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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聊齋志異》:平常之心與奇異之書

想到我個人愛讀聊齋,從少年讀到現在,從讀白話故事到讀文言原文,也讀去了大半輩子了,只覺讀得越多感觸越深。我們現代人的物質生活和心靈世界的格局都太局促太狹小了,還一味地以自己的眼界、氣量去摻和古人的生存狀態和精神境界,常常是撓爛了人家的體面,卻裝不了自己的門面!

在《聊齋志異》問世後的幾百年以來,一邊是這本書的傳播和影響越來越深遠,到今天,除了不同版本的原著,聊齋的白話本、故事書、漫畫、影視劇,以及各種網路寫手的改編續編瞎編,真真是層出不窮、無以計數;一邊又是讀者心目中的作者形象越來越固化。大家認為,蒲松齡一生懷才不遇,年逾古稀才勉強混成個貢生,他寫這本書就是抒寫懷才不遇的憤懣不平;大家還認為,他不僅懷才不遇,且窮困潦倒,寫了本書卻沒有錢把它印出來;大家又認為,正因為不得志,所以他盡想好事,才寫了那些千嬌百媚古靈精怪俠肝義膽無所不能的妖精女鬼來補償自己無法滿足的需求。也許,蒲先生留給後世的這種形象並非完全不符合實際。比如,《聊齋志異》是在他仙逝五十餘年後的清乾隆三十一年(1766年)才刊刻行世的。再如,他在科舉考試方面的成就也的確遠不如那個54歲中舉的范進。但是,恐怕更有許多非常重要的東西與他的生平實況相去甚遠。比如大家說他是因為不得志而借聊齋以抒懷,甚而以為這部傳世之作是他晚年所寫,或花了他盛年以後的大半時間。而實際情況是,雖然聊齋先生是活到老考到老,《聊齋志異》卻從他很年輕的時候就開始寫了,成書也早,在康熙十八年就初步完成了。他為這個集子寫的序言《聊齋自志》末尾署的是「康熙乙未春日」,這是1679年的春天,當時的蒲松齡還不到39周歲。

可以肯定的是,他可不像吳敬梓筆下的范進。他是明知考不上還一定要考,而范老先生是拚死也要考上。更與范進中舉前的那副寒酸怯懦的模樣大不同的是,蒲先生活得很瀟洒!他一生撰述豐富,名氣也大得很。除了詩文之外,他寫的農桑醫藥命理八卦之類的文字也是廣有影響的。實際上,他頭一次聲震鄉里恰恰是因為考試:19歲時參加府縣考,一舉奪得縣、府、道試三個第一名。不過此後的考試成績再無起色。這個精騖八極心游萬仞的文學巨匠,這個關注民生講究情趣的人,難道是真的對科舉功名孜孜汲汲至於終老嗎?我們還是從自己的處境出發來替古人設想吧:就跟現在的我們必須參加高考一樣,似乎只有通過這個考試,才有機會求得穩妥的社會地位和生存保障,因此只要有一線希望,我們的家人親戚朋友,以及一切社會關係,都會對我們抱以這個期待:考大學考大學,考個好大學。殊不知再好的大學都很見鬼了!蒲松齡的處境也類似於此吧,但他的一生還是有自己的活法的。除了應寶應縣知縣、老鄉孫蕙之請,給他做了不到兩年幕僚,他一輩子在家鄉做私塾先生,直到1709年自己給自己退了休。想到我個人愛讀聊齋,從少年讀到現在,從讀白話故事到讀文言原文,也讀去了大半輩子了,只覺讀得越多感觸越深。我們現代人的物質生活和心靈世界的格局都太局促太狹小了,還一味地以自己的眼界、氣量去摻和古人的生存狀態和精神境界,常常是撓爛了人家的體面,卻裝不了自己的門面!對蒲松齡先生的理解就是典型例子。他的一生雖然累試不第,但絕非只有窮愁潦倒懷才不遇一說。我一直偷偷地覺得,他堅持考了一輩子科舉,即便是為求取功名,其中也還有一種動因不為人注意或承認,或可稱之為欲斗奸佞謀權位。這在《聊齋志異》中是可以看得到的,其中懲奸斗惡的故事與花妖狐魅的故事在比例分量上是不相上下的,但人們總拿後者說事。但更重要的應考動因,應該是今天的作家或自由寫作者的所謂「體驗生活」:他未必不是以趕考應試為觀測人心世象的大好機會,就像他為聊齋志異收集故事一樣,他借應考來觀察、積累也未可知的!

那麼他為什麼要寫《聊齋志異》這樣一本書呢?

在他二十四五歲,開始熱衷於收集、編撰、創作那些故事時,好友同鄉張篤慶寫了好些詩,如《和留仙韻》二首、《答蒲柳泉來韻》、《寄留仙、希梅諸人》等等(留仙就是蒲松齡。他又字劍臣,號柳泉居士,在《聊齋志異》中自稱異史氏)。這些詩都表達了勸誡的意思,希望他不要因為弄《聊齋志異》耽誤了自己的前程,但是蒲松齡自己的立場卻很明確、很堅定。他在《偶感》一詩寫道:

潦倒年年愧不才,

春風披拂凍雲開。

窮途已盡行焉往?

青眼忽逢涕欲來。

一字褒疑華衰賜,

千秋業付後人猜。

此生所恨無知己,

縱不成名未足哀。

可見他自己對《聊齋志異》還是很自信的,謙虛歸謙虛、自憐歸自憐,但並不後悔,只遺憾的此生沒有知己,並且他毫不懷疑自己文學事業的價值及其歷史地位:「千秋業」。

誠然,失敗的蒲松齡是成功的!《聊齋志異》雖沒有正式出版,卻很快享有盛譽。早年一再勸誡他的張篤慶為《聊齋志異》(1682)題詩三首,其中寫道:「五夜燃犀探秘籙,十年縱博借神叢。董狐豈獨人倫鑒,干寶真傳造化工。」還寫道:「搦管蕭蕭冷月斜,漆燈射影走龍蛇。琅嬛洞里傳千載,嵩岳雲中迸九華。但使後庭歌玉樹,無勞前席問長沙。莊周漫說徐無鬼,惠子書成已滿車。」不排除朋友之間有友情背書的嫌疑,但他的誇獎今天看來也是句句有來處的。當時的文壇領主、位高權重的王士禎也為《聊齋志異》題詩:「姑妄言之姑聽之,豆棚瓜架雨如絲。料應厭作人間語,愛聽秋墳鬼唱詩。」

如此,我們很可以對另外一個問題進行駁難了。有研究者說,留仙先生筆下的那些又美麗、又仗義、又有本事的花妖狐魅鬼仙都是出於他個人的意淫,一生不得意的他就只能這樣幻想著這樣的女性,他不過是個有著根深蒂固的男性中心意識的文人。不能否認這種性別政治的思路及解讀,就像不能否認一直以來就有人批判他有腐朽沒落的剝削階級思想一樣。但換一個角度看,幾百年來人們喜愛和追捧《聊齋志異》這本書,肯定不是因為大家都愚蠢得看不出它的瑕疵和缺憾,而是其中一定有著歷久彌新的無法替代的東西。如果說人們對《聊齋志異》的藝術特性,諸如想像的神奇、人物形象的豐富多彩、語言的精雅絕妙等等早已形成了共識,但對它的思想觀念和思維方式獨異性並未給予充分地注意和理解,比如後現代語境中奉為圭臬的多元價值觀及差異認同,其實是貫穿這本書的紅線;書中故事及講述中包含的宇宙或時空意識,在今天看來也是超前的;還有,那種不拘一格追求真善美的執著勁頭,堪稱一種永恆的範例。

大體上說,讀者對聊齋的故事感到稀奇,多半不是針對故事本身,而是作者對待故事的那種態度。因為他不僅將常人心目中怪異之事視如平常,在描寫時毫無芥蒂或戒備之心,而且還在見怪不怪、平淡自如的述說中,表達了至高的道德觀念和審美趣味。看幾個我們不那麼耳熟能詳的例子:

其一是《王六郎》,說一個許姓漁夫好酒,每天晚上去河邊打魚,每次打魚時都要自斟自飲,每當喝酒都要順手灑下一點酒,不是「一樽還酹江月」,而是奠給這裡可能、也許會有的鬼們。真的就有這麼個叫王六郎的溺死鬼,常常受用許漁夫奠的酒,很感謝許漁夫的慷慨,悄悄地幫他多多地撈魚,於是王六郎就感到如有神助卻也不大在意。後來有一天,王六郎現出了人形,從此每晚都來和許漁夫一起喝酒打魚,十分相偕。有一天,他辭謝許漁夫,說自己已經業滿要投胎轉世去了,溺死鬼的空缺將很快由一個投河自盡的婦人來填補。許漁夫也說了些普通的惜別話。後來,王六郎因為不忍心看這個繼任者抱著孩子投河,「代弟一人,遂殘兩命」,就把娘倆救起來了。他也因為沒有繼任的而無法轉世,只好繼續在這裡做他的溺死鬼,繼續跟許漁夫喝酒聊天,也不知道下一個轉世的機會什麼時候才出現。許漁人對王溺鬼的做法很感動、讚佩,說:「此仁人之心,可以通上帝矣。」果然,上帝知道了,封王六郎去做某地的土地神,也就不必投胎為人了。後來許漁夫又依約前去拜訪他,但做了土地的六郎不便再現形,只能化煙化風或託夢來應答迎送漁夫。許漁夫告辭時,這個土地爺化作羊角風,隨行相送十餘里。許漁夫則對著這陣風作揖道別,他說:「六郎珍重,自能造福一方,無用故人囑也。」也還是平常的語氣態度,就跟溺死鬼當初辭別漁夫時一樣。作者寫許漁夫面對神仙王六郎和做鬼的王六郎,態度上都是一樣的隨和親切,反過來也是一樣。奇妙的不是作者對人鬼神仙的一視同仁,而是在平易淡定中讓筆下人物自然而然地漸次地透露出樸素而高潔的秉性,想想「六郎珍重,自能造福一方,無用故人囑」這句話飽含著的抬舉的美意、真誠的期待,對作者來說,道出便是讚美,他用一句話讓我們看出這是兩個秉持善念的人,他也不動聲色道出了自己的價值立場。

《蘇仙》是一個更奇異的故事。說是在郴州,有位蘇姓女孩在河裡洗衣服。她蹲在水中一塊大石頭上,突然被一縷青苔所吸引,只見它「綠滑可愛,浮水漾動,繞石三匝」。蘇姑娘怦然心動,而成孕,而產子。蘇姑娘做了未婚媽媽,兒子因為不是凡人而在7歲上離家了,她頂住壓力倒也安然度過了未嫁的一生。當兒子後來現身時,眾人只見他「丰姿俊偉」。他葬了仙去的母親,並在墓前種了二株桃樹,桃樹結實甘芳且「年年華茂,更不衰朽」。故事結尾處異史氏說到,後來歷朝歷代在此地做官的人往往會摘了「蘇仙桃樹」的桃子饋贈家鄉親友——他可不是一味地言之鑿鑿以增加奇聞的可信度,而是讓我觸摸到故事的人間溫度而寧信其有。

《聊齋志異》取消了人鬼、人妖、人神、人物的界限,與其說作者好奇獵趣,不如說他胸中自有眾生平等、萬物有靈的信念,從不曾生出過那種視陌生者為害、視異己者為敵的意識。這使他的故事及講述既有一種奇異、唯美的格調,又有坦蕩磊落的風度。

我們再看兩個例子。

《僧孽》,說某人命不該絕,但被鬼使誤捉到了陰曹地府。他想,既然來了一趟,不如長點見識再回去,便「求觀冥獄」。不料在參觀時看見了自己做和尚的兄長,此刻正在陰間受刑,模樣慘苦:「扎股穿繩而倒懸之,號痛欲絕。」他當然是又驚恐又傷心,何罪至此呢?原來,他兄長是一淫僧、貪僧。他返回了陽間,以為哥哥已經死了,就趕到他當和尚的那個廟裡去看,不料哥哥卻還活著!更不料哥哥此刻活著的那副模樣跟自己在地獄看到的情景好相像!只見他哥哥「瘡生股間,膿血崩潰,掛足壁上」,如果不保持這個「掛足壁上」的姿勢他就痛得要死。他在地獄看見哥哥受刑,跟眼前哥哥遭受的折磨,在兩個時空里並行不悖,相互映襯。異史氏於是說道:「鬼獄渺茫,惡人每以自解,而不知昭昭之禍,即冥冥之罰也。」

《考弊司》,寫河南人聞人生,被一個秀才鬼邀來到地府,看那考弊司的虛肚鬼王如何執法,如何貪贓枉法且不聽勸諫。這耿直的聞人生想要上天去控告鬼王,後來聽從了旁人建議,就近向閻王進行了舉報。這個聞人生是一個年輕後生,那個鬼秀才之所以把他邀到地府去,一方面是因為素聞他的正直勇敢,另一方面是因為他是那個虛肚鬼王的伯伯,非他不足以整治這鬼王的腐敗作風。在這個故事中,似乎憑著一股氣,就上天入地自如,前世今生串聯,人神鬼怪相通。蒲松齡的確持有一種神奇的超前的宇宙觀。讀者在《辛十四娘》《聶小倩》《畫皮》這些眾所周知的篇章中有所領悟,實際上在聊齋這個奇異的世界裡,穿越、異度空間、時空的摺疊或平行時空,幾乎是一種常態,而且是那麼地平易自然。

《聊齋志異》在表達方式上的不拘一格,從體例篇幅也能看出,有時一篇一個故事,有時一篇包括兩個三個相類的故事;有時末尾有異史氏言論,有時則沒有。值得一提的是,正如作者一生討厭科舉卻一直考科舉一樣,他討厭說教,但也忍不住要訓示和啟迪一番。很多篇後面有「異史氏曰」,前面已經提到一點。但他的有感而發既有別於司馬遷的「太史公曰」,也與孔夫子的「子曰」大不同,可以說「異史氏曰」是帶著些對正統觀念的叛逆的快感的。這大概也是因為孔聖人的被當作教主、工具,而至後人分裂、後史偽善。蒲松齡先生的「異史氏曰」可以說是一種粘合劑。《鬼哭》中,異史氏曰:「普告天下大人先生,出人面猶不可以嚇鬼,願無出鬼面以嚇人也。」《捉鬼射狐》中,異史氏曰:「浩然中存,鬼狐何為乎哉。」蒲松齡從來不會刻意地教訓人,但我們被他的故事吸引的時候,自然地得到了教訓。

從篇幅來看,聊齋中的故事長則幾千字,短則幾十字。在我的印象中,字數最多的是《雲蘿公主》,這一篇在雲蘿公主的故事結束後講了另外兩個故事。全書字數最少的一篇是《瓜異》,全文如下:

康熙二十六年六月,邑西村民圃中,黃瓜上復生蔓,結西瓜一枚,大如碗。

《聊齋志異》好玩,有趣,猶有格調,不枉蒲松齡先生以此為志業。雖然人們常把《聊齋志異》和《紅樓夢》相提並論,我覺得它們沒有什麼共同之處;如果一定說有的話,只能說它們都是同類作品中的傑作,各自領域的巔峰。《聊齋志異》是文言文,寫人紀事之餘,異史氏往往也談點感想,但他並不宣講道理,他是寫給有相當文化程度的人看的。有文化的人太會講道理了,但缺乏情趣,所以《聊齋志異》追求的是有趣,異史氏拓展的是讀者精神空間。用白話寫成的《紅樓夢》,有著向芸芸眾生佈道的宏願,所以要吸引大眾讀者,要好懂,還要煽情,才能啟發開悟。曹雪芹出示給讀者的是心靈的寄託。很多人談起聊齋都會說到蒲松齡的孤憤,但我想像中的《聊齋志異》的作者,即使不得志,卻總還是一位相當悠然自得、睿智詼諧的先生。

名家評點鏈接

《聊齋志異》獨於詳盡之處,示以平常,使花妖狐魅,多是人情,和易可親,忘為異類,而又偶見鶻突,知復非人。

——魯 迅

過去有人談過:《聊齋》作者,學什麼像什麼,學《史記》像《史記》,學《戰國策》像《戰國策》,學《檀弓》像《檀弓》。這些話,是貶低了《聊齋》作者。他並不是模擬古人古書,他是在進行創作。他在適當的地方,即故事情節不得不然的場所,吸取古人修詞方法的精華,使敘事行文,或人物對話,呈現光彩奪目的姿態或驚心動魄的力量。這是水到渠成,大勢所趨,是藝術的勝利突破,是蒲松齡的創造性成果。

——孫 犁

《聊齋》好在筆法,用詞極簡,達意,出入風雅,記俚俗荒誕事,卻很客觀。此後讚美別人文字精深,稱之聊齋筆法。

——木 心

幾百年前,有這麼一個人寫出了這樣一部光輝的著作,他用他的想像力給我們在人世之外構造了一個美輪美奐的世界,他用他的小說把人類和大自然建立了聯繫。

——莫 言

原刊《語文教學與研究》2017年11月下旬刊《讀寫天地》,主編劍男。本文為作者修訂稿

插圖為王明明《蒲松齡先生講書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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