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袁照：您是我的一個永遠的念想，——懷念何澤慧

GIF

（2010年9月，我們去看望何澤慧老人。我與她合影）

您是我的一個永遠的念想：懷念何澤慧

經常在媒體上看到有關何澤慧的消息，雖然去世幾年了。但是，人們對她的懷念，與日俱增。有人稱她為「中國的居里夫人」，有人說她是中國「最後的貴族」。於我而言，僅僅這些還不夠。她就是我的親人，就是我的如奶奶如外婆一樣的親人。

何澤慧生前，我多次去北京看望她。聽她說往事，說小時候讀書振華學校的事、聽她說外婆王謝長達的事、聽她說她三姨王季玉的事。她外婆創辦了振華學校，這是中國最早的女校之一，她在這裡讀完了小學、讀完了中學，然後選擇去了清華大學讀物理，在哪兒確定了終身的事業，在那兒遇到了錢三強。錢三強是她物理班上的同學，一起入學，一起畢業。她的三姨1917年從美國留學歸來，接受了母親給她的責任，做了振華的校長，本來振華是小學，是三姨王季玉擴充為中學，還有師範預科。那年與王季玉一起回國的還有一個胡適。胡適是王季玉的好朋友，經常到這個園子里，給何澤慧她們這些女生講紅樓夢，講林妹妹。何澤慧手靈心巧，畫了許多畫，寫了許多字，留在了在這個園子里，還有一些詩文。畢業那年，她與同學齊季庄等一起，找了一塊花崗石，在上面了刻了字，何澤慧寫的是篆書「仁慈敏明」。那個時候學校有校訓，每一個年級也有級訓，「仁慈敏明」就是何澤慧她們的「級訓」。

（我給何澤慧拍的照片）

何澤慧於２０１１年6月去世。那年的高三畢業典禮就以紀念何澤慧為主題，我在會上作了一個題目為「像何澤慧那樣做人」的校長演講。我曾三次在高三畢業典禮上講何澤慧。第一次，是２００６年，那年是建造一百周年。我的畢業校長演講題目是《像何澤慧那樣作校友》。第二次是2010年，我的題目是《從母校帶走一生的禮物》。

何澤慧的精神，是「仁慈敏明」的精神。她說一生只有兩個母校，一個振華，一個清華。振華的文化影響了她的一生。何澤慧雖然是一位偉大的物理學家，但是她更是一位平易近人的前輩。她身上有許許多多閃光的東西，從不居功自傲，從不盛氣凌人。2005年12月，第一次我與老師們一起去看望她。她得悉我們上午八點半要來，八點半之前早早下了樓，走到中科院家屬大院門口等候我們，出租司機不認識路，誤開了路，兜了圈子，晚了半個多小時，她就在門口等候了半個多小時。見了我們樂呵呵地領我們上樓。她與我們聊科學創造，總有自己獨特的觀點；針對社會上的不正常現象，表達的意見總是犀利而令人信服。

何澤慧與物理、與核物理結緣是天意。可是她在三個重要關口，還都面臨過重大的「溝塹」，她挑戰世俗、挑戰權威，憑藉自己執著、智慧和學養，追求自己熱愛的物理、核物理事業，事迹動人。

1932年何澤慧考上了清華大學。她嚮往物理系，那時的物理系，名師雲集，院長是葉企孫，這是一個了不起的人物，周光召、錢三強、錢偉長、朱光亞、趙九章等大家、大師都是他的學生。可葉企孫不要女生，不肯接受何澤慧。七十多年以後，何澤慧對我們回憶時說道：碰著一個老封建葉企孫。他不要女生。為什麼不要女生？那時候，一共幾十個人考上物理系，他說是女生都不要。於是我們就造反，不能聽他的，造反取得了勝利，葉企孫終於接受了我們。四年之後，即1936年，何澤慧幾乎以班上最好的成績從清華大學物理系畢業。

（何澤慧及她女兒，我們正在交談）

然而作為女性，何澤慧畢業找工作時再次受到了挫折。就在何澤慧苦於無法施展抱負時，她得到一個消息，山西省政府有一項規定，凡是畢業於國立大學的山西籍學生，山西省均資助3年共3000大洋出國留學。何澤慧雖然出生在蘇州，但祖籍是山西省靈石縣。於是她立即回山西辦好手續，赴德國學習彈道學。何澤慧到了德國，她要進入德國柏林高等工業大學技術物理系。又遇到障礙，那裡不收外國人，因為它跟軍工有關係。何澤慧從同學王大珩那裡得知技術物理系的系主任，曾經在南京軍工署當過顧問。於是，她到德國後直接找到了這位系主任，她與這位主任見面。主任說，這個不大可能，我們技術物理系是個保密的系，是不可能吸收外國人的，尤其更不可能吸收女性來學彈道專業。何澤慧就跟他說，你到我們中國來當我們軍工署的顧問，幫我們打日本鬼子。我為了打日本鬼子，到這裡來學習，你為什麼不收我呢？系主任被何澤慧說動了，就破例接收她。這是技術物理系第一次收外國學生，也是彈道專業第一次收女性學生。1940年，26歲的何澤慧以一篇《一種新的精確簡便測量子彈飛行速度的方法》的論文，獲得博士學位。

1946年，何澤慧與同學錢三強在巴黎舉行了婚禮。１９４８年兩人回國。1955年錢三強去中南海向毛澤東介紹了原子彈、氫彈的基本原理，為了說話清楚原理，錢三強帶了一個探測儀，這個探測儀就是何澤慧親手做的。毛澤東主持召開中央書記處擴大會議，決定大力發展原子能事業，在蘇聯的援助下研製中國的核武器。中蘇關係破裂，蘇聯專家全部撤走。於是，我國決定成立專門的核武器研究所，研究所成員由錢三強負責推薦，在推薦名單上有何澤慧的名字。但是最終她的名至還是被領導劃掉了，理由還是女性，又是錢三強的夫人，在國外做了六年核物理研究的何澤慧沒能進入核武器研究的第一線。２０１０年中央電視台，播放了第五十期《功勛·何澤慧》，我看到採訪兩彈一星功勛科學家彭桓武的一個鏡頭，他說：搞氫彈的時候，資料里有一個數據，我們覺得不大可靠，就讓重做實驗，重測這個數據，看是不是真的？平常的物理實驗，做一個就要兩三年，而我們搞氫彈剩下的時間只有一兩年了，所以這個實驗要求幾個月做出來。就由何澤慧等人組織了一個實驗室，專門做這個實驗，結果幾個月就做出來了，果然發現原來的數據不對，使得我國的核武器研究沒有走彎路。何澤慧不在我國核研究第一線，卻做了核研究的十分重要、重大的事情。

（往事不可追）

何澤慧精神，是我們師生一生的財富。我在第一次有關何澤慧的演講中，提出了學校的「文化精神」。這樣的文化精神則是概括了何澤慧等優秀的校友的事迹、品質、奉獻而提煉出來的表達：

「同學們，你們即將離去，離別之前，請記住我們學校的文化精神，這就是「質樸大氣」「真水無香」「傾聽天籟」的精神。質樸大氣就是浩然之氣，是一種實而厚重、素而無華、純而不雜、真而簡明的精神。「真水無香」就是要我們返璞歸真，學做真人，不雕琢，不作假，淳樸一生。「傾聽天籟」，就是傾聽自然之聲，就是要按照世界萬物發展的規律而做人、辦事，保持自然真誠之本性。同學們，我以這12個字為臨別贈言，希望與你們共勉，希望我們都像何澤慧那樣做校友。」

第二次有關何澤慧的畢業演講中，提出我們學校有一種文化追求，可以作為大家帶走的一生的禮物。什麼是一生的禮物？就是「本真、唯美、超然」六個字，也是何澤慧人品的高度概括。何澤慧於2011年6月22日去世，距今已經有六年多時間了，每每想起她心裡就不能平靜。她去世後的第四天，我曾寫過一首詩，以紀念，題目是《念想》：

我知道

傍晚以後

太陽，和一切明亮的東西

急速地沉落

六月繁茂，萬物瘋長

傍晚以後

炎熱，和一切熱情的東西

就要急速掩藏

泛舟在時光的河上

我是多麼的無奈

我是你的一個念想

傍晚以後

石榴花落在地上

血色如殘陽

傍晚以後

六月的激情

似花樹抖落多少金黃

蕩漾在時光的河上

兩岸楊柳舞動悲愴

我知道

熱鬧的夏以後

月光，和一切溫柔的東西

急速地凋零

然後，就是凄涼的秋

花葉樹葉

彷彿塌落的眼瞼

悲風中沉陷

靜坐在時光的河上

傾聽船夫悠揚歌唱

我知道

明天的清早

星光下去以後

太陽，和一切新生的東西

還會呈現

即使冬天

愛和熱情還在心裡

因為，你是我的一個念想

何澤慧是我們永遠的念想。那個六月的悲傷的日子，永遠寄寓了我們思念。當年寫完這首小詩，我曾給一位朋友看，徵求意見。他說，為什麼寫到秋天，就想到凄涼和蕭疏呢？他說：秋天是收穫的季節，你的詩應該改一改。要修改么？思考再三，還是決定保持原狀。我想表達的意思的是，我們要對未來保持一種敬畏，我們往前走的路上，不會處處是春天的鮮花綻放。何澤慧熱愛物理、熱愛核物理事業，她的事業做得很輝煌，但道路就不是很平坦的。我們到了秋天，也不要想到的就是收穫，要明白一個道理，如我們爬山，攀越高峰，到了山頂，無限風光之後，接下來就是下山。下了山以後，一切又都重新開始了，我們又要去爬山。會面臨更為艱苦的困境。

我最後一次見到何澤慧是2010年9月。我帶著老師去北京考察、學習人大附中十一學校，我更是為何看望何澤慧老人。原先講好，只是我領著幾個老師去，其他人安排其他活動。那天早晨，臨出門前，我突然改變了主意，我想帶整個赴北京考察的老師都去何澤慧家，總共有二十多人。有人領導提醒我，只是講好去三、四個人，這麼多人去，是不是妥當？以我對何澤慧的了解，她不會有意見，她是一個如奶奶、如外婆一樣「仁慈」的人，「仁慈敏明」是她們當年的級訓，也是她一生的座右銘。果然，我們二十多個人一起上了她家。她家狹小，接待人的小客廳只能容下五、六個人。我們輪流上，她家住在三樓，三四個人一組上去看望她、問候她，站在她身邊與她合影。這一組下來了，另一組上去。何澤慧笑呵呵地不斷提醒我，讓樓下的老師快上來、快上來。我明白老人的心，我也明白這是我們老師此刻收到的是十分最珍貴的禮物，能與何澤慧合一張影，是如何地有意義啊。前幾天，我整理電腦，打開了那年我們一起看望何澤慧的相片文件夾，一個一個老師與何澤慧的合影，定格了，如何美好。這些老師發展得都很好，有的當校長，有的在機關處長，有的在研究機構當院長、主任，有的是名教師、骨幹教師，何澤慧在天有靈，會是如何地欣慰？我相信這些老師的發展，主要依靠自己得努力，但是，與何澤慧精神的引領是分不開的。

何澤慧會給我們多方面的啟示，她本身就是一本教科書。對何澤慧的思念是隨時隨地的，她和藹可親，仁慈又聰穎。「星光下去以後太陽，和一切新生的東西還會呈現」，何澤慧將永恆，她就是如太陽一樣偉大的科學家，是一個完整、完美的人，她的精神永遠會滋生新生的東西，引領並伴隨我們前行。

2018年元月7日，於獨墅湖

喜歡這篇文章嗎？立刻分享出去讓更多人知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