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名學者王學泰今晨逝世,他曾洞悉中國社會的遊民文化
據學者雷頤、張宏傑微博消息,著名文化學者王學泰今天早上在北京逝世,享年75歲。
王學泰(1942-2018),1964年7月畢業於北京師範學院中文系。文革期間,王學泰曾因「現行反革命罪」無稽指控被判有期徒刑十三年,後被平反釋放。1980—2002年在中國社會科學院工作,退休前為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所研究員,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生院教授。王學泰是中國遊民與流民文化問題研究專家,著有《遊民文化與中國社會》《清詞麗句細評量》《中國流民》《燕譚集》《多夢樓隨筆》《偷閑雜說》《水滸與江湖》《重讀江湖》《中國古典詩歌要籍叢談》《中國飲食文化史》等。
@張宏傑 :
驚悉王學泰先生病逝,非常意外。正如他的力作《遊民文化與中國社會》並不廣為人知一樣,他一生的學術成就也沒有得到我們這個社會充分的認識。我認為他關於中國遊民文化的研究,是1949年以來為數不多的舊牆上開新窗式的學術成就。上一次見他還是多年前,他請我們在他家附近的素菜館吃飯。像這樣兼具人品文品的學者,是稀世之珍,越來越少了。
王學泰潛心研究歷史幾十年,以深厚的文化底蘊審視歷史現象、歷史事件、歷史人物,富有見地,兼有文化的深度和歷史的縱深感。他的研究領域最初偏重於中國古代詩歌史,近十年來,偏重於文學史與文化史的交叉研究。
王學泰代表作——
《遊民文化與中國社會》全面系統地論述了遊民、遊民文化與中國傳統文化、傳統文學的密切關係,遊民文化對於文學創作,特別是對於通俗文學的創作產生了深刻的影響,他們的思想意識、習慣作用,也因通俗文藝的流傳而深入到了各個階層。
王學泰對詩歌的研究極為深入。本書既有針砭時弊,又有對柏楊、楊憲益、聶紺弩等當代詩人詩學、人生際遇的深度解析。全書文筆從容,旁徵博引,感情淳厚,且不失詼諧幽默。
《水滸傳》第一個告訴讀者遊民江湖的存在,第一次全面生動地把江湖生活、江湖人的理想與奮鬥、江湖人的成功與失敗展示出來,給後世的遊民、底層人物以及各種各樣的邊緣人士組織化進程提供了範本。王學泰因對此獨特的研究而被評為「發現另一個中國」。
王學泰有許多鮮明的學術觀點,例如他認為唐宋是兩個截然不同的社會形態,《水滸》中已無「大俠」;「于丹學」是養生之道不是社會學理論等等。在遊民與流民文化研究方面,他曾提出「有人的地方不一定就有江湖」,「中國還有一個歷來被文人學士忽視的遊民社會」。他不願被稱為「知識分子」,而更願意被稱作「知識人」。
讀書是王學泰一生所愛,王學泰把書分為「正經書」和「不正經的書」,在他看來,「正經書」是看了之後還想再看的有意義的書,而「不正經的書」是為消閑解悶兒。他說,「今天,在信息、知識爆炸的時代講『慢讀』真是有些奢侈,然而還要提倡『慢讀』。」王學泰認為閱讀經典要探源溯流,自述「平生沒有什麼嗜好,只是喜歡讀書,也可以把讀書看成我唯一的嗜好吧!」
附:
王學泰自述最常讀的三本書
屈指算來,讀書超過了半個世紀,見過、翻過的書,倒是不少;我的簡陋的書架上也有數千部書,可是每年都要重溫一下,都要翻一翻三部書,坐下來閉目一想有些篇章語句就能出現在眼前的,也多出自這三部書——《史記》《杜工部集》《魯迅全集》。
先說杜詩:我喜歡古典文學是從愛好古詩開始的,年青人一般都喜歡盛唐詩、喜歡李白詩。我也不例外,李白的發揚蹈厲、氣象雄渾詩句,真是精彩逼人,像「狂風吹我心,西掛咸陽樹」這種神來之筆,令人擊節,驚嘆為天籟。可是隨著年齡的增長、閱歷的增加,特別是經歷了坎坷和苦難以後,感覺就不一樣了。當我一個人下放到偏僻、貧困的山村,深夜孤燈,再讀杜詩,就另有一番感受了。彷彿自己的感情和想法杜甫都替我表達了出來,而且杜詩中所表現的那些從人性迸發出的至愛,給讀者的撫愛和慰藉,也只有在逆境和不幸中才會有更深刻地體會到。可以說杜詩是中國傳統中優秀部分的凝聚,它體現的是原始的儒家(不是經過董仲舒、更不是經過以後宋儒改造過的)思想。儒家就其本質說來是宗法制度在意識形態層面的表現,但是它也有超越性的一面。孔子的仁學源於對人類生命價值的更高期待,這種期待不只是出於理智、更是根源於情感的。新發現的「郭店竹簡」也有「道始於情,情生於性」的說法。儒家許多基本觀念如「忠恕」「孝悌」「仁愛」等是建立在人情上的,可以說是「情感哲學」,它的傳播也多用情感的渲染去打動受眾(這與西方哲學用邏輯論證有顯著的不同)。在儒家取得了正統地位後這一點產生的很大變化,如漢儒就把儒學弄成接近神學的意識形態,漢朝統治者則用政治手段推行儒學。儒家的基本倫理觀念在杜詩中恢復了初創時的特徵,變得豐滿鮮活,更富於人情味。讀杜詩,會使人們體會到儒家倡導的那些令人仰望的倫理觀念就在身邊,就活躍在人們的一言一行之中,還可以說就發生在你我他的日常聯繫之中,因而變得更易於接受。過去有人說讀李密《陳情表》、諸葛亮《出師表》不下淚者,其人必不孝不忠。這是說古代一些優秀文學作品感人之深。讀杜詩也是如此,它帶來的感動會使我們遠離世俗,使我們的思想境界得到些許的提高。從杜詩中我們會感到作為個人對於社會和他人的責任和應該具有民胞物與的情懷。杜甫寫到這些時是很自然的、彷彿是從心臟流出的熱血,沒有一點矯揉造作。杜甫不像現代一些詩人以肩負教訓讀者的使命自負,他的詩大多是寫給自己的、是自己心靈歷程的記錄。杜甫實際上是儒家觀念最好的傳播者,他傳播的儒學是最富於激情的儒學。在中國文化史上,杜詩對於士人性格的塑造起了很大作用,杜詩中所滲透的憂國憂民情懷成為文人士大夫最高價值,不管你贊成不贊成,都不能否認它是公認的準則。而後世的理學家的「儒學」雖然自明代以後被奉為官學,成為利祿的淵藪,然而這種「儒學」是沒有激情的儒學,則不免給人以「言語無味,面目可憎」之感。
再說魯迅:一度魯迅被奉為神,現在又有一些年少才俊以貶辱魯迅為「思想解放」之標誌。我覺得兩者皆有失。我自六十年代初讀魯迅也有四十餘年,魯迅的話並非「句句是真理」,但他老先生不媚俗、不阿世之獨立人格,雖不能至,但敬仰之心,始終不變。魯迅著作中有兩點對我啟發最大,一是他對傳統中國的認識和分析之深刻,迄今無出右者。我對一位關心現實改革而又有些鄙薄魯迅的先生說,雖然您不以魯迅為然,但魯迅對中國人和世相的分析起碼還能管五十年(魯迅希望他的文章能夠「速朽」,然而令人悲哀的是他在七八十年前說的話仍然可以燭奸照弊,使一些醜類醜事原形畢露),熱衷於中國社會的改革的人們應該首先研究魯迅;另外是魯迅對流氓意識的分析、特別是他對這種意識在國人(他們大多屬於非流氓階層)身上的表現的揭示,令人觸目驚心,也使人感慨萬分。國人應該在閱讀魯迅中警醒起來。魯迅的價值我們未必都認識了,我同意何滿子先生所說的「未來對魯迅的評價將比今人更高」。在一篇答記者問的文章中我寫道:「中國有幸出了魯迅,他是中國歷史的光榮;中國也不幸,其所走過的道路,往往不斷見證魯迅的遠見卓識。中國知識分子有幸,有魯迅這樣的人物為我們作出榜樣;中國知識分子也不幸,有了魯迅這樣的人物,益發令我們感到羞恥。」「幸」與「不幸」都是現實,所以我們都應該正視。
三說司馬遷:《史記》是司馬遷的主要著作,其他還有《報任少卿書》《悲士不遇賦》等。司馬遷是士人中的俠者,中年之後遭際坎坷,然而其發憤著述,始終不輟,成就了「史家之絕唱,無韻之《離騷》」的巨著《史記》(《史記》52萬餘字,一根竹簡最多不過寫二三十字,要多少竹簡?夠不夠裝「五車」?)令人敬佩。司馬遷對於屈辱的感受打動過許多有類似遭遇的人們。經過文化大革命,備受侮辱的人們讀《報任少卿書》中的「是以腸一日而九回,居則忽忽若有所亡,出則不知其所往。每念斯恥,汗未嘗不發背沾衣也」等句,會帶來多大的震撼,這是不身臨其境者很難體會的。讀《史記》給我感觸最深的是「其文直,其事核,不虛美,不隱惡」的實錄精神。他是身處漢朝,而且是史官,可是對本朝的開國皇帝劉邦及其主要對手項羽做了極真實的描寫,項羽英雄末路的悲劇,劉邦以流氓起家的喜劇都刻畫得淋漓盡致,毫髮畢現,使我們讀後而不忘。這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自《漢書》以下,號稱「正史」者,多達二十五,都是學《史記》的,但一蟹不如一蟹。另外,司馬遷的文章的表達能力極強,令我十分羨慕。從《史記》和《報任少卿書》來看,在司馬遷筆下幾乎無事不可記,無情不可抒。文字在他的手中彷彿成了一團橡皮泥,像捏成什麼樣,就捏成什麼樣。這是值得作文字工作的人們反覆研讀的。
-End-
緬懷這位個性鮮明的老學者
一路走好
本期作者、編輯:王廣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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