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自諾門罕的囚徒：蘇聯對日本95式輕戰車的測試與評估
（溫馨提示：本文約5000字，配圖26幅，原創不易，感謝您的耐心閱讀。）
1939年5月至9月的諾門罕戰役（蘇方稱為哈拉欣河戰役）是蘇聯繼1938年7、8月間的張鼓峰事件後與日本在遠東地區爆發的又一次軍事對抗，在規模和激烈程度上都遠遠超過張鼓峰事件。雙方都出動了數萬人的部隊，並投入大量航空兵、炮兵、裝甲兵部隊展開全面較量，均付出重大傷亡。在諾門罕戰場上，日本陸軍自詡精強的戰車部隊首次與蘇聯紅軍素來彪悍的坦克部隊進行了硬碰硬的正面交鋒。在戰鬥中，蘇軍繳獲了部分日軍裝甲車輛，其中包括1輛屬於戰車第4聯隊的95式輕戰車，並對該車進行了深入研究，從中獲取了對日本坦克研發水平的第一手技術資料。那麼，精於坦克設計的蘇聯人對於東方對手的戰車有何評價呢？且看本文解說。
遇伏落馬
在二戰爆發前夕緊張的國際局勢下，無論對於剛剛經歷了大清洗正在恢復的蘇軍，還是對於已經在中國作戰多年並蓄謀北進的日軍，諾門罕戰役都具有非常重要的意義，因此雙方均投入了當時最新銳的裝備。在裝甲戰車方面，蘇軍的BT-7型快速坦克及BA-10、BA-20裝甲車都出現在諾門罕戰場上，並有部分裝備落入日軍之手，其中一輛裝備截錐型炮塔的BT-7還成為日本設計師的靈感來源，在吃透了該型坦克的設計理念後，日軍為97式中戰車設計了新型炮塔，從而產生了後來的97改中戰車。日軍在諾門罕戰役中出動了包括89式、97式中戰車和95式輕戰車在內的主力車型參戰，在總共87輛坦克中有37輛95式輕戰車。
■ 1939年8月，在諾門罕戰場上蘇軍的BT-7型快速坦克在步兵伴隨下向日軍陣地發起衝鋒。
95式輕戰車由日本三菱重工相模原兵工廠在1933年至1934年間開發完成，是日本陸軍新一代坦克系列的首作。它是一種機動性好且車身低矮的輕型坦克，使用二衝程柴油機驅動，採用由日本首席坦克設計師原乙未生設計的懸掛裝置，奠定了此後日式坦克懸掛裝置的基礎。以20世紀30年代的技術水準考察，95式輕戰車的設計相對良好，結構簡單，結實耐用，與97式中戰車並列成為二戰時期日軍的兩大主力坦克，也是日軍產量最多的坦克型號，至1943年停產時總共製造了2348輛。在很多人看來95式輕戰車是一種偵察坦克，其實它的定位更接近於蘇聯T-26輕型坦克，是一種輕型步兵支援坦克，其主要任務不是偵察或與敵方坦克交戰，而是支援步兵作戰，這種設計理念在二戰爆發後就迅速過時了。
■ 保存在美國阿伯丁武器博物館內的日軍95式輕戰車。該型坦克戰鬥全重7.4噸，最大公路時速40公里/小時，最大行程240公里，裝備1門37毫米坦克炮和2挺7.7毫米機槍，最大裝甲厚度12毫米，乘員3人。
■ 這幅彩繪展示了1939年在諾門罕戰場上作戰的日軍95式輕戰車。
在諾門罕戰役的第二階段，由安岡正臣中將指揮的關東軍部隊於1939年7月3日發動進攻，其主力為第1戰車團的戰車第3、4聯隊，結果與蘇軍裝甲第9旅和坦克第11旅遭遇，蘇軍裝備的是BA-10裝甲車和BT-5快速坦克。蘇軍偵察車輛將日軍戰車部隊引入事先布置好的口袋中，處於半埋式工事內的蘇軍裝甲車和坦克對進入伏擊圈的日軍坦克挨個點名，結果有25輛日軍坦克被擊毀，其中19輛毀於BA-10，6輛毀於BT-5，連戰車第3聯隊聯隊長吉丸清武大佐的座車也被擊毀，吉丸大佐當場斃命。在這次戰鬥中，由安雷莫夫中尉指揮的坦克排不僅敲掉了2輛日軍坦克，還協助步兵第149團將1輛繳獲的日軍坦克拖往後方，這就是本文的主角，屬於戰車第4聯隊第2中隊代理中隊長伊藤喜久中尉的95式輕戰車。
■ 上面兩幅照片拍攝於1939年7月，蘇軍士兵在檢查從前線運回後方的繳獲日軍裝備，圖中這輛95式輕型坦克就是戰車第4聯隊第2中隊伊藤喜久中尉的座車。
■ 諾門罕戰役期間，日軍戰車第4聯隊的95式輕戰車塗裝復原圖。
7月3日的坦克戰對於日軍戰車部隊來說可謂災難，有40餘輛坦克被擊毀，70名官兵戰死，5人失蹤。7月5日，日軍將兩個戰車聯隊撤出前線，安岡中將也遭到解職。後來伊藤中尉那輛被繳獲的坦克被拍照刊登在報紙上，讓日軍戰車部隊的顏面和信心頗受打擊。
異國復原
在1939年入冬前，蘇軍將在諾門罕繳獲的日軍戰車送往蘇聯裝甲車輛科學研究院進行測試評估。有資料顯示，研究院當時已經有1輛92式騎兵戰車——日軍的制式名稱為92式重裝甲車，其實是一種超輕型坦克。92式騎兵戰車是95式輕戰車的直系祖先，但研究院準備對其進行測試前發現該車的一個負重輪軸的軸承已經損壞，電氣線路損毀，排氣管也被擊穿。巧的是，與伊藤中尉的95式輕戰車一道送來的還有另一輛92式，這輛車已經被燒毀，無法修復，但提供了備件讓蘇聯人拼湊出一輛能動的92式騎兵戰車。
■ 文中的92式騎兵戰車是指日軍92式重裝甲車，這是一種超輕型坦克，全重僅3.5噸，裝備2挺機槍。
與92式騎兵戰車相比，95式輕戰車的情況要好得多，全車基本完整。蘇聯研究人員將這輛95式徹底拆解，這也是深入了解該車構造的第一步。因為蘇聯人手中沒有該型坦克的備件列表，所以這項工作進行得非常費力。在拆解過程中，研究人員發現隨車工具中的千斤頂已經遺失，只能暫停工作四處尋找。這輛坦克的尾燈也丟失了，找不到原裝件的研究人員只得為其安裝了一盞蘇式尾燈，還加裝了一個喇叭。在將坦克徹底分解，登記造冊後，蘇聯人又將其重新組裝，在克服了諸多困難後於1939年12月使其恢復了行駛狀態。鑒於引擎狀況不佳，蘇聯人放棄了進行機動測試的想法，將引擎拆卸下來置於實驗室的試車台上，用於檢測各項性能與已經掌握的日方數據是否吻合。
■ 上面四圖是蘇聯技術人員修復後的95式輕戰車，外表可能重新噴塗成綠色，車體前部安裝了一個喇叭，車尾安裝一盞蘇式尾燈，注意其行走裝置的特點。
在分解和研究過程中，研究人員確認這輛95式輕戰車是由三菱重工於1937年5月製造的，生產序列號為51，比較特殊的是該車與在諾門罕作戰的其他同型坦克一樣，採用了特別設計的「北滿型」懸掛裝置，與標準型95式輕戰車存在不同。日軍在1935年對95式輕戰車進行測試時發現，該車並不合適在中國東北北部地區使用，在硬質地面上其懸掛裝置表現良好，但在草原地帶由於地面存在大量石塊和坑窪凸起，不斷對懸掛裝置造成衝擊，導致使用壽命急劇縮短。針對這一問題，日本技術人員採用一種特殊方式加以應對，他們在處於同一懸掛機構的兩個負重輪之間加裝了一個小直徑滾輪，利用其吸收過量的衝擊力。實驗表明此法可行，於是被引入量產，不過這種特殊懸掛僅見於關東軍所屬戰車部隊的坦克。
■ 諾門罕戰場上的95式輕戰車特有的「北滿型」懸掛裝置，注意中間的小滾輪並不接地。
這輛95式輕戰車的另一個特別之處是裝備了91式車載機槍，該槍是11年式輕機槍的變型槍，蘇聯檔案記錄為「6.5毫米仿哈奇開斯式機槍」，這倒是非常貼切，因為11年式輕機槍正是由槍械設計師南部麒次郎在法國哈奇開斯Mle 1909式輕機槍基礎上改進而來的。與步兵使用的機槍型號一樣，91式車載機槍也採用獨特的漏斗式供彈機構，使用6.5毫米38式步槍彈的5發橋夾，供彈具容量增加，可裝填9個彈夾共45發子彈，還配有可以拆卸的兩腳架，其性能與11年式輕機槍相仿，存在故障率高、裝填困難的問題，後來被更先進的7.7毫米97式車載機槍所取代，後者採用類似ZB-26的設計，使用20發彈匣供彈。
■ 帶有兩腳架和光學瞄準鏡的91式車載機槍，其實就是歪把子機槍的車載型號。
專家測評
因為引擎狀態堪憂，難以進行機動測試，蘇聯專家在1940年3月出具了一份關於95式輕戰車的技術分析報告，以代替測試報告。由於目前已經沒有早期型95式輕戰車存世，而北滿型懸掛裝置更無實物遺留，所以這份報告在今天看來是非常難得的歷史資料。
在蘇聯專家眼中，95式輕戰車的設計非常獨特而且並不原始。雖然日本的坦克工業在二戰主要參戰國中相對落後，但95式輕戰車基本上符合20世紀30年代的技術水準，有些地方還獨具創意，比如所有武器都配有獨立的光學瞄具，這在其他國家同期研製的坦克上是不多見的，坦克的觀察裝置也進行了特別設計，雖然從外部觀察僅是簡單的縫隙和窗口，但內部都有防彈玻璃窗格保護，這在當時也是很新穎的設計。95式輕戰車在人機工程學方面尤其值得一提，小巧的車體內部出人意料的寬敞，尤其是車長擁有充裕的活動空間，其他成員的空間也很充足。彈藥架布置合理，便於取用，駕駛員視野相對開闊，坦克內部覆有隔熱防火的石棉內襯，且不限於戰鬥室，動力室內也有。
■ 95式輕戰車正面艙門的內側特寫，可見每個觀察窗口內側均有防彈玻璃保護。
相對於乘員的舒適程度，蘇聯專家更關心95式輕戰車的總體設計和戰鬥性能。他們認為該車布局與T-26較為接近，其實應該更接近於T-26的原型——英國維克斯Mk E型坦克。蘇聯人認為95式輕戰車的外形，尤其是側面輪廓很容易讓人聯想起T-18輕型坦克，而車尾外形「看起來和第二批次的雷諾坦克差不多」。該車的裝甲厚度與92式騎兵坦克接近，有些地方甚至更薄，但厚度上的損失又被裝甲傾角所彌補。95式輕戰車的的裝甲防護是按照防禦步槍子彈設計的，在30年代中期還算可以，但在1940年3月時，蘇聯人已經擁有了T-34、KV系列等性能優越的車型，T-26的後繼車型也在開發中，而蘇芬戰爭的經驗表明，只能抵禦輕武器射擊的裝甲已經遠遠不夠，所以蘇聯專家對於95式輕戰車的裝甲防護水平感到大失所望。
■ 蘇聯技術部門繪製的95式輕戰車裝甲結構布置圖。
■ 日本Ground Power雜誌的95式輕戰車專刊中提供的裝甲厚度及動力系統示意圖。
■ 蘇軍T-26輕型坦克，其定位與95式輕戰車相近，但裝甲和火力更強。
95式輕戰車的懸掛裝置引起了蘇聯專家的特別興趣，其結構與92式騎兵戰車完全不同，原乙未生設計的懸掛比92式採用的科迪勒拉克式拖拉機懸掛要先進得多。蘇聯人認為，日本設計師摒棄小直徑全鋼負重輪，選用大直徑膠緣負重輪的初衷是為了減少行駛時的噪音，應該是受到歐洲坦克設計潮流的影響。這一觀點其實有失公允，原乙未生獨立完成了懸掛設計，且他的設計與其他任何一種坦克懸掛裝置都沒有相似之處。
■ 蘇聯技術部門繪製的95式輕戰車的行走裝置線圖，可見其「北滿型」懸掛裝置。
蘇聯專家對95式輕戰車的柴油引擎單獨出具了報告，認為其設計非常具有原創性。引擎缸體是焊接成形的，而非常見的一體鑄造成形，其工作方式為二衝程風冷式，這也是日本首次在量產坦克上採用二衝程柴油機。這台體積不小的引擎為95式輕戰車提供了充沛的動力，推重比接近18馬力/噸。為如此小巧的坦克配置強勁的動力，也許是源於95式輕戰車最初是作為騎兵戰車設計的，對此蘇聯專家另有一番見解：
「該坦克使用一颱風冷柴油引擎，出力為110馬力（試車台測試數據，後期的三菱A6120DV柴油機功率為120馬力——作者注），為一輛7噸重的坦克安裝110馬力風冷柴油機會帶來很多好處，行駛性能、燃油經濟性、防火能力和行程都會得到提高。引擎體積不小，很顯然不是為這種坦克專門設計的（與89乙式中戰車的柴油機相同——作者注）。引擎並不是直接縱置在動力室內，而是安裝在一個特製的框架上，略微向左傾斜。」
■ 95式輕戰車的三菱A6120DV風冷柴油機模型。
95式輕戰車的炮塔是完全自主設計的，但與T-18坦克的炮塔比較類似，其武器配置也很是怪異。蘇聯檔案記錄該車主炮為「37毫米仿哈奇開斯式火炮」，但事實上日軍的94式戰車炮與法國設計毫無瓜葛。95式輕戰車的主炮沒有高低機，但從安裝方式看高低機其實也沒有必要。該炮通過一個肩托由人力實施仰俯，完成瞄準，這種人肉穩定機構也能達到很好的平衡效果，所以不設高低機也沒有問題。這門炮在不轉動炮塔的情況下有左右各10度的水平射界，同樣的設計也出現在其他日本坦克上。
■ 蘇聯技術部門繪製的95式輕戰車的炮塔線圖，其正面安裝1門37毫米坦克炮，右後側裝備有1挺機槍。
■ 95式輕戰車的主要武器94式37毫米戰車炮，其仰俯、瞄準、裝填、擊發均由車長一人完成，在戰鬥中多使用高爆彈支援步兵。
95式輕戰車配有大量的觀察裝置，在各個方向上均可為乘員提供視野，有利於戰場觀察，但從另一方面看又削弱了該車對於槍彈和炮彈破片的防禦能力。不過，蘇聯專家顯然忽視了各個觀察口後方都有防彈玻璃覆蓋。
蘇聯專家在報告最後給出結論，認為95式輕戰車「不能稱之為現代化的坦克」，其評語中並無溢美之詞：「總體來講，該車應歸類於輕型且無兩棲能力的一類坦克。裝甲防護和火力貧弱，速度較低。在設計、武器和裝甲防護等方面均無法與現代化的坦克相提並論，與T-18坦克處於同一水平。T-18在裝甲防護上具有優勢，而三菱的坦克則有更好的發動機。該坦克的技術水平和工藝水平皆低下，內部很多機件都是鋁製的，雖然加工粗糙，卻可以減輕坦克的重量。坦克內部的每一面都覆有石棉，這一點與維克斯12噸坦克相同。從戰鬥室就可以接觸到柴油引擎，在行軍時可以再搭載一名機械師，此人也可以擔任後備駕駛員和機槍手。該車的所有部件都易於安裝，相較於T-26坦克，其連接方式更為簡單，這縮短了修理時拆卸和裝配坦克的時間。炮塔的旋轉機構除了可以自由轉動外，還配有一個摩擦式離合器，這一裝置結構緊湊，可以用於裝甲汽車。所有的鉚釘和螺釘都裝有防彈帽，但鉚釘本身為普通材料，不能防彈。」
■ 95式輕戰車上帶有摩擦離合器的炮塔旋轉機構。
95式輕戰車只有三處設計被蘇聯專家認為可以借鑒：一是炮塔的旋轉機構可以用於裝甲汽車和輕型坦克；二是炮塔座圈滾珠軸承的隔板；三是用於和車內乘員聯絡的按鈕，它被偽裝成一個鉚釘，安裝在車尾。後來，蘇聯人又研究了95式輕戰車的負重輪結構，建議仿效製作原型機構進行實驗。
■ 位於車尾的聯絡按鈕（黑色箭頭所指），形似鉚釘，其工作原理不得而知，據推測按動後車內會有聲音信號，提醒車組成員車後有步兵，避免倒車碾壓。
蘇聯人將95式輕戰車與T-18坦克歸於一類其實是不公平的，這種日本坦克雖然存在很多無法解決的缺陷，但在設計上要比蘇聯的第一款坦克激進得多。不得不承認的是，95式輕戰車的裝甲防護已經無可救藥地落後於時代，即便是一挺大口徑機槍都能對它造成致命威脅，在近距離甚至都不能防禦步槍的射擊，這種情況曾經發生在二戰的最後一戰中，即1945年8月的占守島戰役。
■ 保存至今的蘇聯T-18輕型坦克，它是蘇聯設計的第一型坦克，顯然仿效了法國雷諾FT坦克。
結語
至1941年4月，這輛來自諾門罕戰場的95式輕戰車依然保留在蘇聯裝甲車輛科學研究院的試驗場上，人們本想將其送進博物館保存，但兩個月後蘇德戰爭爆發，它就被遺忘了，最後不知所蹤。目前陳列在俄羅斯庫賓卡坦克博物館內的95式輕戰車是蘇軍在1945年10月從哈爾濱運回來的戰利品，其生產序列號為1958號，顯然已經是後期生產型，當時蘇軍還繳獲了另外2輛95式輕戰車，序列號分別為1964號和1967號，但蘇聯檔案記載1958號是最為完整的一輛，其他兩輛被用作備件車。此外，在同年11月，蘇軍又從瀋陽運回2輛95式輕戰車，但去向不明，可能已被拆毀。如今在俄羅斯境內還有5輛95式輕戰車存世，其中3輛是從占守島回收的，1輛是保存在庫賓卡的1958號車，最後一輛則是修復了外觀並更換了現代引擎的復原品，其一半以上的裝甲構件都不是原裝的，還有一個來自占守島的車體正在修復中。
■ 保存在庫賓卡博物館內的1958號95式輕戰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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