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塘年選 張建新詩歌

張建新

居安徽望江

出版詩集《生於虛構》《雨的安慰》

編者按（阿水）：

剛剛編輯完大才子詹永東的重要標誌，蕩漾的春風猶在，梅花疏影也在，今天又拿起著名詩人老木的百衲衣，不禁愁苦：我心中空如蘆葦，如今站在牆頭，該怎麼搖曳出一份恰如其分的評？老木，屬牛，具體屬性是水牛，總潛在水裡，卻一口氣拿走池塘三個月賽冠軍。雖然老木自謙說他的作品是百衲衣，但是以我看來卻具有普世價值，他對人生的經驗感悟，叫我想起一句話：於無聲處聽驚雷。

百衲衣

老木

簡單晚餐之後，兒子坐在沙發上背書。我洗好碗筷，便坐在他旁邊讀江汀寄來的新著《二十個站台》。紛雜的時空從書里，從夜色里奔涌而來，縱橫交錯，讓夜晚形同虛幻。

回想自己的寫作的初始，並不源於某種宏大的野心，而是始於遊手好閒和悲觀厭世的情緒。這麼一直寫了下來，無形之中也建立了自己與世界的聯繫，這讓人甚至有點措手不及，並未做好預設的心理準備，但這點無疑比寫作本身更為重要。

對面一樓有一間麻將室，主人原本是開裁縫鋪的，現在生意的重點轉移到經營麻將室上了。每天上班下班和夜深人靜時，都看到人影幢幢聽到麻將聲聲。我曾詫異那天天打麻將的人怎麼會有那麼多空閑時間，現在明白了是麻將為他們建立了自己的秩序，和我寫詩並無不同，詩也為我建立了自己的秩序，我的觀察和思考都是在這個秩序之內進行。

從彼得堡到斯德哥爾摩，是布羅茨基的流亡之路，也許可以說，如果沒有這條流亡之路或許就沒有布羅茨基。作為一個二十八年如一日從家到同一個單位的工作者而言，這樣的工作是枯燥的，也需要尋找這樣一條這樣的流亡之路來替代二點一線的枯燥奔波。倔強而固執的布羅茨基還告誡我們：「無論作家還是讀者，他的首要任務是掌握那同於他自己的生活，而不是接受一個從外部強加於他或為他規劃的生活，不管這生活的外形如何高尚。」很顯然，我目前還做不到這一點。

我的球友曾說過這樣一句話：我們這一代70年代出生的人，是被毀掉的一代。他的這個感慨讓我意外且驚駭，意外的是一個再也平凡不過的人也有如此感嘆，可見類似的看法覆蓋面之大，驚駭的是他與世界的秩序已然有斷裂的痕迹，但這種斷裂我們難道沒有嗎？

當然是有的，我們做的只不過是在不斷維繫，不斷縫補，但你維繫的是什麼，縫補的又是什麼？

小時候，世界是小的，只不過是永固村那巴掌大的天地，因其小而知足。村莊的景象是貧窮且安逸。之後，發現隨著自己的成長，世界也在慢慢變大，像個充滿彈力的球不斷擴張，我們仍然在球體之內，看外面的世界如同隔著一層毛玻璃，模糊不清晰，又充滿嚮往和畏懼。也有一些充滿勇氣的人將這彈力球捅破，飛身而出，巨大的彈力球迅速乾癟如胎衣。他們是愛因斯坦、牛頓、伽利略、霍金，也是但丁、荷馬、艾略特、格瓦納，他們帶給我們一個完全迥異的新世界。

昨天，與一葦渡海聊起當下詩歌創作，談到詩人要打破種種條條框框，因為詩是最自由之物。但是，在一成不變的生活中，你如何梳理並安排這些針尖般的衝動，並讓它們不對生活構成尖銳的傷害，啊，這多麼困難！對於我們，只能是詩，詩是收容它們的最後一片原野。

很羨慕那些既能把生活經營得很精緻，又能寫出好作品的詩人，他們是很好的調和師。我有一個極端的看法，即詩是對現實的哀悼。當然，任何人對這個看法都可以反對，因為，我也在反對，是的，我一直在反對我自己。

「活著，還是死去，這是一個問題」，莎士比亞借哈姆雷特的口道出了內心的糾結。很多卓越的人選擇了赴死，我們不可淺薄地以道德或責任去評議他們，他們已超出了這個評價體系。也有很多選擇繼續艱辛地活了下來，他們都沒有錯。不願被蒙蔽的人大都在尖銳地活著。

燈光柔和，外面下起了小雨，衣架上晾著幾件剛洗好的衣服，屋內零亂，也不想去整理。想起僧人用別人丟棄的雜碎布片縫製百衲衣，其實我也在縫製這樣一件百衲衣，那些不曾見過的色彩不經意間也被縫了進來，成為我與已知世界和未知世界的某種聯繫和見證。

1.在小酒館

在小酒館坐下，天色已黑，

我們心不在焉地喝著啤酒，

酒館的日光燈壞了，頻繁自動開關，

將我們的身影波浪一樣搬動，

兒子不厭其煩，狠狠摁下開關

將我們固定在自己的座位上，

幸好後面還有一盞燈，透過我們

照到門外略顯冷清的南門街上，

看到一兩個熟人垂首走過，

我們又送走了一天，身影交織的

早春夜晚也必定有如啤酒翻滾的泡沫，

但那已不屬於我們，我們已經

到了把每一天當成最後一天的時候，

可以從容地將夜色一飲而盡，

不相信會有什麼奇蹟發生

2.在庭院

庭院深如許，那是古人心，

我只須在庭院種菜種花，

若獲許可，

再養一匹老狗醉卧花蔭

每天，要澆水、拔草，

在春風裡搭幾根竹架子，

將絲瓜藤、葡萄藤牽上矮牆

要撫掌額慶白菜如佛陀，

南瓜近如牆頭落日，

要慢慢把丟掉的世界搬進來，

也要開闢一小片後園

供路過的白雲歇歇腳

只留一條河流，向自己敞開，

只留一條道路，管它路上行人幾個，

只留一把椅子，坐在上面

靜靜地把一生的書讀完

3.雨 夜

在雨聲中失眠，

孤獨的心臟在破裂

（未免矯情）

如果反過來，就可能

落到宇宙邊緣，

懸浮物，或者成為

太空垃圾的一部分，

不免沮喪，

那裡，孤獨的常態

可以讓我們安靜地

擦拭防盜窗上的灰塵，

聽星空之外訪客

「砰砰」敲擊

自我這小小的飛船，

整夜不敢回應

4.自由者說

我願稱之為美好的事物

都那麼柔弱

反對者並不這麼認為

他用鋼鐵的心來愛我們

經常在夢境里把我們變成

一陣酸雨，一個雜種的生命

不值得這麼費心

我看見了他的失望

他冰窖里的十字架

當我用身體去觸碰他的唇

他感受到了我的溫度

旋即觸電般離開的是

那先於我迴旋於夜空的小行星

它使我免於死後的統治

5.真相是乏味的

把蝴蝶釘在牆上，它就死了，

因為沒有血腥，因而

被你們拿去用來給美命名

蝴蝶曾用殘酷的偏見和傲慢

動搖我們的世界觀，

需要用電子顯微鏡去平復

每年，你都把車子開到田野中間

或者高原之巔，向那

扁平的世界索取新奇之美

也許會有一次最接近於

上帝的睡榻，但那裡，

也只有古舊的桃花和梨花

註：五彩斑斕的蝴蝶在顯微鏡下沒有色彩。

6.那首未寫的詩

白鷺在遲疑中停了下來，

早晨清亮，

光亮在幽暗處閃動、破碎

傳遞了過來，

我知道，這一刻

有東西來找我，它敲打

或者撫摸，

那些裂痕會不會讓它

不那麼信任我？

我興奮又沮喪，

但說不出更多的話來挽留它們，

在永固村，在田野，

在探照燈無法觸及之處

時時會有這種感受，

它會迅速溜走，蛇一般敏捷，

我常常在夜晚開燈又關燈

記下它的影子，

而更多時候，我都呆立在那，

那是哪裡？我也不知道，

似乎是在和我捉迷藏，

哦，我似乎抓住了它，

但這「似乎」後面湧出了大片

未知原野，留給

漸漸陷入黑暗裡的自己

7. 逝

清晨電錘的鑽擊聲彷彿

從空中傳來，空中

也存在如此堅硬的事物？

雨下了整整一夜，

帶來法國總統大選結果，

雨霧中的山水似乎

有了新的去處，在這之前

舊路標已開始模糊

樹林里，鳥兒大都面目不清，

它用清脆的叫聲鑽孔，

想給世界帶來一縷新鮮的光線

鐘聲響起，人們趨之若鶩

領取早餐，又鳥獸散去，

在即將到來的紀念日之間

划出一道雪亮鴻溝

每天經過的路面突然

塌陷下去，我曾在上面走過，

我從不曾回來

註：紀念日指5﹒12汶川地震。

8.想法和願望

雨想怎麼下就怎麼下，它打到

鐵皮棚上的聲音想多大就有多大

雨的想法與你的願望之間

總是隔著不小的距離，雖然

做了很多填補顯然也毫無用處

但願望總是停不下來，一個

接一個，像遠山半空兩隻錫箔般

翻飛的白鳥，再次來到視野中

它強制你看到這樣的距離

強制一枚果實於動態中形成

你曾在別處也看到過類似的提示

決堤的鯽魚又能游到哪裡？

花粉在酒後授精，不管你願不願意

麥子黃了，想法與願望之間的

衝突將會被一把鐮刀解決

儘管這是老掉牙的辦法，卻能

及時抑止悲傷的無可收場

指間的野菊花和喉嚨里的荒草

又長了出來，陳舊的想法和願望

就這樣如雨後事物，閃亮又貌似

新鮮的勾引在一次次循環

9.困難

暮色之網向田野灑下來，

我和兒子還在田埂上散步，

我向他指認各種植物，希望他

能認識更多大地上的事物，

水田裡荷葉已舒展開來，

間或有白的紅的荷花，

一隻鷺鷥在遠處荷葉後面

低頭覓食又抬頭看看天色，

它只露出一半身體，

為了讓他更清楚地看到，

我撿了塊石子扔了過去，

它飛了起來，像一朵

石子濺起的浪花，

他終於欣喜地看到了，

但我只能向他介紹鷺鷥，

現在，我還不能

為他指認這是一朵浪花

10.夏夜想起兒時在永固村

回想，在水缸里，

在被剪翅割舌的八哥

還沒學會人話之前的

溺水裡

一個放大的水波

堆積著繁星的蚊帳，

它怎麼運送露水？

哦，睡眠在波紋里

不睡的人怎麼安排

他的午夜？

幾個偷瓜人卧在

蚊蟲瓜壟間，

少年的疲憊和

溺水的微言

註：據說將八哥舌頭剪圓就會學人說話。

11.在田野

在田野里，不要談靈魂，

平坦、一覽無餘的空曠讓你的目光

無法落定，但我知道

你旋轉的暈眩的冰山將會被收留

在你早年埋下的一隻蜜罐里，

但你已找不到它，也不需要去找它，

一場風暴之後，蝴蝶列隊，

顯現虛無中神秘道路，

螞蟻從草叢深處爬出來，

碰碰你的腳，似乎所有的事

都有了一個結果，這明亮的悲傷

令你感動，讓你又有早年那樣的勇氣

目送蝴蝶穿越那懸空裂開的巨大峽谷，

並埋下它翅膀扇動的震顫

12.晚餐

數天前，買鯿魚時

囑咐魚販殺魚別弄破魚膽，

回家煮魚嘗鹹淡時苦味濃烈，

我提醒自己不應懷疑魚販的手藝，

於是往鍋里繼續加糖和醋，

結果仍避免不了將整鍋魚倒掉，

昨天買昂刺魚再次囑咐魚販，

他說，昂刺魚的膽沒那麼苦，

於是，它得以在盤子里留了下來

成為晚餐的美味，

天黑了，餐桌上的燈亮了起來，

我們慢慢喝著啤酒，它大約是

另一類苦膽，從糧食中被提取出來

供我們品嘗，我樂於這樣的夜晚，

小聲地說話，靜靜地喝酒，

秋風在身後輕輕掀動陌生人的門帘

13.與江汀在夜晚的長江邊

台階通向江水，並不通往船上，

依靠船上的燈光，我們辨認

自己所處的地方，身邊的事物

有一半落在黑暗裡，另一半

被燈光打磨出細微的毛邊，

岸邊的石頭被冷風吹得更冷，

我並不想去試試它的溫度，

發電機在岸堤上草叢間轟鳴，

它是目前可知的溫熱事物，

你想用手機拍下這些場景，

但是太黑了，只能看到腳下

江水的混濁，好吧，我們

就來談談這些混濁以及

它所覆蓋的東西，以詩來

釐清它也是困難的，我們暫且

都要深陷於這樣的混濁，

對看不清的遠處還要抱有

無望的信任，才能讓我們

甘心於奔波，才能安心喝下

一杯杯紅酒，把江邊意楊樹葉

嘩嘩顫抖聲聽成雨水的合唱

14.雲端記

把所有好的東西都給你

我才能活下去

要停止滿腹狐疑才可以

將冬天進行到底

我很快將會被遺忘

你不知道這正是我的夢想

雪裡滑冰的小鳥讓樹枝

裂開，這種分歧恰如

活著即是與詞語的對抗

在從廣州到安慶的飛機上

看天際四周雲層如堤壩

圍住湛藍天空如倒懸湖泊

在詞語的想像里我活了

一個半小時，但在滿機艙的

睡眠里我還能活多久

飛機落地，他們就同時醒了，

我卻要獨自睡去，在鐵柱般

林立彎曲的詞語之間

要停止滿腹狐疑才可以

將冬天進行到底

要把所有好的東西都給你

我才能活下去

15.霜降即景

霜是對雪的預告

牛羊瞪大了眼

地平線下降，鹽粒析出

陽光穿過走廊，走進

打開的門落在病床上

母親垂首打盹像鐘擺

大葉女貞樹的果實

黑色藥丸一樣灑在地上

和泊在樹下的車上

鳥兒把羽毛和薄薄影子

埋在自來水濺起的水花里

就去空中挖金礦

我們在迴音壁里說話有

福爾馬林的味道

無線電波里都是消毒過的

聽力和視覺，此刻

葉落山黃，玩偶成人

獨自穿過空蕩的籃球場

本期編輯：阿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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