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文美苑】貓樣年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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貓樣年華
燕 茈
我曾經嚴重懷疑自己是一個沒有愛心的人。因為我不愛養動物。每當看到其他女生無限溫柔地餵養小貓小狗的時候，我就陷入深深自責的不安狀態。
小時候的分工，所有和小動物有關的活，全部分給弟弟。我寧願到河裡挑十幾擔水到對岸澆菜，也不願意趕著一群鴨啊鵝啊悠哉悠哉回家。所以餵雞餵鴨喂狗喂白鴿喂小白兔……全部是弟弟的工作，就是父親偶爾直接下達命令，我也是心不甘情不願，磨磨蹭蹭到最後實在沒法拖延了才去。
所以，那隻狸花貓剛來我們家，就已經不在我的管轄範圍了。當時我還為父母的體貼入微深受感動。
狸花貓的頭非常圓，五官搭配得還算是非常可愛的。綠色的眼睛圓溜溜的，很閃亮。但是當它那雙眼睛瞪著我看的時候，內心不由一陣發怵，有一種很恐怖的感覺。它的綠眼睛似乎可以洞察一切，可以看穿一個人。這種感覺蔓延開來，讓我不敢正視任何動物的眼睛。
它很會捉老鼠，經常看見它在曬穀場旁邊逗老鼠，這也給了我很不好的感覺。一來我怕老鼠，二來我怕它，三來就是明明抓到老鼠，抓了放，放了抓，總是要玩到老鼠精疲力盡半死不活再吃，我認為這種死都不讓人死得痛快的行為是很小人的。
因為它是一隻公貓，每天夜裡都在屋頂和一群母貓追來逐去。瓦片被踩得沙沙作響。有時候還有瓦片墜落的破碎聲，刺耳的聲音將鄉村的夜晚攪得不得安寧。我們雨天拿著器皿到處裝漏雨很大原因就是拜這些貓所賜。
而更讓我煩躁的是夜深人靜時，這些貓的叫聲，像嬰兒的啼哭，嗚嗚咽咽。曾看過一個鬼故事：一個村婦將一個剛出聲的女嬰拋棄在竹林下。女嬰死後不甘心，化成貓爬到竹尾夜夜啼哭，凄凄慘慘，哭得村婦最後瘋了。要命的是，我家門前就有一排竹子，這種似真似幻的想像，讓我編織了無數故事，越想越怕，我甚至看見一隻小狸貓蹲在窗口，瞪著它的綠色眼睛一動不動、似笑非笑地看著我。被自己的幻想嚇哭，最後只能和母親睡。其實我也挺挫敗的，人家聊齋里的書生就是幻想也是漂亮善良的女鬼，而我這個「書童」幻想的卻總是恐怖片，這是題外話。
我的想像力除了讓自己夜夜噩夢之外，還給家裡的狸貓帶來了災難。父親請來對面閹雞的師傅將它閹割了。此後，夜裡只聽見風吹樹葉的聲音，還有小河流嘩嘩的流水聲。安靜讓我想起家裡的貓，想起它痛苦地躺在地上一動不動十分憂傷的表情。我的情感紋路里總刻有「內疚」二字。
當狸貓傷口恢復以後，它又可以活蹦亂跳了，只是更居家了。每天大早，砧板一響，貓就會在廚房裡團團轉，「喵喵」地叫著，試圖討到一些食物。這時候的大人就會拿著掃把趕它走：「大清早的，有都沒你叫冇了。」貓的叫聲確實和客家話「冇」很像。它倉皇而逃，第二天就會好了傷疤忘了疼，繼續貓貓叫。
我一邊對它恨鐵不成鋼，一邊幫它解圍：「它其實叫的是好，不是冇，你們誤會它了。」大人仔細聽，這模稜兩可的聲音越來越像「好」，最後左領右舍都知道我們家的貓與眾不同，它叫出來的聲音是「好」，而且越聽越像。我也不知道這是什麼原因，我平時也經常玩這樣一個遊戲，聽見動物的聲音，我心裡覺得它在叫什麼就像叫什麼。比如黃牛「哞」一聲叫，我覺得它是叫阿嫲，就似乎真聽見它叫「嫲……嫲……」，覺得它是找媽媽，就聽見「媽……媽……」
從此我們家的狸貓可以正常出入在各家各戶，無論早晨還是夜晚，只要砧板響，它都可以自由往來，並且因為說了吉祥話而得到一些獎勵：一塊豬皮，或者幾個魚乾頭。吃飽喝足以後，還會在天井邊蘸水抹嘴，優雅地就像個淑女。很多時候，它成了村裡人茶餘飯後的談資，說起它沒有誰不是笑呵呵的。
我的幻覺的確傷害過它，但是也讓它日後過上了好日子。這應該算是我給予它的補償，這麼想的時候，內心的愧疚已經去掉八九分。
狸貓慢慢長膘，成了肥貓。肥貓變得很懶很懶了，再也沒見它捉過老鼠。老年痴呆的祖母，整天整天地抱著肥貓。有時候無力地掐一掐它的脖子，它就把頭一縮，叫一聲，繼續閉目養神。
多少個冬日暖陽，多少個黃昏，我看著穿著藍色開襟衫的祖母，黑色圍裙從胸前到膝蓋褶皺著。懷裡抱著胖貓，就像抱著個孩子。她們一起坐在門前牆角的竹椅上，陽光有時候很暖，影子有時候很長。
門前的路，來來去去好多人。老屋門口，進進出出好多人。而她們，始終是安靜的老人，和貓。
我開始感激這隻肥貓，是它讓忘記了一切的祖母少一點孤獨。我再也不怕它的綠眼睛，長年累月，甚至覺得它的眼睛充滿和善。曾經聽過九尾貓的故事，傳說世間的一切生靈皆可修鍊成仙。貓每修鍊二十年，就會多長出一條尾巴，等到有九條尾巴的時候，就算功德圓滿了。可是，這第九條尾巴卻是極難修到的，當貓修鍊到第八條尾巴時，會得到一個提示，幫助它的主人實現一個願望，心愿完成後，會長出一條新的尾巴，但是從前的尾巴也會脫落一條，仍是八尾。這看起來是個奇怪的死循環，無論怎樣都不可能修鍊到九條尾巴。
有一隻很虔誠的貓，已經修鍊了不知道幾百年，也不知道幫多少人實現了願望。直到有一天它救了一個被狼圍攻的少年。貓問他有什麼願望時，少年說「我的願望是你能有九條尾巴。」
八尾貓充滿感激，它俯下身，舔了下少年的手，很溫暖。於是，八尾貓長出了華麗的第九條尾巴，變成了真正的九尾貓。
而此時此刻，我覺得我們家的狸貓就是一隻在人間修鍊的貓，我多麼希望它也能有九條尾巴，功德圓滿。
祖母去世以後，肥貓更安靜了。它整日坐在菜園的柚子樹上曬太陽，或許是老了吧，懶得動了。柚子花一片一片落下，掉在它身上，又滑落，它連眼睛都懶得睜開一下。
我們搬離「花樹下」的時候，胖貓已經瘦回去了。那時候花樹下的人全部搬走了。
父親只要想家了，就跟我們說他要回去喂貓。有時候，我也會很想它。比如我看見朋友圈曬貓圖片的時候，我在綠化帶看見流浪貓的時候……甚至和一個叫「貓貓」的朋友聊天的時候。
今年春節，我帶著飯菜回去找它的時候，它不見了。找不到它的我很著急，圍著屋子學著貓叫呼喚它，但是它沒有出現。我突然覺得很凄涼，它的主人都離開了，所以它也離開了。我不知道它是死了還是遇到一個肯讓它圓滿的人，擁有九條尾巴飛到天上去了。
我將飯菜裝進貓碗從狗洞塞進它必經過的小巷，希望它回來的時候不挨餓。下次回來貓碗里的飯菜依舊在，只是發霉了……
再後來，每次回老家，父親都會將貓碗拿到河邊小心翼翼地洗，然後將飯菜倒進碗里，蹲在狗洞前，將貓碗重新放回去。這個場景總是讓我好難過，我不知道父親是在喂貓，還是在餵過往。我甚至覺得父親蹲落下來的樣子，像一隻貓，孤單而憂傷。
從此，我的花樹下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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