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夜之傷 唐吉慧
這個夜晚,書生繼續走上舞台,口中念道:春風無限瀟湘意,欲采蘋花不自由。
一個瑣碎的秋天過去了。獨自坐在公車上,茫茫夜色把清寂的車廂渲染得像座小舞台。舞台上,書生緩步走來,揮著水袖,執著紙扇,眉頭微皺:「小生對此溶溶夜月,悄悄閑庭,背井離鄉,孤衾獨枕,好生煩悶……」書生淺聲低吟,忽緩忽急、忽高忽低,只有「水磨調」才這麼好聽。公車行駛得忽緩忽急,在忽高忽低的地面,幾下顛簸,沿街的霓虹閃爍成了斑斕的琉璃,讓我從書生飾演的明朝情事回到了鋼筋水泥的大上海。是冬天了,依舊有月光,有青草,有湖水,我在等待什麼?靠著車窗,我痴痴凝望。這一座夜色下充滿誘惑的城市,我期盼,有穿著洋裝在哼唱京劇的葉公超,有呵著凍手在寫作的沈從文,有穿著長衫在發牢騷的郁達夫,但這樣一個夜晚,我心裡沉甸甸地裝滿了小晶。
這些年讀了不少歷史人物的傳記,那些逝去的偉人,關於他們的人生敘述,有的厚一些,有的薄一些,終究叫人心生感懷。小晶自然無法和葉公超、沈從文、郁達夫那樣的人物相比擬,她太普通了,普通得悄無聲息,普通得沒人為她寫一些文字,不過普通如她、如我,布帛之暖、菽粟之味,稀疏平常,我們的友情也見珍貴。小晶是我的中學同學,20多年了,許多學生生活的記憶已經模糊,但她的樣子我清晰記得,肉嘟嘟的小臉,黑黑的長髮,那雙上課時仔細盯著黑板的眼睛從不說謊。印象里沒見老師批評過她,她是個聽話的孩子,功課好,功課好的學生老師通常都喜歡。我那會兒對成績沒有追求,毫無上進心,在班裡只較差生好些,有陣子我迷上了詩歌,書包里不缺普希金、萊蒙托夫和莎士比亞,緣由近乎功利,替班上幾位男生代筆寫情詩寫出了癮,放著普希金、萊蒙托夫和莎士比亞,隨手可以抄幾句顯擺文采。一天中午吃過飯,我在課桌上攤開紙正冥思苦想,小晶走近彎下身問我在寫什麼,我說寫詩,她要看看,我沒給,她說:「哪天給我寫一首吧。」我愣了愣,告訴她:「去去去,大人的事,你不懂的。」她一臉不屑,回了個「切」字,悻悻而去。
小晶在班上有好幾位要好的女同學,那群女生圍在一起時會不知緣故地瘋瘋癲癲,聊到偶像神采飛揚,談到言情小說眼淚汪汪,興到深處便嗲兮兮你拍我一下,嬌滴滴我捏你一下,這讓一旁的男生很難理解、很不適應,不禁一個哆嗦,「冷來」,有男生調侃。她在這堆女生里不算漂亮,卻總是開開心心地笑著,笑得那樣甜,像只七八月里的水蜜桃。有幾次課間休息趁她不留意,我抓住她粗粗的馬尾辮,向上拋起,隨即「噢」一聲跑遠,走廊上是她樂呵呵的一句「討厭」,我回頭吐吐舌頭。我知道她不會生氣,不像坐在我身後的女生,我用玻璃尺颳起她長長的手毛時,會咬牙切齒地追來打我,也不像坐在我身前的女生,當她知道我藏了她的作業本,會毫無徵兆地趁我離開座位之際,將我鉛筆盒內的文具全部肢解。有一年暑假結束,小晶出了回大風頭,回到校園、回到班級,她一頭黑黑的長髮不見了,成了班上最短的板寸,短過男生,幾乎光頭。大家都驚訝和疑惑,女生們笑她成了西瓜,男生們笑她要出家當尼姑去了。她一臉苦笑,解釋說假期去理髮,禁不住髮型師蠱惑,說她的新髮型定然亮麗盈顛,一片春光明媚。誰料髮型師手起刀落,她傻了眼,她覺得難看極了,經了幾番修改,一短再短,終不稱心意,最後落得全部剪光,如同劉寶瑞那個畫扇面的笑話,從美人到張飛到怪石頭到拿墨塗成黑扇面,要人家拿去找人寫金字,小晶只得看著鏡子里的自己萬般無奈,暗暗期許日後捲髮重來。
學校畢業,同學們群鳥紛飛,我與小晶鮮有聯絡。工作後的某天午後我們在一所學校門口偶遇,我是進修,她是路過,於是大家相約晚上喝茶續舊。那晚我9點下課,她在校門外等了我半個多小時。當時她在一家規模挺大的酒店任職,經友人介紹,相識了一位男孩,正談著戀愛。我發現她一點未變,成熟的職業套裝、齊肩的大波浪、淡淡的唇紅,根本藏不住她少女的純真,嘴角蕩漾著的笑靨一如以往,親切可人極了。那次我們聊得並不長,匆匆一見,匆匆一別,這一別,再未相見。後來通過其他同學知道她結婚了,知道她生了孩子,但生孩子要了她的命。臨近產期,她經熟人介紹進了一家醫院待產,孩子誕生的第一天母子平安,第二天她突然大出血,病房裡一陣慌亂,在這慌亂中她漸漸失去知覺,漸漸閉上了眼睛,沒來得及多看上一眼孩子。我聽說女人生孩子是鬼門關走了一遭,以前不信,聽說的事情畢竟遙不可及,誰想自己的同學去走了一遭,真的沒有回來。這次我信了。追悼會那天,我們沉浸在哀樂里,看著躺在那裡那張變形的臉,大家深陷悲痛之中,曾經與小晶瘋瘋癲癲的幾位女生這會兒擁在了一起互相掉眼淚、互相安慰,我腦海中不斷閃現的,還是她學生時那張甜甜的笑臉。
多麼美好的年華,幸福的家庭,順利的事業,她終於辛苦等到了那條開滿鮮花的路。或許她幻想過在這條路上迎著陽光翩翩起舞,隨風飄落的花瓣為她鋪成一張彩色的毯,那是她嚮往的幸福。然而生命辜負了她,未來就此難以捉摸、難以觸摸。但我相信,待她的孩子長成大樹,在他心裡會有一根黃絲帶,緊緊系著。
車窗上凝結出一層水汽,又匆匆散去,隱隱是張伯駒的墨梅,張大千的淡彩仕女,吳湖帆的雲水煙嵐。是夢嗎?瞬間,他們和小晶一樣不見了。這個夜晚,書生繼續走上舞台,口中念道:春風無限瀟湘意,欲采蘋花不自由。
(刊於2018年1月07日解放日報朝花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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