紛紛之見,終成紛紛之滅
秦南琴
晚上喝了兩盅自己浸的藥酒。當歸可能放多了,藥味兒有些沖。忽而想起了捕蛇老人。秦老漢既以出售蛇膽蛇酒為生,想來……他的酒一定好過我的。卻不知南琴姑娘酒量如何,長夏將至夜,如此中宵如此月,能飲一杯無?
若然可以,我很想聽一聽她的故事。秦姑娘的隱忍和意守,還有用情至深的某些方面,點解……好似另一個平行世界的我?
2002年去廬山,我跟導遊說,廬山腳下,江西長嶺,是神鵰大俠楊過的老家。導遊是當地人,居然也讀過一點金庸,遲疑了許久,猶豫著說道,大哥,楊過……好像是浙江什麼地方的吧……
新修版《射鵰英雄傳》歷時兩年修訂完成,金庸先生把楊過的出生地從上饒改為長興,03年新版面世,這位導遊小姐居然未卜先知。
十年。越發的隱匿。我不是個喜歡熱鬧的人。沉默,除卻無話可說,還有無人可說。如果見面是為了好久不見,那麼相見等於幻滅。
那個砸光的司馬缸說,『相見爭如不見,有情何似無情』。
是的,不如懷念。
那日在茅屋之外,黃蓉乘小紅馬翩然而至,雙手因運氣練功走錯了穴道,動彈不得,郭靖用《九陰真經》中的『易筋鍛骨篇』》助她通氣順息,兩人雙掌相抵,其時暴雨驟至,南琴手持雨傘為他們(其實是為郭靖)遮雨,那是南琴第一次見到黃蓉:
南琴在旁打量黃蓉,見她閉目而坐,嘴角微露笑容,臉上雪白的肌膚之中透出一層紅玉般的微暈,真似晨露新聚,奇花初胎,說不盡的清麗絕塵。她頸中掛著一串明珠,發出一片柔光,更映得人似美玉。南琴心道:『這仙女一般的人物,無怪郭大哥如此顛倒……』
自此一見,南琴自忖容貌不及黃蓉,知趣而退。
同樣的情形,還有阿青。她本來是要殺西施的:
一個綠衫人飛了進來,正是阿青。她右手竹棒的尖端指住了西施的心口。
她凝視著西施的容光,阿青臉上的殺氣漸漸消失,變成了失望和沮喪,再變成了驚奇、羨慕,變成了崇敬,喃喃的說:『天……天下竟有著……這樣的美女!范蠡,她……她比你說的還……還要美!』纖腰扭處,一聲清嘯,已然破窗而出。
清嘯迅捷之極的遠去,漸遠漸輕,餘音裊裊,良久不絕。
86版阿青(李賽鳳飾)
有個詞,叫做『不可方物』。
自卑心,是可以讓人望而卻步、臨陣退縮的。
誰沒有一顆與生俱來的自卑心呢。
待得再見郭靖,南琴已是身經百劫。青白之軀,慘遭楊康強暴。
金庸小說的強姦案卷上犯事者記有七人:楊逍、夏雪宜、尹志平、石中玉、鳳天南、湯沛和楊康(排名不分先後,未按姓氏筆畫)。
這些受害的女子里,一個是楊過的母親,還有一個是楊過的老婆。
袁銀姑先後為鳳老爺和湯大俠所辱,慘莫過於。秦南琴在鐵掌峰上被楊康所污,後在林中撿拾柴枝,又遇到了惡丐彭長老,對她欲行非禮,幸有血鳥和雙鵰所阻,引得郭黃二人來救。
然而提及這番羞辱,她卻言明,『不,我該原原本本的說給你知道……若是你走開,我是死也不說的。這兩天來,穆姊姊待我這麼好,我也不肯對她說。』
台灣中視88版穆念慈(邱淑宜飾)
為什麼本該原原本本的說給郭靖知道?為什麼郭靖走開就死也不說?是不是還期待在他愛的世界裡變得重要?又或者,這個心如死灰之人的心底里,還存了最後一息落日情意?
她為什麼一定要告訴郭大哥這件難以啟齒的污?
聽她敘述別來情由,字字誅心,步步驚心。用毒蛇殺楊康,撕武穆遺書的過程,冷然到不忍卒讀。穆念慈聽到這裡,反手一掌,打得南琴半邊腮幫子登時紅腫。南琴被打,理也不理,神情木然的繼續說著,好像說的似乎只是一個與她毫不相干之人的事。
83版穆念慈(楊盼盼飾)
彷彿在遠處聽見嘆息的詩。這樣的漠然由他,是因為失了清白,終於萬念俱灰嗎。莫非真的冷酷到底,就可以死心塌地忘記?
楊過骨子裡的激憤和自傷,完全是秦南琴的翻版。
五一的時間排成表。粵語里有句俗話,叫做『瘦田無人耕,耕開有人爭』。像我這樣的瘦田,居然也能此去彼來,日無暇晷。
這是我最後第二次用『此去彼來』這個詞。
因為……我還要再用一次的。
周六推到周一,不是因為相欠。
可是,若無相欠,怎會相見?
郭二小姐畢生無日或忘的,是風陵渡的夜,是跟他去黑龍潭捉九尾靈狐。她一定料想不到,『他』的母親,曾經也有這樣一番類似甚至更玄的奇遇。而她知慕少艾的芳心可可里,又怎料想得到這個自己中心藏之、何日忘之的『大哥哥』,竟或終身無緣?
郭二姑娘的苦是『求不得』。金庸憐她,也是憐自己。她愛上的,是無可超越的偶像,金庸也是。
所以郭襄祖師開創了峨眉一派,也算是政治待遇或者拆遷補償嗎。後來的後來,小昭出任了明教波斯總教教主,阿奴當上了白苗族長、巫月神教教主和新一代聖姑,海小呆成為了一代藉藉無名的飯桶王和金學家……
想起匆匆那年,那個夏夜,風中彈唱,『看過冷漠的眼神,愛過一生無緣的人……』那是怎樣無可奈何的心酸?
秦南琴至死都會記得,十七歲那年的七月初九,那天夜裡,她隨她的郭大哥去捉吃毒蛇的血鳥。她也一樣未曾料想到,她一見傾心的郭大哥,早已心有所屬。他的心裡,無時不刻念的,全是蓉兒。
94版郭靖和黃蓉(張智霖、朱茵飾)
十二年後,秦南琴不慎為異蛇所噬,身上所帶的蛇葯竟然自救不得,最終毒發而死,是不是註定的相欠?
假如,完顏洪烈沒有路過牛家村,袁士霄可以稍微順著關明梅些,乾隆沒有看到羊脂白玉瓶上香香公主的肖像,馬春花沒有在商家堡住上七八個月這麼久……
這個世界沒有假如。
正如圓性所說:
胡大哥,不成的……我見到你是我命苦,不見你,我仍然命苦……
金庸為什麼要把秦南琴這個人物和有關情節刪除清檔,並且徹底format,彷彿從來都沒有過這個人,我百思不得其解。是因為劇情過於玄幻,還是因為角色太多重複?他在《金庸答客一百問》中說,『穆念慈的角色兼了舊版中的秦南琴。二女的作用及個性遭遇頗為相似,略嫌重複,合二為一,可以簡化。小說戰則,均以簡單為佳,如兩者個性及作用大大不同,則不可合併,例如程英不能與陸無雙合併,周芷若不能與趙敏或殷離合併。』這樣的回答,是不能令人信服的。其實秦姑娘在老版角色里和情節上的重複,除了穆念慈,還有程瑤迦。
也好,那樣慘然的字和篇幅,刪了也好。
83版程瑤迦(陳秀珠飾)
小說的情節是可以刪去的,生命中的情節呢。
三聯版《射鵰》的後記中也有這樣一段:『修訂時曾作了不少改動。刪去了一些與故事或人物並無必要聯繫的情節,如小紅鳥、蛙蛤大戰、鐵掌幫行兇等等,除去了秦南琴這個人物,將她與穆念慈合而為一。也加上一些新的情節……』金庸是在為楊康洗白嗎,是想為『壞人不壞』一再證偽嗎。清醒的世界裡,禮壞樂崩,風行草偃,到處都是貌合神離的似是而非,理想意義上的圓滿總顯得蒼白和失真。
清夏如水,想起種種。
(郭靖)抹去眼淚,要想不哭,卻又忍不住,正狼狽間,忽聽身後似乎有人噗哧一笑,郭靖一躍而起,叫道:『蓉兒!』只見地下一片清光,柯影交橫,哪裡有半個人影?
舊版插圖
夜裡有風,風裡有我。聽華健的老歌。
然而我本來要配的卻是羽泉的《冷酷到底》。原來要做到徹底,真的不易。
是否還記得我,還是已忘了我,今夜的微風輕輕送,吹散了我的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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