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三四章 半枚虎符
次日一早,沈佑棠便往允州衙署去了,才過了小半日,又匆匆回來,隨行還帶來了一個熟人,赤翼軍中的懷化中郎將,陳旭。
陳旭滿身滿臉的塵灰,趕得急,一臉的鬍子拉碴。
兩人回到別院睿親王下榻處,陳旭走到房門前,抬手要叩門,忽又站住,撣了撣袍子上的灰,才敲開門走了進去。
冬日的太陽不怎麼耀眼,日光從花廳半掩著的門縫裡鑽進來,目之所及是細小微末的塵埃,在一縷縷的光斑中浮浮沉沉,像世上漂泊不定的眾生。
周牧白接過陳旭呈上來的一封書信展開細看,信中筆跡潦草,略有些凌亂。她展著信,一目十行,看著看著,一張俊俏的臉上慢慢現出怒色。
三個月前睿親王一行剛到允州的時候,陳旭就曾奉衛將軍之命送來一封手書,手書中言道衛國公病情愈重,衛瑾鵬想回衛郡侍奉雙親於榻前,並請睿親王代為向朝廷轉圜。
彼時睿親王雖沉默良久,卻並不會如今日這般鎖著雙眉鐵青了臉色。陳旭悄悄覷了一眼,只見睿親王將那薄薄的幾章紙箋捏在手裡,已握緊了拳頭。
周牧白咬牙壓著怒氣,沉聲道:「衛將軍可曾告知你信中寫了些什麼?」
陳旭道:「不曾。只說要快馬加鞭,務必親手將書信交託到殿下手中。衛將軍將書信交給末將時,還給了末將一隻木匣子,說等殿下您看了書信,再將盒子一併交給您。」他說著解下隨身包袱,在兩身衣服中間取出一隻木匣子,匣子上還褡了鎖扣,並沒有開鎖的鑰匙。
周牧白盯著木盒看了足有半刻鐘,才沉著臉接了過來,冰冷著聲線道:「你去吧。」
她待下屬一向親厚,與赤翼軍諸將更是生死與共的交情,今日這般冷言冷語,直凍得陳旭不明所以。他抬頭看看睿親王,又看了看站在一旁的沈副典軍,終是什麼都沒問,磕了個頭,退出門去。
腳步聲漸漸遠離,房門掩了起來,周牧白站在房中抿著唇氣得臉色發青。沈佑棠跟在她身旁已有十餘年,從未見她這般模樣,待要勸,又不知從何勸起,擰著眉想了一回,方緩著聲問:「可是衛將軍要拚死上書?」
周牧白深吸了一口氣,寒著臉往門扉處掃了個眼色。沈佑棠會意,一聲不吭的出去,叫來兩個王府親衛守在門外,再轉身進來,將花廳的房門關了個嚴實。
花廳里鋪著芙蓉金線毯,毯子上擺了一張花梨木的四方桌,周牧白負手站在桌旁,雙眉緊鎖著,怒火已壓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絲惋惜的戚色。
沈佑棠攏著雙手等了片刻,聽到睿親王的聲音徐緩而低沉:「衛將軍擅離職守,獨自離開銃州,想是往衛郡去了。」
沈佑棠驚得眼睛都瞪大了,他張了張嘴,一時也說不出話來。半晌方道:「衛將軍是想請殿下為他在朝里求情?上回他讓陳旭送信來,殿下已親自寫了手書差人送回京里,陛下至今沒給回應,只怕聖心難測。您與衛將軍私信往來,雖不是明定的罪狀,可朝里這麼多雙眼睛盯著,怕也是不好。這回……這回……」
他沒說下去,心裡也知道睿親王必定難決,暨郡兩年,睿王府眾人與赤翼軍諸將早已是碧血丹心的情誼,甚至有幾回,若不是赤翼軍中將士的拚死相救,他沈佑棠早已命喪西陲。睿親王待人以誠,這一回,定也不願袖手旁觀。
他兀自想得出神,周牧白踱了兩步,在花梨木桌旁坐下,指著桌上的木匣子,語氣波瀾不驚的道:「你可知衛將軍派人送了什麼來。」
那木匣子比巴掌大不了多少,方方正正的刻著幾道簡單的紋路,絲毫沒有花哨,沈佑棠接在手裡,掂了掂分量。衛將軍此刻派人送來的,自是與那封書信有關。沈佑棠攏著眉,回想起方才睿親王與他說的話,忽而想到一個可能。
他盯著木匣子,慢慢變了臉色,還強自鎮定道:「殿下,這不會是……是……將帥虎符吧?」
門窗分明都已經關嚴實了,冷風卻不知從何處灌了進來,沁在心上,潑得人心涼。沈佑棠臉上青白交錯,他隱隱明白,事情恐怕比他所想的,還更嚴重。
繞過四扇山水屏風,周牧白獨自走進裡間,不一會便尋出一柄匕首,插在木匣子鎖扣旁,幾下撬開,半枚刻滿金色銘文的銅製虎符正嵌在匣中。
「衛將軍交託這帥印,是想求孤王親自趕往暨郡,統領西陲門戶二十萬大軍。」
「殿下!」沈佑棠低叫一聲,跪了下來。這般冷的天,他額上已滲了汗,「您與衛將軍私信往來,朝中早有非議,若是此時再持著帥印虎符趕赴暨郡統領三軍,莫說朝中人心議論,便是陛下也會疑心於你。」
「朝堂非議,陛下聖心,孤王難道不知嗎。」周牧白冷著聲音道:「只是暨郡乃瑞國西境門戶,衛瑾鵬擅自掛印離去,時日久了必定會被諸將士發覺。軍心不穩還是小,若荼族大軍捲土重來,我瑞國將何以抵敵?」
沈佑棠楞了一下,周牧白冷笑道:「衛國公膝下二子一女,長子未到成年已夭折,長女嫁給皇長兄做了太子妃,去歲在宮中不幸哲人其萎。衛瑾鵬感念老父膝下凄涼,要趕回衛郡承繞病榻,可他這一走,置國之門戶於何境?他是顧全了仁孝,偏偏捨棄了忠義,孤王若只為明哲保身,不敢往銃州暨郡擔當重任,則又與他有何異!」
她一氣說完,眉宇間磊落昂然。
沈佑棠還跪在地上,心如擂鼓。他本也是極聰明的人,將此事前前後後想了一遍,拱手道:「衛將軍治軍多年,心思縝密,他既要往衛郡,軍中之事必會安排妥當,殿下不若先持帥印虎符快馬回京,待陛下龍心聖裁再趕往西陲。」
周牧白將匕首擲在桌上,修長的手指從虎符背紋上撫過,累累傷痕般的觸感,讓人不禁想起沙場上崢嶸喋血的歲月。
「你起來吧。」周牧白托著他手肘,隨口問:「從允州到瑞京,再從瑞京到暨郡,須得多少時日?」
沈佑棠明白她言語中的意思,低下頭澀然道:「至少四五十日。」
「從允州直接往銃州呢?」
「快馬十七八日可到。」沈佑棠站在她身旁,不甘的道:「可是殿下,你這般往複,實在太冒險!總會有別的法子可想,還求你三思!」
銅鼎小熏爐里的香塊兒已經燃盡了,時辰早,屋裡沒掌燈,閉合了窗戶便有幾分暗沉沉的。
倆人沉默著枯坐了片刻,周牧白道:「這般罷。你持帥印虎符,帶一隊侍衛,趕回京中面聖,將此間事情分說明白。孤王帶沈嵐和王府十二親衛,往暨郡督軍掠陣。」
沈佑棠略想一想,這已是無法之中最好的法子,便也躬身領命。
「衛瑾鵬此次擅離職守,抗旨不尊,說不得是要殺頭的重罪。勸已是勸不得了,你回京後留心看陛下的意思,若有可能,看能否救一救他妻兒老小。衛家滿門忠烈,皇嫂屍骨未寒,陛下……總不至於要抄家滅族。」
沈佑棠聽她說得戚然寒涼,也不知是為著衛將軍,還是為著聖心難測。
剛要轉出門去,睿親王又叫住了他,他在門前停駐,聽得睿親王長長一嘆,柔軟了聲線道:「再去趟王府,替我看看王妃,與她說,年節我沒法子回去了,讓她好生照顧自己,也照顧政兒和嫿兒。莫要擔憂,過些時日我定會安然回去。」
沈佑棠站在門邊,深深一揖。抬頭看到睿親王長身玉立在花廳那副字畫邊上,眼中一片煙波浩渺。
允州往京城的路並不好走,山路坎坷崎嶇,有些地方甚至沒通官道,得人牽著馬匹走。
沈佑棠帶著一隊侍衛盡全力往瑞京趕,待到城門在望,也已是小年(下)了。
半空中下起霧蒙蒙的雨,冰冷的打在臉面上,凍得人哆嗦。幸而天色未晚,他不敢淹留,一行人匆匆趕到宮門外,驗過腰牌,沈佑棠將侍衛們都留在北門外頭,自身往深宮求請面聖。
宮裡剛散了朝,周牧宸在御書房裡批閱奏摺。
窗格外的吊枝金馥蘭都覆了層白霜,冬雨滴滴答答的從翹檐上滑落下來,滴水成冰似的。曲斌站在窗檯邊,陪皇帝說了一會子話,耳朵都凍紅了。正要告退呢,全敬安便尖細著嗓子回稟,沈佑棠沈大人求見陛下。
睿親王遠在允州,王府副典軍卻跑回了京里,這事實在有點蹊蹺。曲斌腳步一頓,轉回頭看皇上。
周牧宸攏著眉,將手中摺子隨手一擲,涼涼的道:「傳。」
語音極簡。
曲斌微欠了欠身,問道:「微臣先迴避則個?」
周牧宸覷笑:「迴避了朕還要招你來再說一遍?」
曲斌後退一步,站到丹墀外,也陪著笑了笑。
沈佑棠雙手捧著一隻木匣子進來,看他一身狼狽,衣角上還有被雨水濺濕的泥漿。顯是都沒回府換過衣裳,直奔了進宮來的。
事情並不複雜,背後卻不簡單。衛瑾鵬掛印的起因,陳旭送訊的經過,周牧白選擇的結果。
沈佑棠口齒清晰,將事兒涇渭分明的羅列出來。周牧宸坐在高高的龍椅上,越聽,眉頭皺得越深,到最後,擰成了一個死結。
伴君如伴虎,這句老話真是顛撲不破千古不移。沈佑棠把頭壓得深深的,大氣都不敢喘。
周牧宸眸光晦暗,沉如深海,許久方抬了抬手。曲斌上前接過那隻木匣子,擺在丹溪龍案上。
匣子的鎖扣已經撬壞了,空蕩蕩的掛著,周牧宸啟開木蓋,半枚銅製虎符靜默的躺在匣中,像失了爪牙一般。
他忽然動了氣,捉起木匣子狠狠的擲了出去。沈佑棠聽到風聲在耳,不敢避讓,反而挺直了背脊,木匣子飛過來,正砸在眼角上,划出一線血絲,臉側立即腫了起來。
周牧宸沉聲喝道:「滾出去。」
沈佑棠匍匐在地,行了君臣大禮,徐徐退出了御書房。
冬雨不知何時已經停了,天空中卻沒露出陽光,漫天沉雲烏墨潑染,將宮廷殿宇壓抑得又冷又濁。
周牧宸赤紅著眼睛喘了口氣。曲斌走到門邊,低聲說了幾句,不一會全敬安捧來一盞六安茶,茶湯清澈,綠嫩明亮。
曲斌接過茶,奉到皇帝手邊,並不深勸,只垂手侍立。
過了會,周牧宸緩緩的嘆了一聲,白霧茫茫散在眼前,與茶香勾芡著,便成了人間煙火。
「安親王在西陲統理與荼族的互市貿易,衛瑾鵬必是知道的。同樣是朝廷親王,你說,衛瑾鵬為什麼要捨近求遠,千里迢迢的讓人將虎符送去給睿親王?路上若有個閃失,二十萬大軍,豈不成了笑話。」
曲斌攏著雙手抬起眼來,「一則文親王年紀太輕,沒經過戰事,即便持了虎符,軍中若出個事,恐也難服眾的。睿親王曾領過兵,這麼多場戰事,她身先士卒,玄翼軍上上下下都看在眼裡,記在心上。」
「看在眼裡,記在心上。」周牧宸漠然相問:「二則呢?」
「二則……」
見他猶豫,周牧宸冷冷一哂,替他續道:「二則衛瑾鵬與周牧白曾同領赤翼軍兩年,他知道她的能力,也信得過她。」說著起身步下白玉石階,走到木匣子旁,半枚金字虎符已跌在匣子外,他定定的看了一會,語音冰冷而寂寥:「他信得過睿親王,卻信不過朕。」
曲斌心下怔忪,他很想問,陛下,你又何曾信得過為你出生入死的衛將軍。莫說衛將軍,便是多次在亂軍之中救你於危難的睿親王,你也不曾全權相信吧。
推己及人,今日你能站在這御書房說,與我說這許多推心置腹的話,並不是因為我從小與你一同長大,而是因為我手中並無實權,高官厚祿,離我都還遠。有一天若我也站到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位置,陛下,你可還能記得今日與你發小伴讀的一席話。
曲斌收拾了心情,上前拾起虎符放回木匣之中,雙手捧著,呈至齊眉。
周牧宸接到手裡,聲音已恢復了波瀾不驚:「召兩位丞相和兵部尚書來見朕。」
曲斌心知他是要與重臣商議派誰往西陲接替之事,拱手領命,並不即走,看皇帝還有何吩咐。
周牧宸展開手心,看著匣子里的金字虎符,淡淡道:「你說,睿親王……」聲音停頓了許久,直到曲斌都以為他不會說下去了,才又開了尊口:「可忠心?」
曲斌心中一凜,再三斟酌,方答道:「睿親王殿下對我朝自然是忠心耿耿,否則她也不會在這時候做出這樣的抉擇。」
「對瑞朝忠心耿耿……」周牧宸背轉過身,瞧著西壁下的山河織錦,聲如嘆息:「對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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