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莊王與莊子的關係是怎樣的?
司馬遷無意中透露了破解莊子身世之謎的線索:楚國庄氏出自楚莊王
上次在哈佛講演「中國敘事學」,還與學者們交談了中國少數民族史詩。這次主要講演先秦諸子還原的問題。我每次出國,都帶上一本耐讀的書,在牛津、劍橋、哈佛,都帶過《莊子》,讀來讀去,大概是書讀得深了,讀到文字背後去了,於是發現生命的呼喚,發現「莊子是誰?」這是一個兩千多年都沒有解決的問題!
《史記》莊子傳交代:「莊子者,蒙人也,名周。周嘗為蒙漆園吏,與梁惠王、齊宣王同時。其學無所不窺,然其要本歸於老子之言。」就是說司馬遷只講莊子是蒙地人,並沒有因為蒙地在宋國,就說他是「宋人」。《史記》對於先秦諸子都交代他們的國族,如「老子者,楚苦縣厲鄉曲仁里人也」;「韓非者,韓之諸公子也」;「孔子生魯昌平鄉陬邑,其先宋人也」;「孟軻,鄒人也」;「荀卿,趙人」;甚至連一筆提到的,「慎到,趙人;田駢、接子,齊人;環淵,楚人,皆學黃、老道德之術,因發明序其指意」。唯獨莊子沒有提到他的國族,只說是「蒙人」,這是經過經典細讀和對讀後,發現明顯的不同之處。司馬遷沒有說莊子是「宋蒙人」,省去一個「宋」字,可以理解為司馬遷並沒有簡單地把莊子當成「宋人」對待。那麼莊子的國族歸屬是什麼?莊子傳結尾處講了一個故事:「楚威王聞莊周賢,使使厚幣迎之,許以為相。莊周笑謂楚使者曰:『千金,重利;卿相,尊位也。子獨不見郊祭之犧牛乎?養食之數歲,衣以文綉,以入太廟。當是之時,雖欲為孤豚,豈可得乎?子亟去,無污我。我寧遊戲污瀆之中自快,無為有國者所羈,終身不仕,以快吾志焉。』」司馬遷是一位歷史敘事的高手,他在莊子傳結尾的這段補敘,是大有深意的,不可輕易放過。
司馬遷寫《史記》的時候,莊子還未得勢。那時是黃老的天下,黃帝和老子,而不是老子和莊子,老莊的天下是魏晉,所以司馬遷就把莊子傳放到《老子韓非列傳》的中間,作為一個附傳。莊子是誰?司馬遷沒有深入考究。《史記》中記載莊子是蒙地的一個漆園吏,蒙地在宋國,現在的商丘北,漆園吏是一個地方作坊的記賬先生——這不說得很清楚了嗎?但我就要問一問,第一,莊子的知識是從哪裡來的?當時是貴族教育,學在官府,典籍也為官府守藏,民間無有。莊子寫書在知識上是無所不窺,他認為「舊法世傳之史尚多有」,推重「惠施多方,其書五車」,那麼要同這樣的對手辯論,也需要「學富五車」,什麼學問都要知曉。比如作為中國最重要經典的「六經」,最早見於《莊子》《天運篇》說:「孔子謂老聃曰:丘治《詩》《書》《禮》《樂》《易》《春秋》六經,自以為久矣。」《天下篇》說:「《詩》以道志,《書》以道事,《禮》以道行,《樂》以道和,《易》以道陰陽,《春秋》以道名分。」雖然我們可以考證出孔子見老聃之時,尚未治《易》和《春秋》,但莊子把「六經」放在一起說,說明他對這個經典系統是熟悉的。1993年在湖北省荊門市郭店楚墓,與簡本《老子》甲、乙、丙三種同時出土的《六德》也說:「觀諸《詩》《書》,則亦在矣;觀諸《禮》《樂》,則亦在矣;觀諸《易》《春秋》,則亦在矣。」此墓屬於戰國中期,可見在莊子時代楚人已知「六經」。不過,這是當時楚太子屬官的墓,在經籍存於官府的時代,莊子的知識來源就是一個大問題。
第二,莊子具備什麼資格去跟那些王侯將相對話?比如去見魏王,穿得破破爛爛,魏王問他:「何先生之憊邪?」他卻回答得非常傲慢無禮:「貧也,非憊也……今處昏上亂相之間,而欲無憊,奚可得邪?此比干之見剖心征也夫!」魏王居然沒有發怒,沒有令人擋駕,或將他趕跑、拘留,似乎是乖乖地聽著他高談闊論。他有何種身份、資格,做到這一點? 第三,楚威王派了兩個大夫聘任莊子做官,不僅《史記》有記載,《莊子》書也有兩次記載,一在《秋水篇》:「莊子釣於濮水,楚王使大夫二人往先焉,曰:『願以境內累矣!』莊子持竿不顧,曰:『吾聞楚有神龜,死已三千歲矣,王巾笥而藏之廟堂之上。此龜者,寧其死為留骨而貴乎,寧其生而曳尾於塗中乎?』二大夫曰:『寧生而曳尾塗中。』莊子曰:『住矣!吾將曳尾於塗中。』」一在《列禦寇篇》:「或聘於莊子,莊子應其使曰:『子見夫犧牛乎?衣以文綉,食以芻叔(菽),及其牽而入於太廟,雖欲為孤犢,其可得乎?』」這二則記載,與《史記》所記「楚威王聞莊周賢,使使厚幣迎之,許以為相」,可資相互參照,底子相似,措辭相異。史書注重年代,強調是「楚威王」聘請;《莊子》記載則在職位上留有分寸,不說「許以為相」,只說「願以境內累矣」。然而楚國那時是一流大國,區區一個宋國的漆園吏,不見有何政績,寫的文章也沒有安邦定國的效能,楚王為什麼要千里迢迢請你當大官呢?而莊子還偏偏不願意去,說自己不願當犧牲的牛,似乎這邀請還不能排除殺身之禍的潛在危險,寧願當在河溝里拖著尾巴打滾的烏龜。那兩個使者居然也心照不宣地說「還是當烏龜吧」,並無強迫他赴楚的意思,這裡又蘊含著何種政治文化密碼?
可能有人會說,莊子寓言都是編出來的,不足取信。但事關個人身世生涯,編撰寓言也要有底線,這是起碼的常識,沒有底線就是騙子。你說自己是幹部子弟,或者聯合國秘書長要請你任職,沒有這回事,信口雌黃,那隻算是低級的招搖撞騙;要是憑著一點兒底子或影子,添油加醋,「以天下為沉濁,不可與莊語」,托意於荒唐謬悠之說,以玩世滑稽,瑰麗縱橫,甚至自我標榜一番,這倒不失人之常情。身世寓言的底線,是人格的體現。因此有必要對莊子的身世寓言,進行生命痕迹的取證,透過幻象窺其底細。
那麼,莊子到底是誰?莊子是楚莊王的後代。宋人鄭樵在《通志?氏族略》中兩次講到,庄氏出於楚莊王,戰國時有莊周,「著書號《莊子》」。鄭樵遍讀唐以前的書,廣搜博引,寫成《通志》二百卷,《四庫全書總目提要》中指出:「南北宋間記誦之富,考證之勤,實未有過於樵者。」因此他說庄氏出於楚莊王,是有唐以前的牒譜文獻為據的。當然,「庄」是一個美謚,春秋戰國之時,以「庄」為謚號的國君有十幾個,但庄氏的出處具有特指性,特指和泛指是迥然有別的,「庄氏出於楚莊王,僖氏出於魯僖公。康氏者,衛康叔之後也。宣氏者,魯宣伯之後也」,這是記載得清清楚楚的。
鄭樵畢竟是南宋人,距離莊子已經千餘年,對他的說法有必要回溯到《史記》。《史記?西南夷列傳》寫雲貴川等地的少數民族。這是司馬遷的大貢獻,他把邊遠民族寫進了我們的正史,以後的史書都有「四夷傳」,要不我們的少數民族就缺少了基本的官方記載。《西南夷列傳》裡面記載了一個人,庄蹺。庄蹺是楚國鎮守西部的一個將軍,他帶兵到了雲南滇池,後來秦國將軍白起佔了巴郡和黔中郡之後,阻斷了他的歸路,就變成了滇王。司馬遷寫道:「始楚威王時,使將軍庄蹺將兵循江上,略巴、蜀、黔中以西。庄蹺者,故楚莊王苗裔也。」班固《漢書?西南夷兩粵朝鮮傳》也沿用了這個說法。司馬遷在這裡無意中透露了破解莊子身世之謎的線索:楚國庄氏出自楚莊王,莊子與庄蹺一樣是楚莊王之後,可能出自不同的分支。這一點跟《史記》莊子傳中,稱莊子為「蒙人」而不標示「宋」,結尾處補記楚威王派使者聘請莊子,在認證庄氏的國族上,是有著互動互補的潛在契合之處。二者又與《通志?氏族略》形成了一條有效的證據鏈。
楚莊王是春秋五霸之一,「三年不飛,飛將衝天;三年不鳴,鳴將驚人」,他將楚國的勢力發展到靠近洛陽一帶,在東周都城洛陽郊外搞閱兵儀式,問周鼎的小大輕重,征服北方几個小國。「問鼎中原」這個詞就是這麼來的。朱熹說:「楚莊王盛強,夷狄主盟,中國諸侯服齊者亦皆朝楚,服晉者亦皆朝楚。」有一種記載,「楚莊王滅陳為縣,縣之名自此始」,中國有縣的建制,是楚莊王的一個創造。其實,秦武公十年(公元前688年),伐邽、冀戎,就有「初縣之」的說法,這比楚莊王滅陳為縣早90年。應該說中國之有縣的建制,是秦、楚二國率先創造的。《國語?楚語上》記載楚莊王向申叔時問教太子之法,申叔時回答說:「教之《春秋》」,「教之《詩》」,「教之《樂》」,「教之《語》」等等,這就從楚莊王開始形成了貴族教育的「申叔時傳統」,推動了楚文明與中原文明的融合。楚莊王的直系傳承王位,就是楚王,他的旁系在三代以後就可以用他的謚號作為姓氏。問題是從楚莊王到莊子,過了200多年,應是八代以上,庄氏家族已經是一個很疏遠的貴族。
既然莊子是楚莊王之後,為何會居留在宋國?考證這個問題,要從楚威王派人迎接莊子的材料入手。在楚威王初年(公元前339年),莊子大概30歲左右,從這個時候往前推50年——要是過了100年或更長的時間就不用操心了,「新鬼大,舊鬼小」啊!——上推到40多年的時候,出了一個重大的事件:吳起變法。楚悼王用吳起變法,「南平百越。北並陳蔡,卻三晉。西伐秦。諸侯患楚之強」,開發了江南地,洞庭以南的地區,都成了楚國的疆域。吳起「明法審令,捐不急之官,廢公族疏遠者,以撫養戰鬥之士」,三代以上的貴族是不能世襲的,要去「上山下鄉」,充實新開發的土地。這把那些老貴族得罪透了。到了楚悼王一死(公元前381年),這些貴族就造起反來,攻打吳起。吳起是軍事家,孫、吳並稱,他就跑到了靈堂里,趴到楚悼王的屍體上。這些疏遠的貴族大鬧靈堂,亂箭射死了吳起,自然,也射到了楚王的屍體。按照楚國的法律,「麗兵於王屍者,盡加重罪,逮三族」。所以楚悼王的兒子楚肅王繼位之後,滅了70多家。庄氏家族應該就是受到此事的株連而逃亡的。要是我們對戰國的地理形勢比較了解的話,宋、楚之間,是墨子弟子們的根據地。比如墨者巨子孟勝,與楚國陽城君相好。陽城君參與射殺吳起事件而逃亡後,墨家巨子就為他守衛陽城封邑,自然也會將楚國同案要犯偷偷送到宋國。庄氏家族逃到宋國十幾年之後,才生下了莊子。
經過以上的國族認證和家族流亡的考證之後,前面提到的莊子身世的三大謎團就迎刃而解。莊子為什麼無書不窺?因為他出身貴族,接受的是楚國富有傳統的貴族家庭文化教育;他為什麼可以那麼傲慢地和王侯將相說話?因為楚王可能還會請他回去主事,楚國可是大國啊!在吳起之變40餘年後,隔了兩代國王了,庄氏家族以及那些疏遠貴族的關係畢竟盤根錯節,不斷有人在楚威王耳邊給這70個家族喊冤叫屈,呼籲落實政策,主張將他們的賢子弟迎聘回來,委以重任。楚王因此「聞莊子賢」,才派二大夫到濮水迎聘莊子。濮水在楚、宋接壤之處,與莊子、惠施觀魚的濠梁及墨家巨子活動的陽城相離不遠,都在今天安徽西北部。好像莊子對他們家族的流亡路線,還有幾分留戀。
朱熹對莊子的身世有著很好的直覺,他一眼就看出,「莊子自是楚人……大抵楚地便多有此樣差異底人物學問。」朱熹沒有做專門的考證,但他對先秦學術流派是一清二楚的。透徹的直覺,往往比含混的「博學」離真實更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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