是寫景，其實是以景寫心境。春水碧於天，水天一色，詩人在一個透明的空間內，一個純美而無雜塵的水國天色中；畫船聽雨眠，將身處空間由水天一色縮小至畫船，在收束空間感的同時，詩人綿延開時間因素，聽雨眠，在聽雨眠中時間慢慢流逝，流逝中詩人眠入夢中。這種時空的轉換，傳達出詩人不知身在何處的迷茫感。換句話說，詩人只想把風景寫成美的風景，他不想以異鄉風景指代或暗喻任何東西，因為他需要風景來麻醉自己，希望自己和「人人」一樣，「老」於江南美景中。但由此而產生詩的張力，越是想消去風景的暗喻和指代功能，風景越是要傳達詩人的心境，換句話說，以寫景的方式為個人身世之感、思鄉之情而蓄勢。

「壚邊人似月，皓腕凝霜雪」，這兩句暗用司馬相如典，以司馬相如和卓文君故事，寄寓自己漂泊流寓之感，但這不是此詞的重點。重點是詩人將女性完全風景化。如月之人，皓腕凝霜。這是一位純美的女性，是沒有半點煙火氣息的人，雖說是壚邊，但在詩人心中，美人之美不涉及任何俗世的牽連，他只需要美人以美的方式存在，以美人之美，讓他忘掉身在何處。換句話中，中間四句，從時空到人，詩人極力提純風景之美，要用風景之美麻醉自己，在美的流連忘返中消解心中任何哀痛，韋莊為花間派領袖，並非浪得虛名，其能將唯美寫的如此沉痛，非一般詩人能及。

理解了前面的詞境內涵，剩下的末句就很好理解，因為前面通過由心境寫風景，由風景而反照心境，詞的內在張力已經完成。「未老莫還鄉，還鄉須斷腸」，不要輕易回到戰亂的中原去，就在這兒流連忘返吧，到那時候的斷腸之痛更讓人難以承受！不如就在蜀中及時行樂，忘卻故鄉，忘卻身世，在美中終老一生吧。晚唐五代，離亂中的人，唯一能寄託的，不過是這經過心靈提純的純美之境。

2018/1/12於S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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