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我們不純潔的友誼,干一杯!
她從背後掏出一桿獵槍,正對著他。他周身發麻,好像整個人被摁在浴缸里,動也動不了。她嘴型在動,卻怎麼也聽不見她說什麼。浴缸里的水越來越多,熱乎乎的,他使出渾身力氣想跟她交涉,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醒來都快中午了,頭疼得什麼也不想干。他掙扎著起身給自己沖了一杯速溶咖啡,用腳趾打開電腦懶洋洋地瞧著郵件。然後套上褂子出門,發動汽車。在超市熟悉的貨架前停下來,購物車推出來又是滿滿一後備箱的威士忌。
除了精密的藥劑數據,除了幾個精明的洋鬼子合伙人,周一到周六他幾乎沒有別的生活。到酒吧他從來只喝一杯,他喜歡星期天在自己家裡喝醉。
他發現酒的秘密是在一年以前。一向精明克制的他無意中喝多了。在家他開始坐著,慢慢靠倒在一大堆衣服上。手裡還端著明黃色的一杯,每喝下去一口,他都覺得口舌生香。不知怎麼就來到大衣櫃門口,不知怎麼就走了進去,一米八的個頭喝了酒變軟了還是怎麼著剛好就蜷了進去,一排襯衫一排領帶後面是毛料大衣,他害怕吐在衣服上,就往裡鑽——身子更軟了,不知不覺毛料大衣已經摸不著了,手冷不防被東西扎了一下。一堆茄子毫不客氣地扎了他的手。已經到了廚房,老三在切菜,她在一旁拌著一小碟醬汁樂呵呵的。他們一起回過頭看他。「就等你了!」「今天你掌勺呢!」他們把生日帽扣在他頭上,他就開始打火、下菜、顛勺……嘴裡冷不防被塞進一塊肉,生拌的,涼絲絲有股血腥味,反應過來她已經把門帶上,門外還有幾個人熱熱鬧鬧看電視。他想跟出去看看都有誰來了,門卻怎麼也拽不開。他想喊,喉嚨卡著,發不出聲音。
從大衣櫃邊上醒來已經是周日下午了。他出國二十年,不是不想回去,也不是沒回去過。一開始總想出人頭地了再回去。後來過得也不錯了,卻漸漸沒有回去的想法了。爸媽一起接來美國南部的小城享清福以後,他就更沒有回去的借口了。家鄉的每個地名都在心裡過了無數遍。奉天街,五愛街,十三緯路,渾河大橋……每念一遍,總要少幾個地名,二十年過去,有些地名需要谷歌提示,有些谷歌上都沒了。
一杯接一杯的明黃色液體往下倒,杯子都是熱的。「現在血液里至少有0.3%的酒精了。」他盤算著,脫下T恤擰著上面的汗穿過大衣櫃。毛呢大衣擦到身上簡直是種折磨,血液倒流,身體發熱,他跌著跟頭,落在了鬆鬆軟軟的一團上。緩過神來冷氣突然刺激得他蜷成一團。
「過來呀,坐在雪地里幹什麼呢?」
他突然伸不開手腳了,自己穿著羽絨服,裡面還套著小棉襖,手就這麼短,幾乎伸不出袖子,站起來也剛剛夠著單杠。戴著紅領巾凍出一臉鼻涕的老三正往自己這邊跑過來,冷不防就被撒了一臉雪花,像沙子似的硌臉疼。還沒等把臉弄乾凈,他覺得後背一涼,手摸過去帽子里全是雪,雪水正順著領口往棉襖里滴答呢。她小臉肥嘟嘟,戴個紅色毛線帽蹭蹭往前跑,邊跑邊回頭笑。「死崽子!」他也追了上去。三個人滾在雪地里,邊笑邊罵,誰也不看誰……他突然又被卡了喉嚨發不出聲,手腳都能伸開了,他知道自己不久就要酒醒了。
憑著多年做藥劑開公司的經驗,他幾乎精確掌握了醉酒的秘密。就像服藥需要一個「血葯濃度」一樣,酒精進入血液的多少也直接影響著人的狀態,影響他進入那個世界的程度。以他喜歡的威士忌為例,喝純的一杯到兩杯,相當於體內有0.02%到0.03%,他的記憶不會倒退太多,就是離開前跟他們在一起的日子。而隨著血液中酒精濃度的增加,他開始能回到更久以前。
回到二十三歲,他喝了兩杯,跟他們匆匆見了一面。
回到十九歲,他喝了三杯,陪他們嘮了兩個小時,老三嘴邊留著不合適的胡茬,她畫了一個藍紫色眼影,好像被打了一樣。
回到十六歲,他喝了五杯,她安靜了五個小時,而老三聒噪了五個小時。
回到十歲,他喝了八杯,他們仨在那個天大地大的雪原滾了一整天。
回到七歲,他不知道喝了多少,在那個世界待了一個禮拜,老三每天都帶新的小女孩來玩,而她就躲在角落裡玩拼圖,天天都穿不一樣的花裙子。
回到五歲,他的血液里大概有0.5%的酒精,他們三個肉球擠在大衣櫃里,玩啪嘰或者聖鬥士升級,贏的人可以出去吃碗里的拔絲地瓜。大人都不在家,常常一整個下午他一塊地瓜也吃不著,晚飯第一個喊餓。大人的每一件毛料大衣都被他們擦過嘴,每一件襯衫都被他們胡亂裹在身上裝大人。那個秋天好像沒有盡頭,他也不知道自己在那個世界待了多久。
他已經很久沒看見她和老三了。也許是去結婚了?他們分別跟別人結婚還是他倆結婚了?他忍不住開始無聊。用喝酒的辦法也好,做夢也好,他從沒有看過她穿婚紗。老三倒是穿過兩次禮服,人模狗樣地摟著穿白色婚紗的姑娘和穿紅色禮服的姑娘給大夥敬酒收錢——這小子就沒老實過。那也是僅有的兩次他在喝醉的世界又被灌醉。有那麼一刻他突然清醒:飯店開始趕人,他覺得自己要從那個世界被趕出來了,使勁掙扎,死貼著門框不走,拽住每一個他認識的人要聊天兒磨時間,接著開始哭喊,開始踢每一個過來拖他走的人,混亂中他被酒瓶子砸了頭,血液上沖,喉嚨卡住,身體變輕……醒來以後他幾乎不想干任何工作,不想見任何人,不敢上床睡覺也不敢出門,整個房間整個世界都倒過來了,眼眶疼了一個禮拜才恢復正常。
他想起臨出國的那天,兒時夥伴呼呼啦啦圍了一桌子給他送行。「你小子發大財別忘了我們啊!」「要是敢不回來我們可削你啊!」幾個哥們吵吵嚷嚷。他們鬧著讓她說話。她也不站起來,吃了一口菜,盯著他猛地冒出一句:「你不回來我就殺了你。」大家先是一愣,開始有人拍桌子、砸酒瓶,眼淚都笑出來了——誰不知道她連殺只雞都得哆嗦一天。出來幾年他就發現自己喝多了常常就能看見她帶著獵槍來,久而久之就習慣了。她總是把槍擱在一邊,看著他不說話。他想笑話她,怎麼都發不出聲音。接著就醒了。
他的醫生已經給他下了最後通牒,不能再酗酒。他笑著開車回家,後備箱里依然是滿滿的瓶子。
兩杯,他又泡在了浴缸里,血流變快。
三杯,他走向大衣櫃,踢掉拖鞋。
五杯,他蜷縮著穿過了襯衫和領帶,一隻手把毛呢大衣撥到一邊,縱身一躍。
八杯,他拍拍身上的土站起來看遠方,日落長空,層林盡染。
不知道多少杯下去,他坐上車后座,車子搖搖晃晃發動起來。他和老三一人一罐,小口慢酌。她開車,剛拿駕照不久,車子開的七扭八歪。租來的破車咔咔亂響,三個人扯著嗓子唱歌。車裡的舊音響放著一個台灣過氣歌手沙啞的聲音:「送你到火車頭,越頭就做你走,較贏等來是一場空,查某人嘛有自己的願望……送你到火車頭,越頭就做你走——」
以此文作為好友K二十四歲生日禮物,算是半命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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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標題:酒
作者簡介:初夏,女,南京市藝術研究所編劇,英國文化教育協會及皇家宮廷劇院「新寫作項目」劇作家。作品有話劇《青紅不解皂白》、《仲夏夜驚夢》、《放狐歸山》,短片《尋找睡眠》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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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字體要黑粗長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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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場持久戰
……
為了我們不純潔的友誼
幹了
這一杯!
撰稿 初夏
編輯 劉大頭
圖片 《馬男波傑克》截圖
快來,我在這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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