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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花》2018年第1期 小杜《雨夜,King Spa》

小 杜

趙越超,筆名小杜,現居海外。中篇小說《吉他與手槍》獲「2017台積電文學賞」。

小 杜

為了忘掉那些忘不掉的,他獨自開車去芝加哥。十二月底,IL74號高速公路,細雨鋪下一層薄冰。電台停留在FM90.9古典音樂頻道,他將車速壓到40碼。雨刷來回擺動,漸漸現出一輛重型大卡,大把大把的鹽正從車廂抖落出來。

路在延伸,雨在結冰,冰又被鹽消解,電台里巴赫的《哥德堡變奏曲》綿延不斷。鹽和雪的差別在於前者具有無可替代的金屬質感——他胡思亂想著。

直到午夜才開進芝加哥市的北郊。他把車子停在朋友家的車道上,站在細雨中,伸展背部的肌肉,大口吸著濕冷的空氣。

節日的彩燈點綴出這棟大房的輪廓,活像一頭黑夜中五彩斑斕的怪獸。據朋友說這片小區房價不菲——不菲到「墨西哥人、黑人根本見不著一個」。Well,祝這小子好運。

他這位朋友還年輕,絕少失眠,正為「三十歲前賺到人生第一筆百萬美金」奮鬥。而他卻在為那些不該在他這年齡傷神的事傷神。

他摁下門鈴,怪獸張開了口,朋友給他一個擁抱,緊接著飛出那條金毛尋回犬。

滿屋子的人,有男,有女,有吃喝的,有打牌的,有唱卡拉OK的:典型美國華人搞出來的冬日Party。那尋回犬抽動著鼻翼,聞聞裙子,舔舔腳丫子,人前人後忙個不亦樂乎。

桌子圍坐了一大圈人,說說笑笑,當中擺著橫七豎八的食物。尋回犬在人腿之間鑽來鑽去,蹭得他對面那姑娘黑絲襪上全是狗毛。

狗抬頭看他,擺動著肥大而多毛的尾巴。黑絲襪的姑娘在笑。他用筷子另一端夾起塊排骨,向狗遞了過去。

他和Jane分手了,秋意初露端倪的時候。

沐浴露、洗髮香波,寬齒木梳——Jane用過的這些小玩意兒——被他一樣一樣收進紙盒。他覺得自己是在拾掇一口小小的棺材。

可那些無處不在的頭髮,他卻不知如何應對。沙發,地毯,衛生間,客廳,廚房,車子……Jane的頭髮散落在他每天活動的每一寸空間。隨處撿起幾根,擺在檯燈下。他發現這些頭髮長度出奇的一致。

沒錯,這就是他們分手時的長度。

他俯下身,伸手撫摩著長方形的灰色瑜伽墊子。這是Jane在網上挑的。她曾平躺在上面,做過那些在他看來匪夷所思的動作,伴隨著音箱發出的海浪聲。Jane笑著拉住他的手。他只好俯下身,學她做那些動作。他還記得自己的身體是如何僵硬,還記得那些動作帶來怎樣的痛感,還記得他和Jane在這上面做愛,伴隨著音箱里的海浪。

他捲起瑜伽墊子,盤算著把它丟掉,終究不忍,到底還是安置在車庫的一個角落。那角落不偏不倚,在他每天早上打著車子的時候,瑜伽墊子剛好孤零零地立在後視鏡里,

長度一致的頭髮,不無痛感的動作,音箱里翻湧的海浪。每天下班回到房間,他就被這些過去壓在胸口,呼吸不得。他只好早早就躺在床上,打算稀里糊塗睡它一覺。可失眠又伴著秋夜的蟲鳴找上門來。

不如招個房客吧,他這樣想。

朋友家的大桌上,眾人不停地在說著笑話。他呷了一小口清酒,也努力地笑著。

有了酒,眾人都說要去逛逛King Spa,韓國人新開的洗浴中心。他喝得少,便負責開那輛超大麵包車,能塞十八個人的。打開GPS,打開遠光燈,陽具般挺進雨霧彌散的芝加哥市。黑絲襪的姑娘坐在副駕駛上,嫌熱。他便降下車窗,煙頭轉瞬隱沒在雨夜中。

韓國人?洗浴中心?他回頭看一眼這滿車渾身酒氣的年輕人,很好奇他們是如何打聽到這種地方的。

其實跟國內的會館差不多。只是這King Spa前台大廳擺了一份New York Times(紐約時報)的副版頭條:十年前韓國人在紐約開了第一家分店。十年後剪下來,彩版,放大,祖宗似的供在玻璃框里。前台服務的韓國女人,笑容和英語同樣蹩腳。

一人一雙人字拖,一人一條毛巾,一人一套高溫消毒過的浴服:男賓藍色,女賓粉色。男賓室門口的遮簾上站著樹葉遮羞的亞當,女賓室門口則斜倚著袒露雙乳的夏娃。每位賓客手腕上纏了一條五彩的彈性帶,上面綁著鑰匙。整整一面大牆,被上了鎖的寄存箱分割成數十個小塊,活像他老家縣城殯儀館那面嵌了無數個骨灰盒的玻璃牆。他將帆布鞋和牛仔褲鎖進183號小箱子——那裡應該藏一把不上子彈的手槍,像是他和Jane最愛看的那種老式黑幫片。

朋友們都脫光了,他也只好就範。廳堂里站滿了各種各樣赤身露體的男人:老的,少的,黑的,白的,體毛奇重無比的,無數條耷拉下來的陽具。在34攝氏度的潮濕中豈有私密可言?

濕濡,悶熱,一片肉的熱帶雨林。他多年沒在公共場合裸露身體,難免覺得觸目驚心。老人在哆哆嗦嗦地刷牙。禿頂的中年男子把毛巾搭在肩上颳起了鬍子。黑人身軀龐大,俯身躺在一張大床上,一大堆顫抖著的黑煤色的肉。按摩師則是矮小的亞洲人,手臂青筋凸起,胸口刺著青龍,一個落跑天涯的老江湖。他和Jane最愛的老式黑幫片在腦中再次閃過。

在網上打的租房廣告。很快就有電話打來。一聽是男的,他立刻掛了電話。讓一個雄性的、硬梆梆的存在填滿Jane存在過的空間?眼睜睜看這傢伙用Jane用過的爐灶燒飯,坐在Jane坐過的椅子上?

他重又登上那個倒霉網站,刪掉了2013 Green St的招租廣告。可到了黃昏,透過廚房的百葉窗,他看到一輛不無誇張的SUV停在草坪前面。一個女人走出來,打量他的房子。

「Hi,what can I do for you?」(嗨,有什麼需要幫忙的)雖然一眼就能看出這女人來自中國,他還是用英文打了招呼。

「您這房子不是往外租么?」直接,乾脆,語調上揚,地地道道的北京腔,和她這一身可稱得上是優雅的打扮並不相稱。

她戴著墨鏡,這更激發了他對她年齡的猜度。他帶她走進屋子,走過Jane走過的那些角落,瞥見她那雙腳踝。

「我來陪讀,陪兒子,這邊念中學。小夥子不想我離他太近,那我就搬出來唄。」她坐在客廳的搖椅上。

「哦,那挺好的。」

「哎呦喂,您自個兒還彈琴?」她摘下墨鏡,撫摸著那架鋼琴。

Baldwin,北美最常見的鋼琴牌子。當時Jane在網上找了好一陣,才在三十英里外的一戶人家搜到這架二手立式鋼琴。Jane給他打電話,照片里看這琴狀態還不錯,值得跑一趟去看看。他那天剛被系裡的老傢伙們挨個折磨一遍,便沒好氣地說,要看你就去看嘛!

你放心讓我一個人去看?賣琴的是個男的!電話里的Jane緊逼不舍。

他只好和Jane開車去了,在大雨滂沱中。偏又趕上雨刷出了問題,只好停在高速路邊上,苦盼著保險公司派人過來。他一拳砸在方向盤上,Jane默默打開車門,向大雨中走去。他發了半分鐘的呆,也沖了出去,在雨中吻了Jane,重型大卡呼嘯而過,雨水像帘子般被捲起。天空現出彩虹之前,他們落湯雞也似站在賣琴人家的門口,男主人一臉歉意:「You guys don』t have to come in this crazy weather.」(你們沒必要這種鬼天氣來呀!)

「我不懂音樂。琴是以前房主的。」他乾巴巴地答道,目光停留在琴的金屬踏板上。Jane練琴時總是光腳踩在最右邊的踏板,隨著巴赫的節拍。他沒法忘記她腳踝一動一動的樣子。

北京女人對房間表示滿意,儘管他在網上列的租價很高。連租帶押,都是現金,剛從ATM提出來,一股新鮮美鈔的味道。他試著問要不要簽個合同。她笑著搖頭:「就算你跑了,房子跑得了么?」

她只有一個紅色的小行李箱。他幫她提進房間。這房子總共兩間卧室。他和Jane住的是主卧,附帶淋浴的衛生間。順屋廊往外走,便是打到廣告上的這間卧室,向陽,但他和Jane都不喜歡,因為每天清晨街對面的幼兒園吵得厲害。這卧室也帶衛生間,盆浴,他和Jane曾泡在裡面,一起看侯孝賢的老片子。

「往左擰是熱水。鍋爐在房子另一頭,所以每次洗澡得先放一小會兒,熱水才會出來。」他跟北京女人解釋道。

第一次跟Jane這麼講,她還笑他是個書獃子,不懂怎麼挑房子。

他告訴新房客,晚飯你可以在廚房準備。她指著紅色的小行李箱說,這裡面只有幾件衣服,大老遠跑來美國可不是為了燒飯。

他在廚房煮麵,衛生間傳來放水的聲音。面潽鍋了,那聲音才停住,然後是關門。他盛好面,吹了吹熱氣,大口吃了起來。

臨睡前,他隔著門跟她道了晚安。早晨上班,她的屋門緊閉,SUV還停在草坪前。他鑽進車子,看著車庫門緩緩升起,忍不住想:難道她不去送兒子上學?

直到搬進來第三天,他才有機會正兒八經對視她那雙眼睛。若論其形狀,與整個臉龐的搭配,這雙眼睛可以說令人精神愉悅。但其中釋放出來的東西,他卻看不出和SUV、北京腔或是美國陪讀有什麼關係。唔,是那種時時刻刻準備逃離其主人的眼睛。

但這女人不只是房客,她是為了幫他暫時忘掉已經把他忘掉了的Jane而存在的。論效果也還不錯:雖然才搬來幾天,他已無法再專心回憶Jane了。

King Spa,他泡在水池裡,閉上眼,感受水流的溫熱和形狀。好像是許多隻柔軟的手在撫摸他。這是個危險的念頭,因為它會輕易地把他帶回過去。他慌忙睜開眼,發現身體正隨著水紋蕩漾。不知是燈光還是角度,他的雙腿變成兩條細長而彎曲的深海怪魚。

他套上藍色浴袍,胸前印了一串韓文。大概說的是消過毒之類吧。以前在國內去過的會館,也提供類似的袍子,薄,松,垮,衛生,一次性消毒。一次性:這時代最好的註解。

King Spa的休息大廳掛著「UniSex」的牌子。男女混合?他也拿不準這樣翻譯到底對不對。朋友們都從桑拿室出來了,臉和脖子蒸得紅通通,活像是煮熟的蝦或是胡蘿蔔。

這大廳比國內的場子小很多,燈光又亮,各種膚色的女人的乳頭在袍子下面時隱時現。有的躺在男伴腿上,有的在哄小孩吃點心,有的乾脆敷了面膜,孤零零地玩兒著手機。

薄薄一層、高溫消過毒的浴袍。身體剛剛清洗完畢,臉頰在桑拿室蒸得滾燙。這種成年人打的擦邊球他當然心知肚明。讓他費解的是居然會有夫妻會帶上小孩過來。

穿黑絲襪的姑娘就坐他對面。一藍一粉浴袍下的兩條腿輕輕擦了一下。那感覺像是煙花,從腿部直飛竄到腦海深處。這是他第一次見這姑娘。沒留下任何聯繫方式,只乾巴巴互通了姓名。可他根本記不住什麼名字,只是滿腦子的胡思亂想:姑娘彎下腰,雙手在腿上輕輕划過,絲襪就跟著褪下來,鎖進了小箱子。他瞄了一眼她手腕上的彩色小牌子:232。所以他打開232號寄存箱,裡面沒有不上子彈的手槍,只有一雙沾了狗毛的黑絲襪。

簡直沒有比北京女人更理想的房客了。除了放水洗澡有點響動,她的卧室完全安靜。貓一般的安靜。廚房她也從來不用。反倒是他在提醒她:廚房包含在租金里,你完全可以用的。

北京女人拿出一張單子,上面列著本地餐館的名字。她問這裡還有沒有值得一試的館子。他笑著說出幾個名字。當然,這幾家都是他和Jane以前常去的。

她鄭重其事地把餐館的名字添了上去。

「您要帶著兒子一家一家去吃?」他一邊切著胡蘿蔔一邊問。

「小夥子自立能力特強,」她在含糊其辭,那雙眼睛在訴說另一碼事。「他自己煮飯吃。」

購物是許多短期赴美旅行者不可或缺的一項,她也不熱衷此道,沒有打聽過任何商場或打折的消息。她只是問可不可以用他這地址接收郵件。他痛快答應下來,於是在自家門口看到從國內寄來的快遞。他幫著收了,包裹上方方正正寫著「Beijing,China,100000」,很輕,是幾條長裙。她迫不及待拆開包裹,借了他的熨斗,房間里細索一陣,就穿在身上,問他怎麼樣。

「好看。可是到了這個月份,穿著會有點涼吧。」

「再不抓緊穿,就更涼了。」她回房間去試另一件。

自從有了這幾條長裙,他見到她的次數更稀少了。他早晨上班,她屋門緊閉。下班回來,她人和車不知去了何處。而他的睡眠也開始規律起來,每晚十點半,肯定躺在床上,翻開張愛玲翻譯的國語版《海上花》。讀到酣處,窗外隱隱傳來馬達聲,便撂下書,走到廚房前,看她坐在SUV里講電話。他喝掉半杯水,便回自己卧室了。

這女人電話打得可是不短。從沈小紅偷姘戲子,到王蓮生怒娶張蕙貞,他也沒聽見她光腳走過客廳,穿過屋廊,推開卧室門,浴缸放水,褪下長裙。他再一次撂下書,按摩脖頸的肌肉。這習慣連著《海上花》,都是Jane帶給他的。還差一刻鐘十二點,她這電話應該是打給國內吧?往北京打的?給丈夫打的?依她的年齡,外加一個讀著莫須有中學的兒子,很難想像每天晚上會給丈夫打這麼久。至於他和Jane,打這麼久電話是什麼時候了?

他在胡思亂想中睡過去了。第二天醒來,她屋門依舊緊閉,SUV停在草坪前,車窗上一層薄霧。

送到他門前的郵件中,印著北京女人名姓的日漸多了起來。Jane搬走後差不多兩個星期,印有「Jane W.Lee」的郵件才徹底在他門前消失。他拾起北京女人的郵件,發現她漢語拼音的名姓居然還是中國人的習慣:姓在前,名在後。基本都是廣告,有一份是本地汽車行寄來的。他猜她的SUV就是從那兒租的。他在車行的網站輸入那輛SUV的型號,租價是每天七十塊美金。

七十塊美金,只為了半夜在車裡打電話?誠然,這世上不缺有錢的人,但她看起來不像是那種把車子和身份混為一體的人。尤其是她那雙時時刻刻處於逃逸狀態的眼睛——他已經好幾天沒和這雙眼睛對視了。

他關上電腦,躺在床上,重又翻開《海上花》:王蓮生和張蕙貞大擺喜酒,沈小紅居然來了,帶著精心準備的禮物。以前Jane讀到這裡,會說愛情是那種被人創造出來卻又沒法被人理解的字眼兒。他合上書,心說別說是愛情了,連一部2014年的新款SUV他都理解不了。

伴著這麼一個匪夷所思的室友,他門前的楓葉樹從星星點點的淺紅,漸漸染成了成片成片的深紅。徹底紅透前,室友終於出現在了廚房。那是傍晚,天太涼了,她沒穿長裙,而是一條淺藍色的牛仔褲,配著細碎格子的襯衫。她說想來一趟公路旅行,可一個人開車又累又無聊,要不要一起去?

他停下攪雞蛋的筷子,笑說工作脫不開身,謝謝了。

那是他和她唯一一次在這廚房燒飯。雞蛋炒西紅柿,一紅一黃兩樣顏色,簡單,明快。攪蛋時往裡放鹽,他一直喜歡這麼干,卻總被Jane抱怨鹽放得太多。「那我來個竹筍燒茄子吧,」北京女人掃了一眼他保鮮櫃里的存貨,捲起襯衫袖口,露出恰到好處的小臂。

飯桌上,她談起她的公路旅行,去哪些哪些城市,去哪些哪些公園。他發現她的眼神和她的人不那般貌合神離了。他也發現自己和這女人吃飯居然沒有任何不妥。她正坐在Jane坐過的椅子上。Jane是不會那樣用筷子的,Jane肯定像美國女人那樣把雙腿盤在椅子上,Jane肯定會把袖口挽得更高。Jane肯定會這麼樣,Jane肯定會那麼樣,可現實卻是Jane已經走了,再也不會回來了。

「最後一站是芝加哥,玩兒一整天,就直飛北京回去。」她語氣如此堅定,好像這是個了不起的決定。

「兒子不跟你去?」

「他要上課。」

「車子怎麼辦?」

「車行在芝加哥有分店,直接交過去就好了。」

那天夜裡,她往他和Jane泡過的浴缸放水,泡了很長時間的澡。一邊泡,一邊還講電話。他聽不清她講什麼,只能在床上讀《海上花》。第二天他剛起床,她已出發了。房子又空了,他竟悵然若失。

他推開她衛生間的門,空空如也。他不甘心,蹲下身仔細看,倒是在浴盆里發現一兩根頭髮。單憑長度他就知道那頭髮不是Jane的。一陣痛感掠過。他走進卧室,一張青色床單。是她留下的?還是匆忙間忘了?這床單是配單人床的,比他屋裡這張雙人床小很多,只能鋪在中間。泡過澡的她就躺在上面,舒展她的身體。

他坐在床沿,手掌輕輕撫過床單。對面是壁內式衣櫥,曾經掛滿Jane的外套,也掛過這女人的漂亮長裙。而Jane的貼身衣物,都放在他們主卧的柜子。早上臨出門,Jane要花上幾分鐘,在這間空卧室,挑選當天要穿的外套。最有殺傷力的幾分鐘,他禁不住熱烈擁吻Jane。別鬧,Jane推開了他。

北京女人走後,他空落了幾天。躊躇要不要再打租房廣告,卻在傍晚發現一個中年男人在他草坪前探頭探腦。

「Is this house still for rent?」(這房子還往外租么?)那男人對他笑道。

論模樣和口音這傢伙肯定是中國人,但一開口卻講英語。是要刻意掩蓋什麼?

「不租。」他用漢語回道。

男人鑽進黑色凌志,迅速離開了。這傢伙會不會和北京女人有什麼關係?她夜裡那些電話是打給他的?到底什麼關係?他的情緒不可挽回地糟糕起來。

吃過晚飯,他在猶豫要不要去酒吧喝它幾杯。電話卻響了,國內的號碼,是北京女人,邀他去芝加哥,和她玩兒上一整天。

「您就來唄!坐大巴來也成,再開我這SUV回去。租金咱都交了,怎麼著也不能便宜這幫老美是吧!」

一股子地道的北京味兒,她在電話里聽起來越發親切。

King Spa休息大廳,所有肉體都包裹在浴袍里,濕熱,黏黏糊糊,一股令人作嘔的韓式烤章魚味道無處不在。

姑娘們要了冰果之類的甜點拼盤,小夥子們則是冰鎮啤酒。他的那位朋友開玩笑說,泡完澡一蒸就餓,吃點東西,再泡,再蒸,再吃,舒服著呢。

Jane說她有段時間很喜歡看宮崎駿的片子。沒錯,就是那座神隱的洗浴中心。影影綽綽奇形怪狀的鬼神脫個精光,泡在添了草藥的浴湯里,深呼一口氣,dumping all their shits(排掉所有廢物),擦乾身子,繼續山吃海喝。別人都對千尋和白龍的愛情念念不忘,Jane卻記住了那個用面具遮臉的黑怪:樹枝般的黑手伸進口袋,掏出一枚金幣,直勾勾地盯著你,若接了那金幣,就會被它一口吞進肚裡。

該吃的吃了,該喝的喝了,還能搞出什麼花樣?韓國人顯然是用心準備過的:除了鹽浴、冰浴、石火浴,還有小遊戲室和小影院。

可他的朋友,還有朋友的朋友,這一大桌子放假放到不知該幹嘛的中國人,到底還是選擇了打牌。那種好幾副撲克混在一起的鬧哄哄玩法。

這種不見輸贏的牌,他是不會打的。中學時代,他常混遊戲廳。從縣城的混混那裡,他學會了用三張牌打拖拉機,不折不扣的賭博。他至今還記得一小堆一小堆的幣子在眼前挪來挪去,在煙霧繚繞的遊戲廳,簡直是一座座移動的金屬墳墓。

但這裡是美國,芝加哥,韓國人開的King Spa。他這種三張牌的拖拉機式玩法顯得十分古怪,壓根兒就沒姑娘聽說過這個。

他獨自起身走了。黑絲襪姑娘正專心摸牌,沒多看他一眼。他也沒看那姑娘。他在想,該不該忘掉腿上剛才那煙花般的一擦?

他和Jane來過好多次芝加哥。密歇根湖倒也一碧萬頃,趕上陽光晴好的話。可惜每次他們來,除了大雨滂沱就是陰風呼號。最近的那次——也是分手前的那次——他開了句玩笑,說芝加哥不怎麼待見咱們倆。Jane沒有笑。愚蠢透頂的玩笑,他想。橫掃了整個中西部平原的大風,正毫不客氣地掃過Jane的頭髮和臉。他注意到Jane一整天都沒怎麼笑。我們倆真的是要完蛋了么?往回開的高速上,他不停地胡思亂想。Jane則雙臂抱肩,一言不發。

那是他第一次想到或許該領養一條狗,或是一隻貓。反正得養點兒什麼,給這感情再押一點籌碼。可是Jane會同意么?她打算再加籌碼么?她是要放棄了么?

說來說去,他和Jane每次去芝加哥,也只是逛逛市中心的美術館罷了。幸好這美術館夠大,館藏也夠豐富,狠狠逛上一天,也沒空去想這感情是不是快要完蛋了。Jane最喜歡梵高的那幅《卧室》:一張桌,兩隻椅,藍色牆壁上掛著兩幅肖像,橘色的床上安息過一個孤獨而永不安分的靈魂。

「這小屋是梵高在法國時住的。同一間卧室,連畫了三幅。這是第二幅。有人說梵高是為迎接另一位大畫家高更的造訪,也有人說他是為了和當時法國的畫家圈子聯繫。但當時這小屋裡肯定有那麼一刻,那麼一瞬,打動了梵高,攪動了他內心深處那支畫筆。」站在《卧室》旁,他對北京女人侃侃而談。

這些話他和Jane之前也聊過。他已分不清哪句是他自己的,哪句是Jane的了。他一股腦兒全倒給了正塗著唇膏的北京女人。那一打動梵高的瞬間,他和Jane也有過,可它們又都在哪兒呢?它們確確乎乎存在過么?

「這一幅叫作《巴黎街道,雨天》,線條明晰,色彩也飽滿,但你還是能感覺到水汽蒙蒙。算是印象派中的一個異數吧。」他繼續講道。這女人不會讓我跑來芝加哥只是當導遊吧?

整個美術館,他最喜歡的就是這幅了。他相信他感受到了畫家在雨霧中的巴黎街頭所感受到的。Jane雖笑他這是門外漢的自信,還是買了柄雨傘送他作禮物,在美術館一樓的紀念品商店。傘面是黑色的,縮印著這幅畫。那是他們戀愛後第一次逛芝加哥。

「趕上下雨,你只要一撐開這傘,就看見雨天里的巴黎了。」

他還記得Jane說這話的表情,那個讓他當時就擁吻她的表情。

北京女人又穿了那條長裙,脖頸上圍著絲巾。他是迷彩式牛仔褲和短夾克。兩人站一起,站在《巴黎街道,雨天》下,無論如何都是一對不搭邊的組合。她把iPad遞給他,掛著一成不變的表情,站在每一幅名畫旁,從拉斐爾到畢加索,一路合影下去,咔嗒咔嗒的,讓他頗為尷尬。他和Jane從來沒在這館裡照過一張相。有什麼好照的呢?我們不是要來逛好多次么?我們不有的是時間么?

「要是從這些畫兒里挑一地兒,你最想去哪兒?」北京女人照累了,坐在長椅上問他。

「巴黎,要是趕上下雨的話。」

「來美國前我也去過巴黎。沒什麼意思。那鐵塔要我說還不如咱鼓樓呢。」北京女人默然道。

一樓紀念品商店,他又看見那幾柄印著《巴黎街道,雨天》的黑傘。是同一批傘么?是生意不好賣不出去,還是生意太好早就換過許多柄了?Jane送給他的那柄呢?他有用過么?他可曾在雨天里把它撐開,去看什麼巴黎的雨天么?

他問北京女人要不要買紀念品帶回國。她笑說:「來都來過了,有什麼好紀念的。真有那錢,乾脆咱買一畫兒,夠大的,搬裡頭住才叫一好呢!」

他開始告訴自己:這女人挺有意思的。

傍晚七點,她住的酒店,大堂餐廳。她回房間補妝,他坐椅子上盯著杯里的啤酒沫,腦海中不斷划過他和Jane的瞬間:瑜伽,《海上花》,老式黑幫片,《巴黎街道,雨天》的黑傘。他惱恨起來,想抓住一個一個瞬間,像照片那樣一張一張撕掉。可一切都是徒勞。一切都是捕風捉影。

現在就走,還來得及。他一邊催促自己,一邊大口喝著啤酒。可直到換了條絲巾的北京女人坐在對面,他發現自己還是沒有挪動的意思。上次和Jane喝酒,是什麼時候什麼地方來著?

其實他這人記性很差。第一次和Jane做愛,在他心中只是一幅虛焦了的畫面。時間,地點,親吻,都被抽象掉了。唯一記得的,竟然是避孕套的牌子:Durex Performax。還有無數個細節——比如Jane最喜歡的裙子的顏色,一部小說明明是Jane告訴他的他又昏頭昏腦地推薦給Jane——他都一塌糊塗。原來我跟你說過的,你根本記不住,Jane說。原來跟一個記性好的女人談戀愛,真是如履薄冰,他想。

去他媽的吧!Leave me alone(離我遠點吧)!分手就是分手!他狠下心和北京女人調情,喝酒,將八分熟的牛排一塊一塊吞掉,電梯里扯下絲巾,把摻混了肉腥和酒精的氣息注入到對方的嘴和耳朵里。十二樓的客房裡,長裙像無頭屍一樣軟綿綿橫在地毯上。

第二天早上,她留下SUV的鑰匙,獨自去了機場。他打開酒店的百葉窗,密密麻麻的烏雲排布在芝加哥上空,好似遮天蔽日的轟炸機群。

他駕著坦克般的SUV,上了高速。儀錶盤發出陌生的熒光。車內的味道他也是昨夜才認識的。野獸般的一夜。疲憊,頭痛,噁心,悔恨,輪番衝擊著他。和Jane的那些瞬間,那些被他的記憶抽象過扭曲過的瞬間,一幀一幀襲來。

他和Jane的那輛車子,在他腦海中也被抽象成了一部儀錶盤:油量表上熒光小格是清冷的藍色,速度盤上的數字是頗為刺激的紅色,廣播差不多總是FM90.9——Jane最喜歡的古典音樂頻道。車身不大,但跑起來感覺很沉,Jane卻說像開船。他們在這車裡接吻,在這裡喝咖啡,在這裡吵架,冬天用紅色塑料小鏟子給它清雪,夏天用它的音響看露天電影。分手後第一件事就是賣車。把這輛載滿兩個人味道的車子賣給一個什麼狗屁陌生人。如果這車子也有感情,它一定比他和Jane加起來還要悲傷。

他失魂落魄地把SUV的鑰匙交給車行。Are you okay(你沒事兒吧)?滿臉雀斑的白人姑娘打著哈欠問道。

周一,他不得不請假。周三,身體才完全恢復過來。周四,門前又是一封印著北京女人名姓的郵件。本該直接扔掉,可信封上是本地醫院的名字,他沒法視而不見。他拆開那信,花了十五分鐘,才確信自己沒有讀錯:北京女人是一名乳腺癌患者,本地醫院嚴肅建議她把雙乳切掉。

他不敢回想那野獸般的一夜。疤痕般堅硬的腫塊?他觸碰過么?親吻過么?他更不敢看她曾住過的卧室。他相信在那卧室——那間他和Jane曾熱烈擁吻的卧室——正漂浮著一雙被癌細胞填滿的乳房。

入夜,枕邊是Jane留下的那本《海上花》。

「張愛玲五詳紅樓夢,看官們三棄《海上花》」——晚年獨居美國的張愛玲如是寫道。

他不得不鑽進他的車子,在十二月底的霏霏細雨中,再一次開去了芝加哥。

他斜躺在King Spa小影院的靠椅上:《殺死比爾》,長腿長臂的烏瑪瑟曼正從停屍房裡爬出來。他和Jane看過這片子,用車子的音響,把廣播從FM90.9調到露天影院的頻道。在華氏七十五度的夏夜,在北美螢火蟲們此起彼伏的閃爍中,伴著誇張無比的電影配樂,Jane往腿上塗好蚊霜,依偎著他說,昆汀的片子總有一種出人意料的娛樂性。如果再有一條狗什麼的,就是所謂的美國生活吧,他心裡嘆道。Jane撫摸著他的頭髮,親吻他。

烏瑪瑟曼穿上李小龍的行頭,狂舞東洋武士刀,銀幕里人頭橫飛血光四濺。他在King Spa的靠椅上昏昏欲睡。那個夏夜,他和Jane對昆汀那種「出人意料的娛樂性」失掉了興趣,片子放一半,就開車走了,廣播又被調回到FM90.9。Jane說起她過去讀大學時的好友,常在Facebook上打招呼,但確乎是好多年沒見過面了。不知是Facebook成全了她們,抑或只是把Facebook當成擋箭牌不用千里迢迢見上一面罷了。他卻把車子停在高速邊上的休息區。他滿腦子都是做愛。他們還沒在這車裡做過愛呢!Jane一臉驚愕:這麼晚了,休息區安全么?為什麼要停在這裡?他只好臨時改口,說要上廁所。難道不能找個大一點亮一點的加油站?他興緻全無,一言不發地把車子開回高速。Jane渾然不知,繼續她的話匣子,說她曾被朋友帶去足底按摩,一個年輕的越南女孩半蹲半跪,把她的腳放在懷裡,用手來回揉著。那女孩的頭髮垂下來,輕輕掃過Jane的腳腕。而Jane的腳趾不經意觸到對方的乳房,一片鬆軟,一片羞恥。為什麼羞恥?他反問。為你們男人羞恥!你們要是碰到那麼年輕的乳房,即使是腳趾,即使隔著衣服和胸罩,也會興奮吧!Jane降下車窗,在夏夜的風中大聲反擊。這是他們大吵三天的開始,一小塊石子就能搗碎整片湖面。他們的感情就是無數塊這樣的小石子和無數片支離破碎的湖面。

在King Spa的小影院,回憶又被他抽象成一對乳房。周圍影影綽綽斜躺著不少女賓客,只穿單層的高溫消毒浴袍,蓋著無數對乳房。有癌細胞么?男人的羞恥呢?男人的興奮呢?腫瘤是她們乳房內的小石塊么?

鬼怪般的烏瑪瑟曼從墳墓里爬出來,他一陣噁心,跑去廁所,卻吐不出來。只好掀開站著用樹葉遮羞的亞當的帘子,打開男賓室玻璃牆第183號寄存箱,掏出帆布鞋和牛仔褲。如果裡面藏了一把老式黑幫片的那種手槍,他倒想往自己腦袋上轟一下。

他坐在超大麵包車的駕駛座,打開車燈,對面現出一堆殘雪,被細雨淋得殘敗不堪。後半夜的芝加哥如此清冷,King Spa的停車場越發熱鬧:車位全部停滿,還有好幾輛在來回遊盪,活像尋覓肉縫的蒼蠅。

大家都上車了。一股洗髮香波和沐浴露的混合味道。他的朋友說King Spa在全美很有名,二十四小時爆滿,紐約、洛杉磯和芝加哥都有分店。

這種場子居然不是咱中國人開的?有人問。

朋友搖頭說得了吧,國內能開這種場子的人都不來美國。

全車人都笑了。左邊那輛吉普等得不耐煩,狠狠閃了幾下燈。他擰著火,看了眼後視鏡:穿黑絲襪的姑娘也在笑,頭髮正濕著,和這雨夜一樣。

「視覺人文」靳尚誼藝術作品展

2018年第1期(總第578期)目錄

小說苑

尤鳳偉 老屋(中篇)

秦巴子 晚餐

張楚朝陽公園

盧德坤失眠症

開端季

小 杜雨夜,King Spa

散文隨筆

于堅貴陽筆記

「童年」小輯

蘇童水缸里的文學

弋舟蟄伏在意識深處的映象

王威廉誰的童年,我的寫作

文珍磚頭永遠不夠

祁媛童年,是個清晰的幻覺

詩人自選

臧棣 最高的存在入門(十首)

鄭單衣山居(十二首)

大視野

李德南 「我」與「世界」的割裂與重構

——論史鐵生的早期寫作

傅浩脫不盡的浪漫性

——當代文學審美趣味管窺

視覺人文

裴臨風語言純化與新古典主義風

——靳尚誼先生的油畫藝術

旅遊視線

宜將春心托杜鵑

中國貴州茅台酒廠有限責任公司向世界100所著名大學圖書館贈閱《山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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