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文】寂寞的玫瑰
文 / 錦雲飛揚
安靜信步走到這裡。
新栽的楠竹，剛剛成活，稀稀落落長在綠色的草坪中。那枝，那葉顯出一種在生與死之間掙扎過的疲憊，略帶黃色。這可不是新長出來的嫩芽那種顯示生命力的鵝黃，它色澤黯淡，毫無生氣。
安靜的目光落在一根竹子旁。
一根比小拇指還細的竹筍，大模大樣從草皮中鑽出來。
它雖然小，卻滿身堅毅，頂端的幾片尖細的小葉，無畏地張著。
安靜見它帶著一股倔強望著她，趕忙把目光避開。
眼下的她，確實連一個不起眼的小生命也比不上。
她是下定決心要離開這個世界的。
她不是那種能輕易被命運擊倒的女孩子。五歲時，父親在一次礦難中喪生，她與體弱多病的母親相依為命。學業未成，母親又離她而去。世態炎涼，人情冷暖，苦辣酸甜……她都經歷過，品嘗過。無數次在泥濘中摔倒，又勇敢地爬起來，忍著傷痛，繼續昂首前行……
也許，一個人的承受能力是有限的；也許，被幸運之神眷顧了幾年的她反而變得非常脆弱，她無論如何無法承受這種怪病將來的後果：手足變形，面部扭曲……與其將來倍受摧殘，奄奄一息，最後帶著難看的樣子離開這個世界，倒不如現在就默默地消失。經過幾番痛苦的抉擇，她終於還是把想法付諸了行動。
一次不成，還有再次。再次不成，還有下次……她下了決心的事，沒有人能夠改變的。安靜想。
她表面裝出的平靜騙過了朋友，但安靜發現，無論她怎麼掩飾、偽裝，都騙不過那位滿頭銀髮，一雙和善的眼，永遠都閃著快活的光芒的老院長。
院長几乎天天到她的病房來。站在病床前也不多說話。安靜每次碰見那雙慈祥的眼裡流露出的無比關切的目光，心就顫抖不已。輕生的念頭在頃刻間也煙消雲散……可到了夜深人靜之時，它又捲土重來，提醒安靜計划下一次行動……
安靜知道，花園外就是一條大江。她已幾回站在圍牆前一大片玫瑰地邊，伴著日夜嗚咽的江水，哭得像個淚人。江水有聲，淚水無聲，都一樣沒有止盡。
這裡很偏僻，是很少有人來的。不知為什麼，只要安靜走進這個園子，便有人前來。不是休假的護士，就是閑逛的病友。且一個人都想盡辦法和她攀談，說這問那，非常熱心。
一顆將死的人大多數時間都是麻木的。安靜不僅不為之感動，還對他們的那些什麼「堅強」、「勇敢面對」之類的陳詞濫調有些厭煩，很少搭話。既使這樣，他們也並不急著走開，站在圍牆邊，東看西瞧，好像專為監護她而來。安靜想翻牆一躍的計劃每每落空，她連搭腳的凳子都準備好了，就藏在那棵大樹後。
安靜裝著無意地瞟了瞟身後，四周。今天並沒有人注意她，跟著她。心頓時狂跳不已，一陣眩暈，她有些站立不穩。
說不留戀這個世界是假的，只是她已別無選擇，無可奈何，安靜的眼淚又湧上了眼眶。
走近玫瑰地，安靜才發現那裡站著一個人，年齡與自己相仿，穿著與她同樣的衣服，目光炯炯，看不出有什麼毛病。
安靜馬上恢復了平時的冷漠，只用狐疑的目光迅速瞟了他一眼。剛想往回走，對方卻禮貌而又熱情地與她打招呼：「你好！你的眼光告訴我，我不像病人。對吧！」
安靜遲疑了一下，正想該怎樣回答，對方又笑著補了一句：「不是所有人的病都會掛在臉上的噢！」
說得好啊，就像她。除了老院長只怕任何人都看不出她的「病」，她卻整天想的是如何儘快結束生命。
「你很有品味啊！找到這麼一個優雅的地方！耳聽流水滔滔，眼觀鮮花吐艷。這些寂寞的玫瑰，有了你的相伴，而變得不寂寞了……」
安靜頓時打消了往回走的念頭。她覺得今天這個人與別的人不一樣。她急速啟動很久不用的腦部機器，才發現它們已運轉不靈了。平時才思敏捷的她竟找不出一句合適而又像樣的話應付他。萬般無奈，只好低頭賞花。
這片玫瑰地，不知是管理員的疏忽還是其他什麼原因，土地乾裂，雜草叢生。可各色玫瑰並不計較這些，顧自生長。有未開的，有剛開的，有開敗的。有的鮮艷水靈；有的花和葉被哪條可惡的蟲子咬了幾個難看的洞；有的已枯黃，只有那隱隱透出的一點暗紅才說明它曾經也是一朵花……
安靜的目光掃過這些花，內心時悲時喜，臉上也時陰時晴。
對方好像根本沒有注意安靜臉部表情的變化，只是不失時機地插上一兩句話。當安靜的目光停留在那株被蟲蛀爛了花辨的粉紅色玫瑰上時，他輕聲說道：「每次你的目光接觸到這些花時，心裡肯定不是滋味，即恨那蟲子的無情，又替這些花難過。」他望了安靜一眼，安靜忽然發現他的眼裡有種異樣的東西，一種使她感動的東西，就像老院長的眼神。
「其實，它自己根本就沒有悲傷過。你看，陽光來時，它照樣有一縷；夜雨降臨，它照樣有幾滴。不僅如此，它得到的愛撫的目光，也許比別的花更多。像你、我，肯定會要多看它幾眼。」他的聲音柔和而又深情：「我天天來這裡，看托著露珠的花瓣，看沾在花瓣上、葉尖上似滴非滴的露珠。滿園的玫瑰，無論是剛開的、開敗的，抑或是被病蟲害侵蝕過的，都是同樣的美。這種美的實質，就是它們平平靜靜、自自然然，完成生命的全過程。不管有沒有人關心，有沒有人欣賞。整個自然的過程便是一種完美……」
安靜只覺得這聲音像是從天外飄來的。語輕意重，一字一句，重重地撞擊著她的心扉。
彷彿給安靜一個思考的空間，又好像他自己沉浸在對美好事物的遐想中，他忽然不作聲了，與安靜一前一後慢慢穿行在花叢中。
一個將開未開的花苞向安靜羞怯地笑著。她嘟起的小嘴，正向空中徐徐吹送著香氣。此時的安靜，好像被一縷幽香溫柔地托著。那香氣正緩緩進入她的肌膚，一點一點將她融化。
「就是這鞋印！」他突然笑起來。安靜好像從睡夢中驚醒，轉身看了一下，一個清晰的鞋印，淺淺地印在地上。
「有一天，我忽然從這鞋印判斷，這寂寞的玫瑰園至少可還有另外一個人常來。和我一樣，欣賞這種美，被這種美感動。我猜測，喜歡這麼幽靜的地方的人，一定是位不俗的女子。所以，我把時間變動了一下，看能否一睹芳容。」他調侃起來，語氣也變得俏皮了：「果然清爽脫俗，楚楚動人啊……」
安靜勉強露出多日來第一個笑容。
她很想直言相告，卻又覺得難以啟齒。只連聲說：「謝謝！謝謝！」
他興奮起來，攤開雙手：「再多說幾個『謝謝』啊！」安靜茫然地看著他，「好把你的『謝謝』，串成一串項鏈，掛在胸前……」他一本正經，逗得安靜笑出了聲。
連安靜自己也吃了一驚，她竟然會笑了。
以後的幾天，他們常來這裡。談得很投機，談天，談地，談理想，談人生。只是對彼此的病避而不談。
安靜驚奇地發現，他對這園子是如此的熟悉。不光了解它的現在，還知道它的過去。特別是對牆根下曾經有過一塊大石頭，其熟悉的程度，有些令人費解。
安靜隱隱約約感覺到他曾經在這個園子里一定有過一段不同尋常的經歷，並不像他說的看景賞花那麼簡單。
不知不覺，安靜的心慢慢恢復了常態，她不再懼怕那不知什麼時候降臨的結果。她猛然醒悟：其實，這天照樣藍，陽光照樣燦，空氣照樣清新……原來，安安靜靜享受現有的一切，才是她最好的選擇。
他忽然向安靜道別，並表示還會來看她。
不同的窗口，兩雙眼睛，目送一個高大的背影。
安靜忽然發現，他走路有些異樣，難道他的腿是……可來不及多想，他便轉過彎，消失在她的視線中……
院長的手機響了：「您曾經挽救了一個絕望的靈魂。今天，我也沒辜負您的期望。安靜的情緒已基本穩定，我圓滿完成您交待的任務了……」
安靜也收到他的簡訊：
「在晚霞中看你均勻地邁步，是一種享受。好羨慕你。玫瑰園因你輕盈的腳步而變得更有生氣。請為我多關注那株特殊的玫瑰……只要心是健康的，病玫瑰照樣能開出美麗的花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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