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莎士比亞的百年戰爭
作者=王順君
來源=2017年12月《經濟觀察報·書評》
「像這樣兩個王國,一旦打起仗來,那殺傷決不是幾十個人或幾百個人。在戰爭里流出的每一滴無辜的血,都是一聲哀號,一種憤慨的責難——責問那個替刀劍開鋒、叫生靈塗炭的人。」莎士比亞借亨利五世之口,說出了對百年戰爭精闢的概括。然而,生活在宗教改革後的莎士比亞將百年戰爭視為英法兩國交戰,這並非是最精確的認識。事實上,百年戰爭是英格蘭國王為得到 「世上最美的花園」——法蘭西,而挑起的封建戰爭。而這場曠日持久的戰爭,不僅是英法兩國自中世紀封建制國家向近代國家轉變之濫觴,更是了解今日的英法兩國誕生過程的最好切入點。
後浪汗青堂的《百年戰爭簡史》一書,雖名簡史,卻並不簡單。能把一場歷時一百多年,穿插了上百位歷史人物的戰爭,在280頁中清楚地講述完畢,還能做到學術和通俗的平衡,是一件非常考驗作者功力的事。而對於廣大中國讀者而言,要理解這場催生英法兩國的世紀之戰,必須先要摒棄一些對於近代國家的固有思維模式。
中國讀者對於歐洲中世紀歷史的隔閡,除了一長串難記的人名、地名之外,更有政治體制和宗教信仰上的隔閡。我國的封建制度早在公元前就已經消亡,自秦代以降,中國應被稱為中央集權的吏制國家,黃宗羲批評郡縣制「利上而不利下」,使得中國具有國家主義的歷史傳統。自此,中國人對羅馬帝國這種類似政治體系的國家較好理解,而對封建制度為主要社會制度的中世紀史,就頓時有霧裡看花之感。
而本書開端就刻畫了一副封建領土犬牙交錯的形象,百年戰爭爆發之際的愛德華三世除了是英格蘭國王之外,還是吉耶納公爵兼蓬蒂厄伯爵,位列法國十二位大貴族之列。他的法國臣民們說一種法語方言,連他自己和英國貴族們的母語也是法語,英語此時還只是下等人的語言,因為英王是法蘭西諾曼底公爵的後裔呢。要說此情此景,不僅中國人覺得匪夷所思,連莎士比亞都不能想像。
莎翁在其歷史戲劇《理查二世》中,借岡特的約翰之口是如此讚美祖國英格蘭的:「這是一個君主們的御座,權杖之島,莊嚴的大地,戰神的別邸,這是一個新的伊甸——地上的天堂……這一個小小的世界,這一個鑲嵌在銀色海水之中的寶石,海水為牆,或為壕溝,杜絕宵小之覬覦。」事實上,生活在百年戰爭時期的岡特,說不出如此有違常識的話。首先,他自己就出生在大陸上的根特,況且,此時的英格蘭還擁有大片法國領土,特別是法國西南部的廣闊肥沃的土地,難道都扔「牆」和「壕溝」外了嗎?
所以寫好百年戰爭的歷史,必須摒棄如今已深入人心的「民族國家」的概念,跳出民族主義的狹隘圈子,而這正是本書把握得最好的地方。可能和作者德斯蒙德·蘇厄德出生於法國巴黎分不開的,他雖然秉承英國歷史學家一貫的敘事條理清晰明了,但卻無英式學院派的傲慢與偏見,他的親身經歷很接近那些參與百年戰爭的英格蘭貴族們,例如愛德華三世的兩個兒子——安特衛普的萊昂內爾和岡特的約翰;還有後來成為英王理查二世的波爾多的理查,這些王子們都誕生在歐洲大陸上。這種百年戰爭之前,英格蘭王室在血統上實為法國王室女系的旁支,在政治身份上,則是法國國王之封建附庸,這樣的真相帶給後世的英國人很多尷尬。BBC曾出過相關百年戰爭紀錄片,其中的解說詞將百年戰爭形容為「英法兩國曠日持久的離婚案」,站在類似莎翁的角度,對此評價頗為覺妙,然而事實上,如果這真是一場「離婚案」的話,也是英格蘭王國和其在法國大陸領土的被迫分離。
眾所周知,百年戰爭時期英國金雀花王室的血脈,雖然花朵在英國綻放,其根卻在諾曼底和安茹。1066年,法國諾曼底公爵「雜種」威廉征服了英格蘭,開創了諾曼王朝。這其實是一種諾曼人對英格蘭的武裝殖民。從此,「雜種」威廉搖身一變,成為「征服者」威廉,他對於被征服的土著居民盎格魯-撒克遜人肆意妄為,相當殘酷。威廉死後,歸葬法國卡昂的修道院。這和中國典籍中記載的西周初期,齊國國君歸葬周原有異曲同工之妙,《禮記·檀弓上》記載:「太公封於營丘,比及五世,皆反葬於周。」這種微妙的心態,只有殖民者和殖民地之間的關係才能解釋。就像在司各特爵士的小說《艾文荷》中,撒克遜血統的僕役質問道:為何豬以撒克遜語喚為swine,而豬肉卻以法語喚為pork呢?乃是因為撒克遜賤民養豬,而諾曼老爺吃豬肉的緣故。
此後,英格蘭王室也主要和法國貴族們聯姻,到了金雀花王朝第一位國王亨利二世時,他竟然娶了法國的前王后——阿基坦的埃莉諾,這位擁有法國南部富庶的阿基坦公國的女繼承人,使得英格蘭國王在法國擁有比法國國王更大的領土和勢力,當然問題也隨之而來,如此金雀花的君主們需要長期離開英格蘭,主要在法國領土上生活。到了兩人的兒子「獅心」理查一世(繼位前叫做「阿基坦的理查」)的統治時期,他當了10年英格蘭國王,卻只有半年待在英格蘭。也就是說,與其說是英格蘭國王兼領法國的公爵,不如說是一位法國公爵征服並擁有了英格蘭王國,更貼切一些。
到了愛德華三世時期,雖然祖地諾曼底和安茹等地早被其無能的高祖父約翰王丟失了,但是他卻離法國王位更近了,因為他的母親是法國國王腓力四世之女,而腓力四世雖一連有三個兒子登上法國王位,卻無一留下男嗣,這樣英格蘭國王離開法國王位近一步之遙,然而法國貴族們卻以薩利克法為擋箭牌,拒絕其對王位的要求。這個場面在莎士比亞的《亨利五世》的第一幕中,借著坎特伯雷大主教的口,灌輸給一代又一代的觀眾,然而本書卻做了一定的澄清,所謂的「女性後裔沒有繼承權」,純屬拒絕的借口,在歐洲歷史上女性後裔繼承王位屢見不鮮。於是,愛德華失去了成為法國國王的機會,堂舅瓦盧瓦的腓力則登上了法蘭西王位,這就是百年戰爭的導火線。
愛德華三世不僅秣馬厲兵,還為自己做好了法國王冠,甚至直接用上了「法蘭西國王」的頭銜,要說英國國王保留的這個頭銜,直到法國大革命後才正式取消,可見法蘭西國王作為「所有塵世之王」,在英國國王的心中分量有多重了。
而對於戰爭過程的描寫,蘇厄德也能採取比較公允的態度,這對喜歡粉飾多於真相的英國人而言,並非易事。作者直書了英國入侵法國領土種種暴行,寫到英格蘭軍隊喜好吸納罪犯,用這些渣滓在別國土地上橫行,Chevauchée成了最常用的戰術。這個詞可能沒有非常精準的中文譯詞,「騎馬進行三光政策」是最精確的表達。英國人會殺光所有遇到的人,包括嬰兒、孕婦和教士,無一倖免。幾百個教區里連教堂都燒一乾二淨,搶得東西之多,連英國普通人的家中都不免有幾件法國貨。英國人還劫掠人口,法國人無論貴賤都不放過,因為連農夫也能索取幾便士的贖金,而大貴族能敲詐到上萬鎊。作為諾曼人的後裔,英格蘭人有一種能把任何行為產業化的天賦和覺悟,因為他們的祖先維京人是令人生畏的武士,同時還是精明勤儉的商人。而戰爭會產生最大的利潤,底層民眾可以從軍碰運氣,兵痞們橫行鄉里,收取「保護費」,許多人一夜暴富;大貴族們則用法國搶來的金錢闊綽地修建城堡,連國王也忙著從人販子里低價收購戰俘,全價賣回給親屬,如果沒有足夠現金的話,可以接受武器、馬匹或糧食等實物抵押,真是異常妥帖周到。
書中還指出,歷史傳說中的各類英格蘭騎士英豪都是「騎馬三光」的高手,例如黑太子愛德華和亨利五世,包括幾場留名青史的硬仗,像黑太子的普瓦提埃戰役和亨利五世的阿金庫爾戰役竟然都是在進行Chevauchée的途中發生的,而一開始英軍都害怕以寡擊眾,避免開戰。這和莎翁筆下亨利五世在阿金庫爾開戰前激勵部眾:「要是我們能夠生還,那麼人越少,光榮就越大。天主的意旨!我求你別希望再添一個人。」正好恰恰相反。戲劇家滿懷激情地讓民眾沉浸在英雄主義和愛國主義的情緒之中,而歷史真相往往更為冷靜和殘酷。
這樣對敵人土地沒有底線的摧殘卻很容易找到理由,黑太子愛德華認為這樣的富庶的土地若是留著不摧毀,便會提供給敵人源源不斷的稅金,連坎特伯雷大主教都要求信眾為Chevauchée的成功而祈禱,戰勝之後的戰爭紅利不言而喻,英國人喜歡把法國人趕出去,然後讓自己人佔用房屋和地產,和極端聖戰分子的佔領模式驚人類似。如今西班牙的直布羅陀,英國人還以如此方式佔領著。於是,百年戰爭進行到一半時,即使是英王想停止戰爭,貴族和民眾都不會答應。例如理查二世,這位出生在法國波爾多,傾慕法國文化的金雀花君主,意圖和法國之間維繫和平,卻變得不受歡迎,最後被推翻,落得一個被弒的悲劇下場。
百年戰爭主要是發生在法國領土上,所以法國深受荼毒,在1418年冬季,英王亨利五世對諾曼底首府魯昂的圍困戰中發生了人間慘劇,法國守軍因補給不足,採取非常殘忍的手段,將城內1萬多老弱婦孺趕出城,由於亨利五世不願接納他們,他們只能困在雙方前線的溝渠里活活餓死。「一個女人把死去的孩子摟在胸前,想把他捂暖;一個小孩努力吸吮著母親的乳頭,而母親已經死去……人們毫無聲息地死去,就像死在了睡夢中。」這就是戰爭,人有時候會叫囂著戰爭、戰爭,卻不知道戰爭到底意味著什麼。百年戰爭就如同一幅悲壯的歷史油畫,把一幕幕的人間慘劇栩栩如生地展現在人們的面前,讓人震驚、悲傷又發人深省。
由於英國人的殘酷無情,激起了法國人的民族感情,當時的法蘭西是一個封建化很深的國家,這樣國家的民眾往往沒有很深的國家認同感,而是和上層封君產生唇齒相依的情感,例如戰爭開啟之前的吉耶納公國的人民認同自己是「英國人」,因為他們是英格蘭國王的臣民。例如戰死在克雷西的波西米亞國王「瞎子」約翰,他是因為兼領盧森堡公爵而成為法王的封臣,便率領波西米亞騎士出現在戰場上的。現代人都很難理解這種層層效忠的封建思維,對鄉土的認同要遠遠大於對國家認同,法國總統戴高樂曾有名言:「治理一個有400種乳酪的國家可不是件容易的事。」言下之意,就是法國各地都有不同情況,區域差異很大,這就是封建化的遺留。而英國人在百年戰爭時期的入侵,反而激起法國人的民族情感,促成了民族共同體的聯結。
例如有位無名氏在1419年寫下了「法蘭西」和「真理」的對話,如此咒罵英國人:「他們發起並正在進行的戰爭是錯誤、危險的和該受詛咒的,英國人是一個受詛咒的民族,他們反對一切善和理智,是兇惡的狼、傲慢的偽善者、毫無良心的騙子、暴君、基督徒的迫害者,他們吸食人血、像猛禽一樣兇殘,是只依靠劫掠過活的傢伙。」某種意義上,民族情感只有在受外敵刺激之下才會啟動,類似人體內的白細胞。如果沒有外敵的刺激,人們反而缺乏結合成民族共同體的動力,沒有外敵,也就不必呼喚巨獸貝西摩斯來保衛人民。這和拿破崙的入侵反而促成德意志的統一如出一轍。
外族入侵如同一面鏡子,非此即彼;戰爭作為一種交流,能更清晰的映照出本民族的面部。這對英國人一方也是適用的,法國人在反攻階段也殘酷地殺死英國人和其僱傭兵,「如同殺狗一樣」。在百年戰爭開始的時候,英格蘭國王和貴族可以被當作法國貴族,而結束的時候,他們說起了英語,已經完全英格蘭化了,在丟失了法國南部富庶的葡萄園和大部分大陸領土後,只得退回到莎士比亞為之讚美的「權杖之島」上。百年戰爭開始的時候,是一場封建混戰,英國人可以得到不少法國大領主的結盟和幫助,例如勃艮第公爵和納瓦拉國王等。等到快結束的時候,卻變成了真正英法兩國的對壘,聖女貞德就是這種愛國情懷的戲劇高潮。
一位身穿鎧甲的短髮少女在奧爾良城前揮舞白色的戰旗——聖女貞德的形象出現在無數詩歌、小說、劇本這樣的文學作品中,所以不可避免地沾染了浪漫和傳奇色彩,甚至帶有宗教化的神聖光環,她已成為百年戰爭期間最有代表性的人物。而德斯蒙德·蘇厄德卻沒有聚焦於她,將她淡化成漫長戰爭期間一個轉瞬即逝的人物,甚至從未用「聖女」稱呼過她,而是稱之為「女巫」,給她的篇幅長度遠不如亨利五世,甚至不如英國在法國的攝政貝德福德公爵。也許這樣的淡化處理,「這只不過是一個女人」,更接近於當時英國人的看法,或許是作者故意不落俗套的寫作方式。把這位洛林的牧羊女還原為歷史長河中一朵小小的漪瀾,也許是件更獨具美感的事。因為在她獻出生命之後,曾經不可一世的英國人(亨利六世已經在巴黎聖母院加冕為法蘭西國王了)卻悄悄地消退了。
百年戰爭結束於1453年的卡斯蒂永戰役,然而連作者也感嘆道:如此這樣宏大的戰爭結束得卻如此悄無聲息。戰爭也分化了英法兩國的統治階層,使得他們的內鬥加劇,法國形成了奧爾良派和阿馬尼亞克派,而英國的約克家族和蘭開斯特家族將刀兵相見,人總是仇恨自己的親人超過自己的敵人。挑起百年戰爭的英國絕沒有料到,在戰敗之後,戰火隨著那些返回島上的貴族蔓延到本土,玫瑰戰爭即將爆發,那些在法國殺人放火的英國貴族們將自相殘殺,無人再關注遠方的戰鬥。
百年戰爭彷彿一把火,焚毀了封建制度的舊世界。在封建制度中,上對下保護,下對上忠誠,這種對等性的權利和義務都逐漸消失。借用卡爾·施米特的比喻,法國逐漸變為陸上巨獸貝西摩斯,英國則成為海中的利維坦,近代的國家主義呼之欲出,「祖國」將高於一切。就像莎士比亞在《理查二世》中的台詞——「可是只有這一塊國土是你所享有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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