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禮樂——龜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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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安把過喪事(也叫白事)請來的禮樂演奏的人叫龜子,也稱龜子樂人。
誰家老人仙逝或者過三年都會請上一幫龜子樂人,吹吹打打熱熱鬧鬧。喪事表面上給死人過,實際上卻是活人的臉面。不管有錢沒錢龜子是必請的,有錢了多請上幾個,沒錢了少請上幾個。否則鄉黨們就會笑話兒女的不孝,兒女們在村子裡就活不起人,說不起話,抬不起頭。請龜子的人數一般都是雙數,好事成雙,人死了也要圖個吉祥,讓祥瑞蔭澤後代。一般人家請上四個、家境稍好的人家請上六個或者八個,家道殷實兒女們在外幹事的則請得更多一點,有十個的,有十二個的還有十六個。那樣更氣派,更有面子。那家老人喪葬請上八個龜子,已經很了不起了。村裡的老人們很是眼紅,個個羨慕得啥一樣的。看熱鬧時平日渾濁的眼睛竟然閃出一絲靈光,猶如黑夜裡的一道閃電,讓老人既驚又喜。草木一秋,人生一世。對於一個老實巴交的農民來說,即使生的卑微,那怕活得辛苦,但是死時卻要圖個風風光光排排場場。
電影《百鳥朝鳳》中的禮樂人。
國人有一種攀比和嫉妒心理,攀比嫉妒的對象往往是自己最熟悉的人,老人也是如此。村裡的老人們看到同齡人喪葬時的龜子樂人吹吹打打的熱鬧場面,不由得就想起自己身後事,自然而然想到自己死的時候也要和別人一樣請龜子,風光一下。聽,大鼻子三爺和大脖子二爺在涼水泉邊正諞著龜子樂人呢。
「你看沒嘴唇多有福氣,兒子們給請了八個龜子,我死了能請上六個龜子就心滿意足了」,圪蹴在房檐下的大鼻子三爺邊磕旱煙鍋子邊自言自語。
大脖子二爺吧嗒吧嗒地抽著旱煙,微帶傷感的口吻說道「你兒子比我兒子能行,也孝順,你死了龜子不會少」,進而有些小悲傷「我不行,牛犢子不能和騾駒比」。
大脖子二爺扭過頭來對禿子四爺說「人比人氣死人,我和誰也不比」。「人死如燈滅,死了死了,一死百了。死了啥也不知道了,管球它幾個龜子,只要他們狗*的不怕人笑話」,大脖子二爺脖子上的青筋暴起,大脖子更大了,說著說著氣就不打一處來了。
電影《百鳥朝鳳》中的禮樂人。
「老夥計,氣大傷身,還是想開點」禿子四爺勸說著。「你勸我呢,你想開了嗎?你和我一樣,再不要老鴰笑話豬黑」,說著說著大脖子二爺話的火藥味就更濃了。你一句,我一句。你針尖,我麥莣。一會倆人就吵得面紅耳赤。
「活著吃飽穿暖,死了要龜子能做啥」,坐在石門墩上戴著老花鏡的五婆,一邊納鞋底,一邊有一句沒一句地勸說著大脖子爺。
其他幾個老頭老太太一看事色不對,誰也不再提說龜子的話題了。嗩吶聲依然嗚嗚啼啼,悲悲切切。老漢們誰也不言傳了。片刻的沉默之後又諞起起了李正敏和劉毓鍾合演的秦腔《五典坡》。老漢們的熱情像五月灃河水又高漲起來了。一個個諞得興酣,高一聲低一聲,爭來搶去,又是唇槍舌劍,爭著吵著又不可開交了。
秦腔《五典坡》傳達「節」和「義」以及「志」的普世價值觀,「禮」以「樂」之形式表達的典範。
父親對死後請幾個龜子並不在意,而母親卻很看重這一點。父親前半生在外跟著劇團走村游鄉演秦腔戲,後半生跑採購、管理劇院,退休後回到家鄉頤養千年。也許是世事經得多了事情看淡了,也許是緊細日子過慣了,他很開明對於死後事沒有任何要求。父親去世後,我們還是按照母親的要求為他請了八個龜子,也算是為他老人家盡了最後一點孝心。在伯、叔、媽、嬸們羨慕的的目光中,風風光光地吹吹打打著把他老人家送進了墳塋。母親一生含辛茹苦,平日在家既當媽又當爸,在外既做女人,還當男人,受苦巴力養大我們兄妹五人。家裡的門面伙夫全靠她一人打理,生產隊的工分也全靠她來掙。在世的時候老說她這一生和別的女人不一樣,有一個願望死後安葬時一定要請上六個龜子,那就值了。說話間手輕輕一撥耳邊的白髮,嘴角露出甜甜的一絲微笑。母親走的時候,我們也為她請了八個龜子,既為了卻她老人家的心愿,更為讓九泉之下老父親含笑。我們不能辜負父親的重託,父親臨死時把母親託付給了我們。
龜子樂器以嗩吶為主,嗩吶主要靠吹,因而有的地方也把龜子叫吹手或者吹龜子的。嗩吶吹奏的哀曲,低回沉重哀婉凄慘,聲聲如哽咽在喉,讓人魂散腸斷。悲音如泣如訴,讓生者悲痛欲絕,似乎定要把死者哭醒。在鄉下不管是本村,還是外村,在村外,遠遠一聽到龜子聲,也就是嗩吶聲,一準不是死了人,就是過三年。嗩吶的悲音讓人頓時潸然淚下,立即有了一種失去親人的悲痛。人非草木,孰能無情。
電影《百鳥朝鳳》,「禮樂人」的堅守和信仰。
龜子原本寫作龜玆(qiuci)。據說嗩吶屬於西域樂器,盛唐時代從事嗩吶演奏者多為來自西域龜茲人,所以長安城人就把樂人稱之為「龜茲」。一代一代傳下去,叫著叫著把「龜茲(gui zi)」 久而久之就叫成諧音字「龜子」了。直到今天,鄉下稍微年長几歲的都還是叫龜子。龜子徹底被「漢化」了,不過現在的龜子都是當地的漢人,沒有一個所謂的「龜玆人」了。細細想起來龜子的稱呼還是有點貶低人的意思,鄉間人們說話有意無意拿龜子說事,說人太忙就說「看把你忙得跟龜子一樣」,罵人姦猾就說「奸得跟龜子似的!」,長輩罵晚輩也說「龜子慫」。龜子既沒招誰,也沒惹誰,常常受到牽連。真應了時下那句時髦話,躺著也中槍。
古代講三教九流。舊說法吹手是下九流的第二流,可見其地位之低下。龜子也很辛苦,前來祭祀的親戚到來要鼓樂相迎,上墳的時候龜子來迴路上也要吹,男人的舅舅家、舅爺家,老少女人的娘家等重要親戚,還需出村相迎。不過不是白迎,可以得到五塊或者十塊一個小小的紅包,鄉下叫作「封」。客人吃飯的時候,龜子們還要吹奏。當最後一波幫忙的鄉黨吃完飯時,龜子才能吃飯。龜子樂人儘管地位很低,但是市場很繁榮,雇事的很多,不僅能吃香的喝辣的混個肚子圓,而且收入也足以養家糊口。就是有點忙,東一跑,西一顛,南來北去。大多龜子既能吹,又能唱,秦腔自樂班和龜子合鍋,吹吧龜子唱秦腔。聽,「朱春登跪席棚淚如泉湧,尊一聲高堂母……」秦腔《放飯》唱起來了。
陝西,尤其是關中農村的「禮樂」,少不得秦腔。圖為《放飯》劇照。
聽,村子裡龜子又吹起來了。原來是煥先生爺過三年呢。看,鼓手嘴角嚼著金絲猴香煙,瀟洒地揚起鼓錘自如地敲著小鼓,緩緩地如溪流,凄凄地如夕陽。敲鑔的耳朵上夾著一根紙煙,故意高高的舉起兩鑔,快速收回,卻輕輕一擊,蕩氣迴腸。六位嗩吶手鼓起腮幫子,眯著小眼睛,卯足了勁,把嗩吶吹得低沉悲傷,感天動地,祖墳沿的古柏也滴下了混濁的眼淚。哀樂低回,那種凄涼委婉感染著鄉村的每一個人。就連平日活蹦亂跳的黃狗也耷拉著腦袋懶洋洋一動不動,騷情的花公雞獃獃地窩在樹蔭下,圈裡的大黑豬也沒有了食慾,滿食槽的食物也不看一眼。
我們村裡也有一幫龜子,活躍在十里八村。他們學生時代大多是文藝骨幹,小有音樂天賦,改革開放後就作起了龜子。小海哥和桂花嫂子夫妻倆都吹起龜子,他吹嗩吶,嫂子敲鼓,可謂嫁雞隨雞嫁狗隨狗。農忙時種地收割莊稼,農閑時間夫妻倆跟著龜子隊伍雇事,供三個孩子上學。起初遇見熟人不好意思,戴著墨眼鏡以掩耳盜鈴,慢慢地臉皮厚起來了,就習以為常了,也就沒有什麼不好意思了。小海哥弄了一個傳呼機和一輛摩托,後來換成了手機。傳呼一響,手機一打,就戴上墨眼鏡騎著摩托帶上桂花嫂子,一溜煙出了村。俗話說「跟著當官的做娘子,跟著殺豬的翻腸子」,兩口子夫唱婦隨,吃了,喝了,也不用操心家裡的雞呀豬呀狗呀貓呀,倒也其樂融融。
春夏秋冬,寒來暑往。三十幾年下來,小海哥和桂花嫂子供兩個兒子一個女兒上學,一個個先後考上大學,參加工作娶妻生子。兒女們死活不讓他們再作龜子了,明裡怕他倆勞累,實際怕自己丟面子。小海哥桂花嫂還是丟不下龜子,這天晚上小海哥拿起心愛嗩吶,深情地撫摸著,眼睛裡激動地閃著淚花。桂花嫂一旁,輕輕一捋散下來的幾根白髮劉海,默默地偎依在小海哥身旁。嗩吶、小鼓跟著他們幾十年,養活著一家大小,是他們一家的恩人,怎麼能卸磨殺驢?再說如今已成了他們生命的一部分,一天不摸都心裡發慌,怎麼能忍心丟下它們。
第二天一個電話,小海哥夾著嗩吶和洋號,桂花嫂子背著洋鼓,又騎著摩托出村去了。「龜子也是人,既不偷也不逮,憑的是自己的技藝吃飯,有啥丟人的有啥下賤的。」小海哥說。
隨著對外開放的深入,龜子已不再以傳統的嗩吶為主了,從大刀長毛換成了西式長槍,有了洋鼓、洋號、薩克斯管。這一點古代的龜玆人是萬萬沒有料到的,過去的龜子更不會想到。不知死者是否喜歡聽這西洋樂器,反正他們肯定是不認識的,活著時他們也沒有聽過。不過生者已經接受西洋樂器,就如同唐人接受龜茲人嗩吶一樣。
凡音者,生於人心者也。樂者,通倫理者也。是故知聲而不知音者,禽獸是也。知音而不知樂者,眾庶是也。唯君子為能知樂。
龜子吃著百家宴席,聽著千家哭聲,吹吹打打為萬千死者送葬。看慣一場場死人出殯的場面,更在「禮」和「樂」里看出了樸素而又豁達的生死觀。
新聞茶點
1.陝西省環保廳通報巡查執法進展情況,12月關中8市區藍天數同比增6.2天。
2.西安市委十三屆四次全會舉行,2020年全面形成大西安都市圈。
3.陝西省紀委通報8起違反中央八項規定精神問題,通報「咸陽市人大常委會原副主任劉輝借外出考察,繞道張家界、陽朔公款旅遊,共花費6.86萬元,受到黨內警告處分,其違紀資金被收繳」等案例。
4.媒體查基層貪官的「辦公」時間:打遊戲、水庫裸泳,節前猶如收銀員。陝西省榆林一官員被點名批評。
史上今日
1942年12月30日 (農曆冬月廿三),中共在陝北開展大生產運動。
晨讀日簽
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人心之動,物使之然也。感於物耐動,放行於聲。聲相應,放生變,變成方,謂之音。比音而樂之,及於戚羽毣,謂之樂。
——《樂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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