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靜仁中篇小說:也許你我終將行蹤不明
閱讀提示:廖靜仁,一級作家,湖南省文史館館員,全國五一勞動獎章獲得者,全國第三屆青創會、第八、第九屆文代會代表。作品散見於《人民文學》《當代》《十月》《中國作家》等。著作有散文集《湖湘百家文庫廖靜仁卷》和長篇小說集《白駒》等十餘部。有作品被譯成英、法等文字併入選初、高中教材等。
波德萊爾說,也許你我終將行蹤不明,但是你該知道我曾為你動情。
——代題記
1
不知從何時開始,李想已經堅信人是有靈魂的。他後來果然在一本科普書里看到了一條資訊:愛因斯坦是我們舉世公認的現代科學家之一,他曾在相對論中提出,人的靈魂就是腦子裡的記憶組,而腦電波是一種類似於電波的東西,它從記憶組發出,在空氣中傳播,如果遇到有相同頻率腦電波的人就會被接收,這種情況通俗來講就是「心有靈犀」。其觀點為人死後腦電波便轉為遊離在空氣中的記憶電波,不斷遊盪……隨著時間的流逝、衰減,會被外力引導再次重返人間……
「原來還真是有的。」李想說這句話時,心中涌動著感激,且一臉的虔誠。
雜誌社的工作已進入了軌道,公司的格局也已經拉開了基本框架,用一句時下的安慰話說,那就且行且珍惜吧!難得浮生半日閑,那一天李想早早地吃過了晚飯,他本想先在客廳的案台上臨幾張懷仁集《聖教序》字帖,這是徐求正同學從老家梅鎮帶來的「無用書」中特意挑出來送給他的,見妻子菊兒還正在忙著清掃場地、收拾碗筷,自己就不聲不響地進了卧室,從床頭揀了一冊《王陽明心學》準備去陽台時,又一眼瞟見了兒子不知是從哪裡借來的一本科普書剛好放在書桌上,也就順手一併帶到了陽台。這裡是他的獨立空間,也是他與那一棵據說已有兩百餘歲樹齡的梧桐以及與亘古常新的明月對話的最佳去處。到了陽台後,他並沒有落坐,而是憑欄伸過手去,與探入陽台的肥厚梧桐葉深情地相握了一會。說來也真是奇怪,入冬已有了不少時日,這一樹梧桐的枝葉卻依舊茂盛如春夏,只是枝幹更顯得硬朗,葉片更顯得深綠和肥厚了一些。之後他才又照例掏出一支香煙,也掏出了火柴,用火柴是他多年來的習慣,這不完全是用於點煙,而是已習慣了聆聽火柴一頭撞向磷片時爆出的那一聲脆響,他為此還寫過一首小詩,詩曰:
你這麼埋著頭就撞了過去
以一種奮不顧身的姿勢
開啟了一生中短暫的旅行
我也喜歡旅行並喜歡與異性接觸
但只想擦肩而不敢撞頭
我害怕把自己撞得頭破血流
唯有你才勇於以身相許
舉著一朵小小的火焰
照亮我的天空,點燃我的思緒
李想的骨子裡原來也深潛著瞻前顧後的基因,而所謂的浪漫或許只是一種表象?但此時的他思緒已然空前活躍,欲舉頭望月,見天色尚早,月亮還在遙遠的別處呢,他於是淺淺地吸了一口香煙,又習慣性地把目光投向了夾在指縫間的煙蒂,並在微紅的火光上作了片刻停留。也就在這時,他彷彿又看到了一抹紅色的倩影飄過眼帘,便不禁心裡一驚,趕緊收住心思,這才打開了那一本科普書……
不久,他又果斷地把那一本科普書合上了,如合上了一扇門窗,因為就在此時,他已經分明看見那一抹紅色倩影就是他的美人魚姐姐,原來她和他就是「心有靈犀」呀!但是他卻不敢再往深里想,他已經有了膽怯,「有靈魂的人是痛苦的,他將承載太多的使命。還是讓我回到世俗中去!世俗是平庸的,也許就是因為平庸,所以才會活得安妥。」李想是在與自己的靈魂協商,心情許久難以平靜。
雜誌社和公司又進了新人,這其實是兩塊牌子一套人馬,前者是針對黨政部門和文學愛好者,後者是為了方便應對經營,但李想最感興趣的卻是卿懷才。這倒不是因為卿同學曾經在鄉下當過幾年村主任,真正使他動心的是此人對文學追求的執著和對自己前程的樂觀取向,為此李想還私下裡給他取了個綽號叫卿半仙。
李想是從自由來稿中發現卿懷才的,此前倆人並不相識。當時在京城的卿懷才忽然接到了《子虛作家》雜誌社李想社長的電話時,便有了幾許激動,脫口就說了一句,「吉祥,吉祥!」而這一頭的李想卻沒有聽得明白,存疑地問:「你是卿懷才嗎?」對方怔了一下,又大聲說,「我是卿懷才,卿懷才就是我,能驚動您社長大人親自給我打電話,這肯定是我卿懷才時來運轉,一路吉祥呀!」李想正要說,「你是個半仙吶?」對方卻又是一通夸夸其談,「李社長久仰,久仰,我還在遠嶺縣官莊老家當村主任那會就拜讀過您不少大作,尤其是您那幾篇被《新華文摘》轉載過的《纖痕》、《過灘謠》、《資水船幫》等,至今還深深地勒在我的記憶里!」他還說:「您是在資水裡泡大,是以寫水而出名的,我是個山裡人,今後就寫山了。」他說他當年之所以勒緊褲腰帶也訂了《新華文摘》這份綜合性刊物,就因為它是國內最具權威和影響力的雜誌。說得有鼻子有眼的,不怕對方不信。而事實上他是用村上的公費訂閱的,純文學雜誌報不了。但他並沒有說這些。
好話誰都愛聽,也包括上帝,更何況搞文學的人本身就很感性,且愛慕虛榮,李想亦如此,他當然信了,並油然生出了幾許感動,覺得卿懷才是個有趣的可交之人。也許是惺惺相惜,在電話這端的他已經把他當成是未曾謀面的知心朋友了。
卿懷才是坐火車來子虛省城的,他在京城的一家文化公司打工,去了有一年多,剛乾出一點成績來:給公司策劃編著了一本暢銷書,書名很搶眼,叫《劉伯溫處世的九十九個方圓》,開機首印就是三萬冊。這一類拿古人說事的選題已成時尚,如曾國藩、胡雪岩等全都從故紙里鑽了出來。按說這是一件值得他高興的事,既得了名,又得了利,但他卻怎麼也興奮不起來,反而被李想發出的一句「歡迎你來《子虛作家》和我們並肩戰鬥」的熱情邀請,弄得神魂顛倒,寢食難安。
「你寄給編輯部的短篇小說《大山的女兒》已經發稿了,人物形象刻畫得入木三分,文筆也相當精彩,就安排在即將出刊的這一期。」李想當時親自給卿懷才通電話確實是懷有一箭雙鵰的目的,他覺得作者生活底子厚,創作路子正,這與同樣是出生草根的他有著情感上的共鳴;當然他更想如有可能把這樣的人才吸納到自己的「自覺班」里來,說不定對執著於文學創作的卿懷才本身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於是便試探性地說:「願意來子虛與我們共同打造這份純文學內刊么?歡迎來《子虛作家》和我們並肩戰鬥!」沒想這個從故紙堆里一口氣研究出了劉伯溫九十九個處世案例的卿半仙,居然連工資待遇也沒問一聲就爽快地答應了。
「老師,您此說是真的還是假的呀?」對方迫不及待地問。
「是真心邀請。但你來了後別叫我老師,我們這裡只有同學。」為了把語意表述得更清楚,李想把跟徐求正說的話又強調了一遍,「往聖先賢后都是同學。」
對方就爆出了一串響亮的哈哈聲,「乾脆這樣吧,我這邊跟老闆把手頭的事移交一下,爭取在近幾日就來子虛城找您李班長。」卿懷才已把話說得鐵板一塊。
「哈哈,自覺班的同學們也是如此稱呼我的。」李班長說:「我翹首以待。」
卿懷才卻嘻哈作答:「君子一言,汗血寶馬難追。」
結果在第二天傍晚,卿懷才就匆匆忙忙地趕過來了。
他是下了火車才打電話告訴李班長的,李想得知他就要叫的士往省委統戰部趕過來時,便心中暗忖:「這傢伙果然說一不二,還真有山裡男人的個性!」於是就一陣風似地親自下樓去接人。剛到樓下的梧桐樹旁,他又趕緊剎住了腳步,仰頭朝頂層的六樓陽台大聲喊道:「菊兒,菊,下兩碗麵條,多煎幾個土雞蛋。」妻子張菊兒撥開映在陽台上的蒼翠梧桐葉,一臉疑惑朝下面問他:「又有誰來啊?」
「是專程從北京趕過來的一位新同學!」男人答話時,居然滿臉神彩飛揚。
「盡吹牛!」女人說:「誰不曉得你那幾個同學就守在白駒村裡務農?」
也確實,一個初小畢業的人又能夠在省城遇上什麼同學呢,還不都廝守在白駒村?「吹什麼牛,人家真是從北京來的。」妻子後面的那句話男人裝作未聽見。
李想應聲後往大院門口走去。只稍等了片刻,就看到從路邊剛停住的一輛紅色的士里鑽出了一個穿黃色仿軍裝大衣的人來,是一個約三十齣頭的男子,皮膚黑里透紅,還留著一小撮山羊鬍,身材說不上高大,卻顯得硬朗粗獷,一副血氣方剛的樣子。李想見過這副模樣的照片,因為作品發表時配發了他的照片和小傳。
「喂,是卿同學吧!」李想誇張地喊道,便去接他從車尾廂取出的行禮袋。
「不敢!不敢!」對方一抬頭,有些驚訝地說:「您這麼年輕啊!」
「年什麼輕哪,已經是不惑之年了。倒是你比照片更顯精神。」
「因為來投奔你李同學,李班長,人逢喜事精神爽嘛!」卿懷才又嘻哈起來。
兩雙老繭未褪的粗手緊緊地相握,兄弟情誼便從此結下了。
「我還真是佩服你有膽有識,放棄《子虛統一戰線》的執行主編不當,居然還每年上繳幾萬塊錢去承包一本《子虛作家》內刊。」卿同學吃雞蛋面的樣子很殘忍,他時而狼吞虎咽幾下,又時而擱下筷子扯一通談。一大碗麵條剛吃完,菊兒又端來一碗。「嫂子,那我就不講客氣啰!」他狡黠地笑著,也不知是從哪裡獲得了李想身上那麼多資訊。就連對外是目標管理的保證金他也摸得一清二楚了。
菊兒剛一轉背,李想便是一聲感嘆,「我看這文學呀,就是個勾魂的魔女。」他是又想起在資水孟公塘與他嘻戲時說他是天上的文宿星下凡的美人魚姐姐了。
「就是嘛,」卿半仙亦坦言,「一旦被她纏住了,你一輩子都別想安寧!」
「哈哈,你我痴人,乃是英雄所見啊!」李想便毫無保留地說,「我當初做出這一選擇時,心裡是有過鬥爭的,現在回頭想想,我承包雜誌也許就是希望能找到一分內心的安寧。」兩人邊吃邊聊,從省作協一家純文學雜誌無法生存而被迫易主給省工商聯改名為《大老闆》,到個體民營文化產業的遍地開花,甚至聊及已有民營資本參股大型出版集團及承包報刊的經營權等,聊得投緣,聊得振奮。
但卿同學畢竟是在京城民營文化公司里干過的人,腦海中自然就會多出幾根筋,尤其當他聽到李想介紹說省作協的純文學刊物也易主給省工商聯更名為《大老闆》後,心中便想,在此時還執著地做著文學夢的人怕是並不多了,可笑的是自己還深陷在夢魘中。他再開言時就明顯有了幾分悲壯,「夜越深,黎明越近!」
「也許吧。」李想似乎洞穿了卿懷才的心思,在黨政機關工作過多年的他更深知改革破冰的難度,也多少了解意識形態領域的複雜性,便進而分析說,「你不想一想資源都掌握在誰的手裡,新舊體制交鋒的暗戰還沒開始,先能在夾縫中生存下來就算不錯了。」李想當然並沒有把就連一個內部資料的《子虛作家》剛一創刊,就有人炮轟他們這一幫體制外的人「是一群不三不四的人,是一群拉虎皮作大旗以及掛羊頭賣狗肉的文學騙子」的事告訴卿懷才。他不想讓被同學們稱之為「九二一」事件的陰影遮蔽了更多人的心。路還長著,讓他去慢慢體會吧。
「嗯,您這一番分析也許有些道理。」卿同學半信半疑地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但骨子裡卻仍然不信邪,頓了一頓後,他又問道,「李班長,你既然已經盡知天下局勢,為什麼還要冒然辭職承包這一個內刊呢?」他此問不並是嘻哈話。
「問得好啊!這問題我也自問過無數遍,但得出的結論是:因為事物都會有它的兩面性,若是天時地利人和,一切皆有可能。」他照例沒有把一開始確實是抱著一種感恩文學或逐夢文學的衝動,而急急忙忙種下了因的心裡話跟眼前這位兄弟講。他不想把自己單純如白紙的一面暴露得一覽無餘。強者的軟弱那才是真的軟弱,他害怕哪一天撐不下去時,同學們會笑話他雖然歷經過風雨還這般幼稚。
「哈哈,我們這一幫被文學魔女纏身的同學們跟著你李班長基本的生存總還是沒問題吧?」卿懷才果然有了膽怯?或許更多的只是擔心。但他隨即便自嘲地說:「怕個鳥哇!大不了我當幾個月文學編輯後,又回到官莊鄉下販木炭去。」
「卿同學,你是三句不離本行啊!」李想其實已在私底下與遠嶺縣文聯的袁主席通過電話,對卿懷才的背景也做過了解,便問道:「你還真販過木炭?」繼而又說,「你在京城文化公司不也是做編輯,還編著了一本署名暢銷書嗎?」
卿懷才卻答得坦然,「販木炭那是為了謀生,而搞文學才是我的夢想!」他又說,「在北京那也算編輯?純粹是幫老闆當槍手,叫什麼鬼書哩,東拼西湊全都是拾人牙慧的東西!」一副不屑一提的樣子,卿同學果然是個有真文學情結的人。
多好的兄弟啊!就為了想當一名文學編輯,連工資待遇也沒問一聲就辭去了在北京好不易找到的一份工作,毫無顧忌地直奔《子虛作家》來了。李想真誠地說,「我們一定要好好地把這份純文學雜誌經營下去。就是虧我自己也不能虧了這麼好的一班同學們。放心吧,麵包會有的,牛奶也會有的,《子虛作家》肯定會越辦越興旺。」他說著便起身,準備送卿同學到省委統戰部的機關招所去休息。
機關院子里在進行整體改造,把以前的兩個垃圾站合併為一處後,樓下便空出了偌大一塊平地,上面鋪了一層卵石,置了幾條長長的石凳,旁邊還新栽了一圈半大不小的樹木,是為方便小孩玩耍和老人休閑的。幾盞溫馨的路燈把這塊地方照得如同白晝。卿懷才終於忍不住說:「李班長,在這坐下來抽一支煙吧。」
李想這才記起,在家裡飯後閑聊那麼久,兩人還真沒抽煙的,心想這兄弟還蠻注意小節,也就一邊掏煙一邊說:「你也太講究了,我那就是個三不象的農民之家,犯得著憋住不抽煙嗎?來,抽我的。」他倆便在靠樹的一條石凳上坐下了。
2000年的子虛省城是一個難得的旱冬,連續晴了有一個多月,滴雨未下,夜晚的氣溫一直在十五度左右,卿懷才把軍大衣順手往身後的樹枝一掛,這才吃驚地發現:「怎麼這些年紀輕輕的樹全都被剁去了枝椏啊?」幾分不解,幾分痛惜。
「哈哈,這你就不懂了吧,都是從鄉下的山野間移植進城的。」
「他娘的,鄉下的樹到了這鬼地方,也得受人欺負啊?」
李想在心裡微嘆了一聲,於是就笑著解釋:「一是為了便於裝卸,二是移栽時傷了根須,枝椏多了,養份會供應不足。對此我還專門諮詢過園林工人的。」
「怎麼也和我們一樣,都是個苦命啊!」卿同學憤憤然說。
「有個過程的,只要新根須扎進了泥土,就沒事了。」李想知道卿懷才同學還想說什麼,便指著剛經過的那一棵枝繁葉茂的梧桐樹說:「它當初怕也是這樣吧,你看看現在即使是冬天也樹冠成蔭,枝椏還伸到我們六樓的陽台上去了。」
「有道理,還是李班長英明。只是……只是得經歷太多的不易呀!」卿懷才自然明白李班長說此話的用意。一個純粹的鄉下人要在城裡紮下根來會更是不易。
當晚,李想就陪著卿懷才在招待所過夜,兩人還真有一見如故之感,於是又聊了很久,聊了很多。也就是在那一個旱冬的夜晚,彼此都知道了對方成長的諸多軌跡。是文學改變了李想的人生,雖然他後來曾一度掇筆,那是出於為人夫為人父的責任,因為靠文學創作畢竟養不了家,買不起房,如今終於遇上了可以自主創業的好時機,才又抱著對文學的一腔赤誠,想成為一名個體文化經營者中的楷模把一面純文學的旗幟扛起來;卿懷才是讀過中學的,畢業後跟一位堂叔販過木炭,做過木材生意,發了點小財後娶妻生子,還愛上了文學,在縣、市內刊上發表過小說,有點名氣後又當了幾年村主任,因老婆前兩胎生的是閨女,後來又違反計劃生育生了個兒子才肯收場,為此他被摘掉了村主任的烏紗帽,並且在接受了鄉政府的處罰後,便乾脆自費去北京魯迅文學院作家班當了幾個月插班生。
「卿同學,你早點睡吧,坐這麼遠的火車,想必也累了。」在對面床上的李班長側過身交待卿同學。他還正準備說:「我們文學自覺的人生還才開始呢,來日方長啊!」但是那邊的床上就已經響起均勻的鼾聲了。在火車上顛簸了十多個小時的卿懷才已經鼾然入睡。「做一個好夢吧!」在心的深處,李班長動情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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卿同學確實剛合眼就進入了夢鄉,他夢見了自己初到北京時的窘迫日子,也夢見了接到李想電話時的激動心情。人爭一口氣,佛爭一爐香,卿懷才當初因老婆給生了第三胎被免去村主任職務時,心裡就曾暗暗地發過誓:我卿懷才哪怕是削尖腦殼鑽也要鑽出點名堂來讓你們看看!他所指的你們是村支部書記和鄉政府派駐村裡的吉幹部。其實吉幹部算是很關心卿主任的,兩人畢竟在村裡共事有好幾年,還一起聊過村裡哪個女人的奶子大屁股圓。他後來去北京就是吉幹部提議的,吉幹部有個大學同學在京城作書商,正缺能寫文章的槍手,並且還把人家的大哥大和公司地址也告訴了他。到了北京後,發誓要鑽出點名堂的卿懷才卻沒有去找吉幹部的同學,而是冒冒失失先去了夢想中的文學殿堂魯迅文學院,當時剛好有個少數民族作家培訓班,他就壯著膽子去找到了教務主任,把發表了自己文章的內刊拿出來給主任過目,主任就領著他去了一趟院長室,但最後真正打動院領導允許他插班旁聽的,還是因為他曾經在偏遠地區的少數民族鄉當過村主任。
「是土家族,還當過村幹部,是我黨的基石嘛!」院領導翻閱過刊物說。
這是發表他作品的簡介上寫著的,卿懷才說,「我做過六年村管委會主任。」
院長當即就拍板說,「做插班生收下吧!也算是給農村基層組織培養人才。」
卿懷才高興得不得了,交了600元學習資料費,領取了一摞資料後就在附近的一間危房裡躲貓貓般安頓下來。儘管內心深處充滿著極度的荒涼和孤獨,他居然在聽課之餘還寫下了《大山的女兒》這個近兩萬字的短篇小說。這是他的心血之作,並且以魯院學員的身份先後去過北京的兩家雜誌社,三個月後卻毫無結果。
能推薦去魯院深造的正式學員,個個都是在公開刊物上發表過不少作品的文壇驕子,天南海北的文人騷客忽聚到一起,鬧出點緋聞來也是情理中的事。但卿懷才在班上卻是個另類,是一個有著自知之名的過路客,且先不說自己只是個插班生,家裡還有個婆娘和兩女一兒正指望著他能早一天寄錢回去。所以眼看著別的「同學」出雙入對時,他也就只空有羨慕而並無嫉妒。他心裡甚至還自我安慰地想,不就是那麼回事嗎?我在村上當村民委員會主任時,豐乳肥臂的女人又不是沒有搞過!不過在那一段亢奮而又潦倒的日子裡,他也曾經擁有過一個臨時性伴侶,只是那事來得太突然,簡直有些猝不及防。事情的起因也原本近乎荒唐。
那是在一個周末,魯院的同學們,有的去拜訪心中的導師,有的去走訪出版社或刊物的編輯,有的成雙結對去游後海或天壇或長城了,卿懷才卻哪裡也沒去,他沒有這一分心思,更無奢侈的條件,而是潛伏在鬧市一隅的一棟小危樓里寫他的小說《大山的女兒》,身邊的一個簡易煤爐上燉著一砂鍋狗肉,這是他昨晚上的意外收穫——他出門隨意去溜達時,一隻小牧羊犬卻總是忽前忽後地繞著圈跟蹤著他,「嚯,好你個狗東西,莫非你也排外不成?」他憤憤地罵了一聲,小狗就汪汪地退了幾步,他後來轉身欲回危房,小狗又緊追不捨,「娘的,想刺探情報啊!」為躲避租金而心裡發虛的卿懷才心裡就動了歹念,趁四下無人,拾起一塊殘磚猛地朝小狗砸去,一攤腦漿和著血水溢出,居然叫也沒叫一聲就狗命嗚呼了,他於是就乾脆一不做二不休,提著小狗潛回了危樓,又去就近的菜市場買了五香、八角,並要了一瓶牛欄山二鍋頭……夜裡他就已經吃過一頓了,酒也喝了半瓶,所以大醉醒來時,已是第二天上十時許,他匆匆地漱過口,胡亂地抹了一把臉,揭開煤爐,將還剩了一半狗肉的砂鍋放上去,還剛鋪開稿子寫上一小節呢,砂鍋里溢出的香味兒就躥出了門縫窗隙,把一位捲髮蓬鬆的慵懶少婦給引來了。
「喲,這是哪路神仙啦?該不是傳說中的丐幫幫主吧!」
「你是……?」
「我是聞香而來的,怎麼,不捨得分一杯牛欄山?」
卿懷才如夢方醒,見女人盯著煤爐旁擱板上的二鍋頭,心便一驚一喜,驚的是自己的藏身之處終於被外人所發現,喜的是眼前這個少婦亦並非什麼良家善輩。
「哪裡,哪裡,」卿懷才慌忙起身去拿碗筷,也給婦人倒上了酒。
「喲,是個寫文章的騷客呀——」少婦瞅見了鋪開在擱板一頭的稿子,目光便亮了一下,於是又把嬌滴滴的聲音拖得老長,嘻哈地問,「是體驗生活吧?」
「是的,」卿懷才終於按奈不住,試探地說,「我倆也體驗體驗如何?」
少婦竟大大咧咧地回了一句,「來就來唄,現在世界上到底誰怕誰呀!」
居然置烈酒狗肉而不顧,兩人因陋就簡便先雲雨起來,女人的叫聲一浪一浪的,男人則撮著嘴巴如一頭飢餓的羔羊在她的懷裡亂拱……後來兩人還是干過杯的,把半砂鍋狗肉也一掃而光了,再後來少婦指了指遠處的一片小洋樓說,「今天是周末,他不準會來的。」出門後還在呼喚,「啵比!啵比……」聲音浪浪的。
啵比就是少婦養的一條牧羊犬,她居然也是個北漂文青,還出版過一本書名叫《我的身體里葬著愛人》的暢銷書,是用身體寫作的先鋒實驗派,只是這幾年此類書籍出版受阻,懷揣著滿文學夢想的她也就淪為了某權貴養在這裡的寵物。
他倆後來又雲雨過幾次,但越到後來卿懷才心裡越虛,便見好就收逃之夭夭了。有件事他還是感到特別自豪和滿足的,那便是與全班師生照了個結業合影照。
其時,他帶在身上的三千元錢也已經所剩無幾了,這才又回過頭去找到了吉幹部向他推薦的做書商的同學,在六鋪坑附近的一個文化公司里一呆就是近兩年。沒想又接到了《子虛作家》雜誌社李想社長的電話……夢很紊亂,時兒鄉下,時兒北京,時兒販木炭,時兒魯院聽課,「人生本來就是紊亂的。」卿同學在夢中說。
李想卻仍然在思考公司里的事,絲毫也無睡意,聽到卿懷才的夢話後笑著丟了他一眼,坐起身搖了搖頭,點了支煙淺吸了一口,腦海中卻像過電影似的,不禁也浮現出了自己當年從一名手藝人進入縣文化館做文學專干時的戲劇性一幕。
3
鏡頭轉向上世紀八十年代初,剛過穀雨節沒幾天,李想就騎著一輛破舊的紅旗牌自行車興匆匆來到了資濱縣文化館,他把缺了撐腳的單車靠牆根停下來,正要進大門時,剛好就遇上了那一位拍著胸脯表態叫他來縣文化館做文學專乾的慕容館長。李想喜出望外,忙沖著他打招呼說,「真是巧啊!正好就碰上您了。」
慕容館長先是一怔,拍了一下腦袋,便問道:「是喊我嗎?你這是……」
「我是楊樹鄉碎茶廠的李想啊!」他就差沒說您真是貴人多忘事了。
「哦,是的,是的,我想起來了,想起來了,你是那個寫詩的泥瓦匠。」對方終於記起有這麼一個人,便順口問:「又寫了什麼好作品吶?是來投稿吧?」
李想一下子就懵了,囁嚅地說:「不是您叫我隨時可以來文化館找你的嗎?」
那人又是一怔,「是嗎?我……」然後嘴巴大張著,卻半天沒有了下文。
「慕容館長,你肯定又是在下面當了一回組織部長吧?」他身邊有人笑言。
「您那天說要我隨時都可以來找你的呀!」聽到慕容館長身邊的人話中的一個「又是」,李想心裡不禁有些緊張了,便硬著頭皮把自己剛說的話重複了一遍。
這一回是老幹部遇到了新問題,慕容館長確實感到有些意外。
李想卻眼巴巴地在等待著慕容館長的表態,心想自己既然來了,就懶得顧忌那麼多了,讀書人十年寒窗,為的不就是想有朝一日能金榜題名嗎?我一個從小就在江上拉縴船頭弄篙,後來又做了泥瓦匠的人,既然有這麼一個能拿文學當磚頭敲開文化館大門的機會,又豈可輕言放棄?耍賴我也得把話說清楚了再回去。
凡事有因必有果,李想的執著當然是有著充分理由的,只是當初的起因也很偶然,是在幾日前的穀雨節那天,由縣政協一位姓王的副主席帶領十多位縣政協常委到李想所在的楊樹鄉搞視察,一行人在鄉政府聽過彙報也吃過午飯後,鄉黨委張書記覺得不能讓從縣裡來的同志們空手而歸,便臨時動議請大家去碎茶廠看看,也好給每人帶點剛做出的新茶回去嘗嘗鮮。鄉政府距離茶廠就四里多,大夥是散步過去的,到得廠區大門口,一塊宣傳板報里的詠茶小詩便吸引了眾人目光。
嫩芽初綻穀雨來,
懷春少女悉心采;
有誰識得杯中味,
帶露山花含笑開。
民歌體的詩是由領隊的王副主席朗聲讀過的,竟然就引來了一片喝彩聲。
「哈,短短二十八字,有色有味,情景交融。好詩!」一個大塊頭常委隨即表示肯定:「詩中沒有一個茶字,又無一不是在詠茶。」還一副頭頭是道的樣子。
「嚯,慕容館長本人就是個大作家,他都說是好詩,那就一定是好詩!」王副主席說。他起先以為是自己的普通話朗誦得好,聽大塊頭的慕容館長這麼一解讀,亦由衷地讚歎起來,「山野有才人!」那情形竟然比午餐時飲美酒還要開心。
鄉黨委張書記看在眼裡,聽在耳里,更樂在心裡,回頭問成保廠長,「這首詩是你們廠里人寫的嗎?還不找來向領導們介紹介紹。」他要的就是讓大家開心。
「難得麻煩廠長去找了,既然是個人才,我們就正好去拜訪一下嘛。」王副主席曾經寫過舊體詩,是個文學愛好者,再說政協委員中也需要吸納文學人才。
就這樣,一大群人來到了在紅碎茶廠做泥工活的李想的集體宿舍。
也不是什麼宿舍,而是搭建的臨時工棚,工友們盤腿在地,就著一隻裝紅碎茶的木廂在玩撲克牌,雖然不興錢,但也有懲罰,輸了的頭上戴一頂符竹葉斗笠,只有李想靜靜地躲在一角,也就著一隻木廂,盤腿坐在磚頭上,他又在寫詩了。
「李想,李想,」成保廠長一連喊了幾聲,其他工友見有領導進來,都讓到了一邊,當時還只有二十三四歲的李想卻微偏著頭在作思考狀,像根本就沒聽見有人在叫他似的,成保廠長便憤然說:「你個小子,年紀不大,架子倒是……」
「噓——」慕容館長就趕忙制止廠長,說:「別驚飛人家的靈感了。」
當時李想還真是沉浸在自己年少時的一段舊夢中,與他的那位美人魚姐姐在資水裡嘻戲過之後,又潛回了泊在孟公塘的一艘老木船甲板上,那一個晚上沒有月亮也沒有星星,連風也死了,他的手中擎一盞油燈,照著她在為他補衣衫……
「這光天化日的,哪來什麼靈感,還靈魂哩!」成保廠長是個從產茶區的村上抽調來的基層幹部,大字不識幾個,只知一擔牛糞六箢箕,牛脾氣倒是有蠻大,便大喝一聲:「你咯李瓦匠,有縣裡的領導來看你了,還在發么子鬼呆呀你!」
被成保廠長點名的李瓦匠還著實被嚇了一跳,頭一抬,自己先「呸呸」了幾聲,然後又慌忙站起了身來,見工棚里和門口都站滿了人,卻還並不知道是怎麼回事,正準備收拾一下木廂上亂七八糟的稿紙,卻被到了身邊的大塊頭給阻止了。
「別收拾了,別收拾了,」慕容館長說:「來來來,讓我先拜讀拜讀。」
於是便彎下腰去,順手就拿起一張寫了文字的稿紙,抑揚頓挫地念了起來:
你含著萬般柔情
在為我補一件舊衣衫
油燈嗞嗞忽明忽暗
默默無語我在你身邊作伴
哎喲!針刺破了你的指尖
我的心一陣抖顫
唯恐這縫補破洞的青線線
稍不留神就會掙斷了時間
誦讀聲戛然而止,工棚里一片寂靜,之後,慕容館長才一聲驚嘆:「感情豐富,刻劃細膩,生活味濃郁。好詩啊!」滿臉笑容又把詩稿遞給了王副主席欣賞。
「源於生活,又高於生活,確實是一首好詩。」王副主席由衷地說。
「愛情本身就是一首詩,李想寫的就是他自己的生活經驗。這小子是有蠻聰明。」接話的人是李想的師父,他娓娓道來說:「不過他命也苦,三歲死娘,十歲亡父,只讀過四年書就涉足江湖拉縴駕船,後來又學做手藝,居然也有女子能看上他,願意同他結婚,為他生孩子,為他縫補穿破了的衣衫,為他打點出門的行囊,儘管她從不關注也不懂他寫的是什麼,但偶爾能收到一張稿費單她還是蠻開心的。李想也曾經信誓旦旦地跟人家吹過牛,說自己是天上的文宿星下凡,一定會寫出幾隻吃國家糧的飯碗來。他老婆菊兒雖然將信將疑,但更加勤勉,更加任勞任怨,硬是把他視為心目中的大英雄了。」李想的師父是個文化人,縣城裡下放到楊樹鄉的知青,他最後還發了一句感慨說:「哈,他比我們都有福氣呢!」
聽過泥瓦匠師父說評書般對李想的簡短而又樸實生動的介紹,同來的政協常委們居然也一個個深受了感動和感染,有人就熱情地接話了,說:「既然小李這麼有才華,慕容館長把他安排到文化館去嘛!」那是一個全民都敬重文學的時代。
「那確實,你一館之長,安排個把人應該沒問題吧?」身後又有人起鬨了。
王副主席也接言了,「我回去也跟主席報告一下,讓統戰部門與楊樹鄉協商增補他為文化界的委員。」又拍了拍慕容館長的肩膀說:「你這可是伯樂呀!」
面對著眼前的王副主席,又看了看旁邊的鄉黨委張書記,見大家都在望著他笑,慕容館長稍頓了一下,便頭一抬當著眾人的面胸脯一拍說:「小李啊,文化館就需要有像你這樣的才子,我看這樣,正好六月份要招人的,你要願意做一個文學專干,隨時來縣裡找我就是,我一定會做好安排!」一副神情極認真的樣子。
「哪還有不願意之理!」王副主席慫恿著李想說:「小李,你記住了沒有?」
還真沒想好事會來得這麼快,李想一臉疑惑地連聲說:「我記得,我記得。」
這時,慕容館長也終於記起來了,「是的,我答應過你的。」他照例又拍著後腦袋說:「但我還沒來得及與館裡其他領導商量。」居然大大咧咧,如無事一般。
同他出門的幾個部下或朋友大概已經看懂到底是怎麼回事了,也就一個個都笑得一踏糊塗,並有人安慰李想說:「你放心,我們慕容館長會一管到底的。」
李想卻走神了,彷彿聽到他那位美人魚姐姐在說,「挺住,你一定要挺住!」
慕容館長和李想面對著面杵在文化館門口大概有五六分鐘之後,才終於表態說,「娘的!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怕個卵啦!」慕容館長也來自基層,他在區鄉當辦公室主任多年,應變能力強,辦法多,說著就把李想往斜對面一棟廢棄的木樓里領,沿木板梯上得二樓,一路啌哐地走過去,一間間風吹即開的房間如《聊齋》里的鬼屋,若明若暗,密布的蛛網上粘滿了飛蛾標本。慕容館長邊走邊交待說:「小李呀,這整棟大樓都是原縣劇團的,反正還差得半年搞拆遷,你先隨便挑一間住下來,工作嘛,就以我們縣文化館內部刊物的名義搞一個刊授中心,由你來擔任刊授中心的教務處主任兼輔導老師,向全國各地招收刊授學員,每年六期,專發學員的文章。」他接著就掏衣袋,「我先借伍百元啟動金給你去印廣告信函,反正信封文化館有的是,等學員們把刊授費匯過來你就可以立足了,你做文學專乾的事,我也就好攤牌跟局裡和縣領導說話了。」一口氣安排下來如喝蛋湯。
「由我來當輔導老師啊?」李想一聽就急了,但他也只楞了一下,見一抹大紅的影子從眼前拂過,一個柔柔的聲音便在他的耳際說,「機不可失,時不再來,你先答呀,過了這個村只怕就沒那個店了。」他這才忽然開竅,想到了他的美人魚姐姐以前就是縣劇團的著名演員。她會在冥冥中幫我的。李想便立馬改口答應下來說:「好的,好的。」也真是初生牛犢不怕虎,幸好那時文學熱潮席捲大江南北,以刊授名義招收學員正逢其時,李想自己就是好幾個雜誌的刊授學員,他心裡清楚,人家交了錢無非是想得到輔導老師的青睞並有把作品變成鉛字的機會。
李想就這樣稀里糊塗地當起了刊授中心主任,並走進縣文化館做上了文學專干。那一年春天的雨水特別充沛,陽光亦格外明麗,李想家鄉山坡上的山杜鵑花開得極是迷人。說干就干,《山花爛漫》刊授中心的招牌在一周之內就亮出來了。
從此,一個不定期的內部刊物就改成了雙月刊,十六開,八十六個頁碼,雖然很薄,卻能容納近十萬文字。從修改學員作品、復學員來信及編輯校對等,里里外外一雙手,且一旦來了靈感自己又得全身心投入進個人的文學創作中去,辛苦是一定的,但李想的一顆追求文學的年輕的心卻總是被陶醉著。為什麼會如此陶醉呢?這當然只有他自已清楚,在那些個如《聊齋》鬼屋裡獨處的夜晚,李想是無比地開心和快樂啊,他的身體里充盈著比資水孟公塘還要深廣而遼闊的激情。不要問為什麼,這是一個人精神世界裡的秘密。或許別人也有,但沒有被發現。
也就是從那時起,李想的妻子菊兒敬上了觀音菩薩,每天在鄉下為他祈禱。
鄉下老家白駒村離縣城二十多里,妻子菊兒每個月都會來看李想一兩次,見面時她總會對丈夫說上這一句古人的勵志箴言:「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
李想卻答得悲壯,「會踏出一條路來的,犧牲我一個,為了妻兒們。」
菊兒就慌忙用手堵住他的嘴嗔道,「盡胡說,你萬歲萬歲萬萬歲哩!」
「應該是文學萬歲萬萬歲!」李想對文學的真誠確實是無可懷疑的。
「那就文學和你都萬歲萬萬歲!」
「好好好,我和文學都萬歲萬萬歲!」其實他心裡卻在想念著美人魚姐姐。
菊兒後來又極為虔誠地補上了一句說,「菩薩會保佑你和文學的。」
「那時真是美好啊!」由於卿懷才的到來,李想忽然又回憶起了自己當年那一段頗具傳奇的往事,且心中也似又注入了新的活力。他稍微理了一下頭緒,覺得收穫至少有兩個方面:一是既然自己已經把旗幟扛了起來,將同學們也召到了自覺班,就得履行好對文學和對大家的承諾,為各位的前程和生計著想,要善待大家,努力為大家謀福祉,爭取儘可能地讓人人都成為一棵城裡的樹;二是對辦好《子虛作家》更有了底氣,想想當年初出茅廬,憑一己之力也能把一家縣文化館的內刊辦下去並且還能盤活,靠的不就對文學的滿腔熱情和以心換心對作者的真誠么!而今天自己依託的畢竟是省作家協會的牌子和文化自覺公司的市場操作,而且更有這麼一幫好兄弟的同舟共楫濟……又還會有什麼樣的險灘闖不過去?
李想起床打開了窗戶,深吸了一口微寒的夜風,再回頭望了一眼對面床上的卿懷才時,發現他依舊睡得很香,並且那一張黑紅的臉上果然漾溢著美夢的笑容。
4
第二天上午,像是有意要考驗卿懷才處置突發性事件的應變能力和協調能力似的,他剛一上班就碰到了一樁奇怪的事。被一個自稱是獲得過香港世界華文詩歌獎的全國作協常委罵得狗血淋頭。卿懷才是同李想從省委統戰部走路到作協機關的,坐公交有兩站路,打的跳一次表,有好幾公里。李想說是帶他先熟悉一下環境。繞子虛公園走了半個多小時,早晨的空氣也談不上有多清新,往來車輛日漸增多,人口增多,機械的轟鳴和人聲的嘈雜像要把整個城市抬起來似的,尤其是各種車輛和各類空調等排放出來的氣體,把城市弄得像一位患有肺病的老人。
「來這子虛城裡尋烏有夢的人還是不少呀!」卿懷才感慨地說。
李想卻並沒有回答,只是無奈地笑了一笑,又搖了搖頭。因為這同樣的問題他已經與徐求正同學也探討過許多次,而每一次討論到最後,徐同學都只是意味深長地說:「神話傳說中的精衛填海我們都知道的。沒有結論,也許就是結論。」
來到作協門口時,卿同學站住了,用異樣的目光丈量著這一座小院。院門口有一株老樹,枝呈鐵色,卻沒了葉子。這就是曾經令自己仰止的地方嗎?他似乎有話想說,嘴巴動了幾下,又掏出了香煙,也遞給李想一支,卻終是無語。爬上作協五摟後,他長長地噓了口氣,好奇地盯著門口左側懸掛的牌匾,他當然不知道「子虛作家雜誌社」這幾個瀟洒霸氣的燙紅金字就是出自省委常委、省委宣傳部長戴德之手,不然他又會嘻哈地說:「李班長你就是高明,省委宣傳部長都說我們《子虛作家》是雜誌社,那肯定就是雜誌社了。」因為憑卿懷才本身是個准作家所獲得的資訊,也一定知道內刊是只能對外稱編輯部而並非什麼雜誌社的。
沒等卿同學開口問什麼,李想就朝裡面喊道:「我們又來一位新同學了!」
卿懷才剛一跨進寬敞的五樓大廳,靠窗和裡面像曲尺一樣擺開著的辦公格子里,立時就有一群腦袋從各自的檔板里伸出,也有人忙起身走出來同他打招呼。
「卿作家吧?我叫文華。」
「你好!我是魏君。」
「徐同學歡迎卿同學!」
「哈哈,同學們好!」卿懷才一點也沒有感到陌生,相反還覺得似是從前來過,甚至本應該是這其中的一員。省作協五樓的大廳里,頓時便充滿了盈盈喜氣。
「看來大家在校樣稿時就已經認識卿同學了,我也就不再多做介紹,這就是說,他昨天還是《子虛作家》的作者,從今天起就已經是我們的同學和《子虛作家》的編輯了。他在老家遠嶺縣官莊村當過村主任,在北京文化公司編著過劉伯溫的書,還在魯迅文學院進修過,算得是半個神仙哩。」李班長介紹後,又轉身交待葉蘭說:「這裡你給安排一下。我還得同魏君到省出版局期刊處去一趟。」
李班長和魏同學走了之後,負責辦公室工作的葉蘭把卿懷才同學領到了一間空著的格子里,還笑笑地說:「村主任,你坐這間吧,我去把剛登記過的來稿拿給你。」後面格子里的美編白岩也起身把頭探過來,並打招呼說:「你沒聽出來了吧,李叔剛才還送了你一個綽號叫卿半仙!」一句話把滿室人都引得哄堂大笑了。
自從掛上了《子虛作家》的牌子後,作協五摟的氣氛就總是在兩個極端:要麼沉靜如水,要麼熱鬧似火。同學們的笑聲還在大廳里飄蕩,門口卻有人冷不丁丟過來一句硬梆梆的問話聲:「這裡哪一位是編輯部負責的呀?」大家循聲看過去,是一位約四十歲上下的中年婦女,著裝說不上時髦,也並不土氣,倒是攏在腦後的秀髮間扎著的一個大紅顏色的蝴蝶結,卻招搖得實在讓人覺得有點另類。
常言道,有三種人惹不起,老人孩子和婦女。一時間熱鬧的五樓一片沉寂。
卿同學卻是個不肯信邪的人,或者說是一個有幾分擔當的男人,這時,他卻自告奮勇地起身迎了上去說:「我就是。」又很客氣地問了一聲「請問您這是?」
「呵耶,好一個『我就是』!可我又曉得你姓甚名誰呀?」她說著便將左手往腰間一叉,一副咄咄逼人的架勢,「我是來要回我的詩歌作品的,那是我的手寫稿,全世界就只有一份。你們《子虛作家》創刊我就挂號寄來了,現在都超過五個月了連音訊也沒有一個。你們是怎麼承諾作者的嘛!」她這是來興師問罪的。
「難怪有人說你們就是一群不三不四的文化騙子,做不到就莫亂承諾,盡做些掛羊頭賣狗肉的事,以為馬屎表面光就能騙人,羞不羞啊你們?」推波助瀾者是作協的一位捲髮家屬,他家先生原來也想承包《子虛作家》,只是開口就要求作協機關每期補助捌千元印刷費,作協當然沒有同意。這個作者就是她領來的。
「請問您的稿件是從哪裡寄出的,您叫什麼名字,作品名稱是什麼?」葉同學一聽,知道是遺留問題,新來的卿同學肯定不知情,也就忙起身一邊遞水,一邊很專業地問這位氣勢洶洶的作者:「您有存單嗎?我們每件稿子都有登記的。」
「嘿呀,哪來的野丫頭,是在審問我啊!你是作家協會的什麼人哪?你能代表誰跟我說話!」把一個漂亮的姑娘逼得連退了三步。葉蘭正準備回答「我是負責來稿登記的」,憐香惜玉的卿同學把軍大衣一操,拉開葉蘭向那婦人杵了過去。
「你到底是又誰呀?如此氣勢洶洶的,還想打人不成!」當過村主任也闖過皇城根的卿懷才努力剋制著情緒,卻仍然牙齒咬得吱吱響,怒目圓睜地逼問道。
「你也配問我是誰?說出來會嚇死你們這些沒編製的鄉巴佬!」她從口袋裡掏出一個皺巴的信封在卿懷才眼前一晃說:「我是得過世界華人詩歌大獎的白落梅。我加入中國作協常委的時候,你們這幫土包子還不知在哪個山溝里打滾!」
「哈哈,」同學們便大笑起來,「中國作協也有常委啊?還政治局哩!」
「你……你們……」那個自稱叫白落梅的女詩人知道自己牛皮吹破天了,一下子就成了個泄氣的皮球,雙手顫抖著,滿是怨毒的馬臉一紅,皺巴巴的信封飄落在地也顧不得撿起來,便旋風一般轉身就走了。原來是一個愛文學愛得瘋了的女人!那個有意想利用人家來製造事端的捲髮家屬一看情形不對,比對方溜得更快,高跟鞋叩得水泥地板咚咚直響,下樓梯時還一腳踩空,險些來了個狗吃屎。
卿懷才勾身拾起信封一看,卻是子虛省作協的空白信封,他杵在原地一動未動,兩隻手垂著,像昨晚上掛過他軍大衣的年輕樹樁,直直地、獃頭獃腦地站著。
他目送著氣勢洶洶而來,又如一陣風旋走了的兩個可憐可恨之人,頓覺得身子有些發虛,也想起了自己縣的一個叫袁癲子的同齡人,曾經畢業於子虛師範學校,本可以成為一名教師的,卻也是因為苦戀文學未果才成了癲子。他許久、許久才說出一句積鬱在心裡的話來:「文學可以感化人,但文學也會捉弄人啊!」
五摟的辦公室里,一時間又是一片沉寂。
這一件荒誕滑稽的事情發生之後,卿懷才還慎重其事地反覆交待葉蘭說:「葉同學,你的責任重大,記住千萬不要漏登了任何作者的任何來信來稿,我們雖然不可能做到每信和每稿必有答覆,但我們一定要爭取做到信稿查有去處,每稿必看。將心比心,我們都是從業餘作者走過來的。」一臉嚴肅的表情令人心生敬意。
發生這件事的時候李想雖然不在現場,但他聽了來龍去脈後卻特別感動,有好幾次與徐求正閑聊時還說:「別看他卿懷才平時口無遮欄,甚至滿嘴嘻哈腔調,滿身江湖氣息,但他那種對文學的堅持與忠貞,卻不是一般人能夠做得到的。」
「那確實。要是我們的同學們都能這樣,就不怕《子虛作家》辦不下去,辦不出影響,就不怕今後的文化自覺公司興旺不起來。」徐同學在考慮問題時總是一副任重道遠的樣子,他後來又補了一句說:「但天時地利人和,缺一不可。」
5
不久,公司又來了兩位新人,梁爽和胡蓉。前者是李班長的親外甥,曾在部隊里當過兩年新聞干士,退伍後分配在資濱縣商業局,因為不安心於呆板的辦公室工作,辭職跟隨舅舅在《子虛統一戰線》打過工,也采寫過黨外人士和民營老闆的紀實文章,頗有實踐經驗,安排在徐求正一個部門,負責協助外聯和專題策劃及公司制度的完善;後者則是圖書部文華親自從若干應聘者中挑選出來的,是上一屆供銷技術學校的畢業生,在其它公司應聘過,用她自己的話說是給顧客送過廣告卡片和宣傳單。臉上有幾點小雀斑,人卻樸實精幹。尤其打字錄入神速得很。文華看中的就是她靈光的腦子和一雙巧手。至於哪所學校畢業這並不重要。
這是一個特殊的群體,也難怪作協機關會有各種議論,有人說這根本就是個草台班子;也有人說是無牛牽來馬耕田。在這一群體中,除了李想本人在散文界小有名氣外,無論是名牌大學的高材生徐求正也好,在深圳報業界做過記者的文華也罷,還確實只有魏君和卿懷才更適合與作家和作者打交道。因為魏君本身是省作協會員,卿懷才又畢竟在「魯院」混過,而且還在北京編著過暢銷書。但有一點卻是機關里的人所沒有的,那就是他們身上的認真勁和對文學的虔誠態度。
沒過幾天,跑過江湖也當過村主任的卿半仙就開始顯露出嘻哈的原形了。
「喂,喂喂,快過來,快過來,我是在叫你們倆位美女呀,你們誰先把手掌伸過來,我幫你們兔費看手相,看你們倆到底動婚姻了沒有。」一天中午,李班長外出未歸,大家剛吃過午飯,有的在大廳中央的台桌上打乒乓球,有的坐在自己的辦公格里玩手機,而坐在一旁沙發上正準備打一下瞌睡的卿懷才,見葉蘭和胡蓉收拾完碗筷從身邊路過,便笑笑地搭訕說:「我給人看手相一看一個準的。」
「騙人的吧你?」葉蘭美女其實是很想看的,但又稍猶豫了一下。
「騙什麼人哪,村主任是研究過劉伯溫的。」梁爽湊熱鬧地說。
「那確實,人家卿半仙是前知五百年,後知五百年的劉伯溫的託夢弟子。」
大家一起鬨,兩個妙齡女子當真就一左一右在長條沙發上坐下了。夾在美女中間的卿半仙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條細縫,先是拉過葉蘭的手翻過來履過去地看了一遍,什麼也不說,又接過胡蓉的手翻過來履過去地看,也不言語,然後再又拉著葉美女的手,翹著山羊鬍子的下巴好一陣還是不吱聲,眼睛一眨一眨地默著神,韻著味,害得葉蘭的明星臉紅一陣白一陣,鼓鼓的胸脯里一顆懷春的心跳得「咚咚咚」直響:人家正在幫她介紹男朋友,雙方都交換過信物了,男方是省建築公司的中層幹部,該不會有什麼變故吧?相反胡蓉卻很坦然,別看她年紀輕輕,卻很有定力,她是一心想要等自己闖出點名堂後再談情說愛的,她要問的是前程。
「嘿呀呀呀,葉美女,葉同學,你動婚姻了呀!」卿懷才終於鬆開了手,把對方的膝蓋連拍了數下,才又十分肯定地說:「動婚姻了,你真是的動婚姻了!」
「卿半仙你拍錯了地方吧?」正在同徐求正打乒乓球的梁爽猛然喊道。
「莫亂彈琴啰,我還沒講正題哩!」卿同學嚴肅之極,一本正經地回擊梁爽。
「正什麼題呀?男方肯定是一個大老闆。」徐求正一個吊球便停住拍子說。
「哦,我們徐同學讀書破萬卷,是熟讀過《易經》的,你看看你看看,他也早就曉得了。」一句話泄露了天機,卿懷才實在已忍不住了,捂著肚子大笑起來。
「你盡撮人。」葉蘭手撫著被拍痛了的雙腿處,臉上頓時就飛起了紅雲。
「一看就是個撮巴子(既騙子的意思),還半仙哩!」胡蓉甩手就走開了。
「他不撮你們倆還能撮誰啊?」文華更是興災樂禍。
「你倆個也不擦亮眼睛看看,誰還有隙可撮嘛!」白岩的話說得更加藝術。
文華又不陰不陽來了一句,「這就叫周瑜打黃蓋,一個願打,一個願挨。」
便宜也佔過了,尋開心的目的已經達到,卿懷才於是得意地大笑起來,笑聲是最易受傳染的,作協機關的五樓辦公室里再一次爆發出了雷霆般的歡聲笑語。
「哼,什麼東西!真是俗不可奈,俗不可奈!」正在自己辦公的格子里與女作者電話煲得火熱的魏君,對當過村主任的卿懷才自以為得計的小伎倆極為反感,「就是個寫通俗小說的。」他在心裡憤憤地罵著,談情說愛的興趣便大打了折扣。
「魏老師,你這是在菜市場呀?」電話里的聲音很嬌嗔,口氣卻像是在質問。
「剛吃過午飯,大家在外面逗樂。」魏君忽然覺得很失面子,吱唔著說:「我先掛了,晚上再聊唄,拜拜!」他掛斷了熱線後便站起身撒氣似地朝辦公格子外高聲吼道:「哎,哎,注意點,大家注意點,人家給作協黨組的投訴信油墨還沒幹哩!我們自己倒真的不三不四起來了。以為這是農貿市場啊!」辦公室每一格的檔板剛好也就齊胸高,魏君雙手叉開,緊抓在檔板的橫杠上,居然是一臉正色。
大家先是一怔,循聲望去,才知吼聲居然是從魏作家辦公格里飄出的。
「哼!魏君,偽君子一個!」文華不屑地輕聲回擊了一句。
卿同學卻一頭霧水,心裡便有了個大大的疑問,「是誰不三不四了啊?」因為他並不知道在這個由體育活動廳改裝的辦公室里曾經發生過的「九二一」事件。
「團結,緊張,嚴肅,活潑。」梁爽說著就不緊不慢地發了個球給徐同學。
徐求正同學的一張國字臉又陰鬱起來,打乒乓球的興趣也就沒有了。落空的白點從球台墜地,自動地跳了幾下,便停在了大廳中央,五樓於是又陷入了沉寂。
6
彷彿有一種山雨欲來風滿樓的前兆,這幾天五樓的辦公室里氣氛格外沉悶。
李班長前往北京與環球出版社商談叢書出版事宜的書號去了。他其實也隱約地有了某種憂患,意識到事情越是看似順利,就越有可能伏潛伏著危機。他已經很久沒有與徐同學一起務虛,也沒有與能夠給他靈感的月亮和梧桐交心,更沒有機會靈魂出竅同他的美人魚姐姐接觸了。因為要謀求公司所謂的超常規發展,有太多的事情已經明顯地出現了急功近利的苗頭,比如眼下,要想圖書部真正有影響力,就得爭取與有影響力的出版社合作,哪怕少掙錢,甚至不掙錢,也要先把勢造起來。這雖然也是他當初與徐求正一拍即合後定下來的指導思想,但現在《子虛作家》創刊後還只出了兩期,當初隨創刊號給全省各市(州)縣(區)和有關廳(局)一把手發出去的顧問邀請函親自填寫了回執寄來的已有不少,有的甚至已明確表示可以給予經費支持。尤其是把新出的第二期成功地送進了全省經濟工作會議後,在子虛政經界簡直已掀起了一股閱讀《子虛作家》雜誌的熱潮,而現在手頭正編輯的新一期,李想還專門有安排準備爭取在省人大和政協兩會期間送進代表和委員房間去的。至於雜誌上每期八個全彩插頁的《子虛政要文壇》有償版面更是排隊到明年年底去了,看來只有改雙月為月刊才能消化得了。所有這一切,用世俗的眼光看當然是件好事,是作為公司老總應該感到自豪的幸事,但他這幾天出差京城,夜裡無聊偶翻《周易》時,心裡卻總是有一種不安的感覺,並在口中念叨著,「月滿則虧,水滿則溢;嶢嶢者易折,皎皎者易污」這兩個句子。
這一天,李想的右眼皮跳得很厲害,他卻根本不知道遠在子虛的公司里發生了一件事。雖然是一件小事,但千里之堤毀如一穴,不也是小小螻蟻釀成的嗎?
「人心齊,泰山移。不怕別人中傷,就怕自己有內傷。」這是雜誌社每一次開全體會議時,作為班長的李想都要反覆強調的兩句話。沒想真被他不幸言中。
定時炸彈其實已經埋了有很久。起先是因為魏君與卿懷才在稿件取捨上有分歧,魏君喜歡先鋒派,並且是千方百計求名家的作品;而卿懷纔則傾向於現實主義題材,而且作者本身又最好是有可能會支持公司辦刊的。這其實還並不是發生矛盾衝突的關鍵,用徐求正的話說這是飛機的兩翼,你們各自選定自己最滿意的作品,到編前會討論時最終取捨權反正在李班長那裡,他自會把握在合理的區間。
「我們不能教條,刊物質量是靈魂,是立足之本,現在最主要的是先把勢造起來,」曾就讀於北大歷史與哲學系的徐求正同學處事中庸,說話歷來有些模稜兩可,「但在總路線確定下來之後,具體操作中我還是會更偏向於實用主義。」
「就是嘛,先鋒對我們有個屁用,先要有人氣這才是硬道理,動不動出口就是什麼藝術標杆,可標來標去文學圈裡會有幾個人真正能支持我們辦刊嘛!好端端的一個辦了幾十年的老牌刊物《子虛文學》不也就斷送在標扞的手中?」卿懷才吐了口煙霧繼續說:「我也曾經想做一個好作品主義的名編輯,但人家真有了好的作品,不曉得給《人民文學》、給《當代》,未必還給我們一個內刊吶!」
魏君卻丟了一句,「刊物質量是靈魂,是立足之本。這還聽不懂呀?蠢豬!」
這是魏君與卿懷才第一次正面交鋒,只是沒想到第二天卻又幹起來了……
「其實那一次魏君與卿懷才所爭論的辦刊方向,正好也就是我們一直在思考的問題,遺憾的當時兩人都懷有情緒,或許還有私念。」後來徐同學跟李班長說。
「魏君的堅持和守望並沒有錯。」李想決然而然說:「作為一個文學刊物的編輯,如果一期發不了幾個在藝術和思想上都有水準的作品,那也是一種痛苦。」
「這想法是沒有錯啊!」徐同學這一次也用了肯定的語氣。
李想卻半天沒有吱聲。這情景不禁使徐求正想起了此前與魏君的一段對話。
「徐同學,你老兄畢竟是名校出來的高材生,雖然是學歷史的,但我想你也一樣能理解一個追求藝術的孤獨者的苦心吧?如今是知音難求啊!」魏君直搖頭。
「其實沒有人反對你追藝術,相反大家也都是在為藝術而努力。」
「不見得吧?一味把獲取利益擺在首位也是藝術?」魏君心裡鬱結的成見太深,又接著說:「我對你和李班長一直津津樂道的所謂造勢是持保留意見的。」
「魏同學,你這麼說不客觀,是誤解我們李班長了。他如果不是一心懷著對文學的感恩之情,在《子虛統一戰線》當執行主編還不風光得多啊?人家原來下去採訪的對象不是黨外副縣長、副市長就是民企大老闆,至於偌大一個子虛省有無文學陣地關他個屁事?他自從創辦《子虛作家》以來,人都瘦一圈了。」徐求正顯然有些動情,他又接著說:「至於造不造勢這是出於戰略上的考慮,你未必理解得了。但李班長對你魏君的看重,你莫非還不曉得?」語氣中也便有了情緒。
「那也是啰,他待人真誠,對文學的感情和感恩之心也確實有目共睹。」這一下終於戳到魏君的柔軟處了,他於是才中肯地說:「要不是他扛起這一面旗幟來,號稱是文化大省的子虛連一個文學內刊也沒有了。悲哀,確實是悲哀!」但是頓了一頓,他還是扔出了一句窩在心裡很久的極不中聽的話來:「與一幫下俚巴人做同學,什麼戰略也管不了用。」他把長頭髮一甩,自視清高地等待下文。
也許大多數人都會這樣,一旦被所謂的自信沖昏頭腦後,就會變得盲從。徐求正當時打死也不敢相信這話是從魏君口中說出,心裡一沉便沒有再吱聲,耳邊卻彷彿又響起了李班長說的「不怕別人中傷,就怕自己有內傷」的話來。看來李班長早就看到問題的本質了。兩人的談話停頓後,這反而讓魏君揣摩了很久,他不知徐求正到底是默認了他的觀點呢,還是根本就找不出理由來駁斥他的觀點。
倒是此事發生以後,當徐同學把他自己與卿懷才和魏君所談過的話和盤說給李班長聽時,作為公司老總和雜誌社社長的李想卻只是意味深長地搖了搖頭。但他對魏同學那一次不辭而別卻表示了極大的遺憾,並且還很是動情說了一句:「難得的一位好編輯,只是《子虛作家》水太淺了,失之交臂也是件無奈的事。」
魏君是與卿懷才和文華大吵了一場走人的,走得義憤填膺,卻也走得洒脫。
後來聽葉蘭和胡蓉說起這事,李想才總算明白了魏君一直很窩火和憋屈的真正原因。魏君有一位紅塵知己,是蓮城國稅局的辦公室文秘,也愛好文學,散文詩寫得很飄逸,是魏君從自由來稿中發現了她的才華後主動交上朋友的,在創刊號和第二期上都發了她的作品,並且在創刊號上還配發了作者的小傳和照片。但就在即將要發排的這一期,魏君又要堅持發她的一組散文詩,而且非要佔六個版面重磅推出,卿懷才在交換看稿時,就覺得這芳名特熟悉,一查刊物,哇,每期都發了她的文章,再細細一讀,除了文筆優美外卻言中無物,簡直就是無病呻吟。
「魏同學,這個女作者已經連續上過兩期了吧?」卿懷才很直接地問。
魏君被問得一怔,走近一看,才知卿懷才拿在手中準備擱進備用稿夾中去的作品,原來說的正是與他每天煲熱線電話的那一位紅顏知己時,臉就一黑說:「你這是嫉妒吧?有好作品你也期期可以發嘛!」把卿懷才嗆得老半天吱不出聲來。
「魏同學,魏作家,你這話不能這麼說吧?《子虛作家》是雙月刊,容量本來有限,雖然是一張美人臉,但如果每期都上,也會令人生厭的,還有那麼多作者排著長隊盼望亮相,這不都被美女給擠走了?今後還能去哪裡找得到我們的同志啊?」文華說著掃了一眼徐同學的辦公格,他想還拉一個主持公道的,但格子里沒有人,這才想起他應該是和梁同學到工商局補辦文化自覺公司的手續去了。
文華這一番有板有眼而又分明陰冷的插言,令魏君的火氣更大了。
他倆其實積怨已久,因為連續幾次魏君的那位紅顏好友專程從蓮城幾十里路打的過來與他約會,他想邀她去宿舍時,客廳里總是燈火通明。當時公司是給他與文華、葉蘭、胡蓉合租的一套三居室,客廳和衛生間都是共用的,所以魏同學每次都只能選擇在公園裡與女友談人生、聊文學,直到午夜後才能雙雙潛入宿舍。
「他娘的,真是一點也不給面子啊!」魏君在心裡咬牙切齒地說。
那確實是文華在有意使陰招,不過他對葉蘭和胡蓉卻說是怕外人知道了影響不好,害得魏君進退兩難,有時還不得不花冤枉錢去找招待所,更可惡的是第二天上班文華還陰陽怪氣地取笑他說,「魏作家,我昨天好像看到你老婆帶著閨女到過作協了,你們是住賓館快活去了吧?怎麼捨不得領來讓我們見識見識啊!」
「哼,一幫烏合之眾!」一想起那幾個晚上的憋屈事,魏君就氣沖腦門,血脈噴張,一股無名火騰地燒灼著他,於是便把桌上的杯子和稿子隨手一掃說:「你們有同志沒同志,關我魏君個鳥事!」說著就很是自負地揚場而去,不過到了門口後,他還是掉頭朝裡面喊了一聲:「葉蘭,請你記得幫忙向李班長轉告,我魏君已無法與這一幫小人同什麼狗屁學了!」怒氣匆匆的還狠狠地踢了一腳鐵門。
「魏同學,魏老師,有話好好說嘛!」葉蘭便趕緊起身,追了過去想留住他。
「沒有什麼好說的,對牛彈琴而已。」這句話丟過來時,魏君已經下了四樓。
卿懷才當然不知道魏君另有隱情,以為就是一怒僅為紅顏的詩稿,也便覺得受了一肚子委屈,臉脹得通紅,連羊山鬍子都豎起來了,「本來就人各有志,要走就走嘛,也沒必要把話說這麼難聽呀!」當過村主任、進過魯迅文學院,又在文化公司打過工並研究過劉伯溫的卿懷才,其實對所謂的「同學」也犯嘀咕,在他看來,既然是市場經濟,就得老闆是老闆,員工是員工,這是規矩呀!再說辦刊雖然是出於對文學的熾愛,但生存還是第一位的,我總不會從京城跳槽來到了子虛還去偷吃人家的「啵比」,又喝人家奶吧?他不禁搖了搖頭在心裡唏噓,卿本懷才,而難得機遇;徐雖求正,卻逢舛途;李(理)想肥碩,但現實骨感……
而所有這些(或許還有更多)李想又何嘗不明白?他是明知不可為而為之。
7
側身在京虛線列車硬卧上鋪的李想居然又夢見他的美人魚姐姐了,「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明月中。」這不是李煜的《虞美人》嗎?李想一驚便醒來了,於是睡意全無,卻只朦朦朧朧地記得美人魚姐姐這一次的神情似帶有憂鬱。
列車到站後,他並沒有回家,而是直接就去了辦公室。他原本是帶了好消息回來的,環球出版社已經同意與《子虛作家》合作出版兩套「跨世紀文叢」,只是條件有些苛刻,每套八冊,並且要求做到四個統一,即:選題統一體裁,稿件統一終審;設計統一風格;碼洋統一定價。好在只需到省新聞出版局印刷管理處補辦個手續後就可以在本省印刷。人家畢竟是有影響力的出版社,這對公司的長遠發展是有好處的。李想也就同意了所有條件,而心裡卻有一種不踏實之感。有些事是容不得多想的,比如箭在弦上。但美人魚姐姐這次為何狀態如此不佳呢?
在打的往作協去的路上,李想又努力地梳理了一遍紛亂的思緒,遂記起了里爾克說過的一段話,大意是,如果有一種悲哀在你的面前出現,它是從未見過的那樣廣大,如果有一種不安,像光與雲影似地掠過你的行為與一切工作,你不要恐懼。你必須想,那是有些事在你身邊發生了;那是生活沒有忘記你,它把你握在手中,它永不會讓你失落……他如此想著時,心就平靜了許多,也坦然了許多。
「小葉,通知大家開個短會。」李想剛到五樓門口,就喊葉蘭做會議安排。
「好嘞!」很久沒有聽到過李總的聲音了,葉蘭有幾分興奮的應著,又從格子里伸出臉來沖李想嫣然一笑,然後才喊道:「喂,請大家開個短會!」其實李總去北京來回也就只有五天,彷彿一別經年,那只是葉美女個人心中的時間概念。
大家自搬凳子圍中間的乒乓球桌坐下來,充滿期許地等著他們的李班長入坐。
李想先去洗漱間抹了把冷水臉提神,落坐點卯時,卻沒有見到魏君同學。
葉蘭忙怯怯地報告說:「魏君辭職走了,他要我轉告您一聲。」
魏君的驟然離去,卿懷才心裡其實也感到非常遺憾,於是便趕緊接腔簡單地講了一下彼此發生口角的原因,還做了自我檢討,「也只怪我這人太認真了。」
李想是個睿智機敏之人,他雖然還不完全了解整個事件的來龍去脈,卻已經猜出了十之八九,「認真是做好每一件事的前提,毛主席不是說過,世界上怕就怕認真二字。認真有什麼錯?沒錯呀!」他並沒有接著再說此事,而是說,民營企業最大的優越性就是可以雙向選擇,但天要下雨,天要颳風,天要出太陽人也無奈。他如此幽了一默讓大家把心情放鬆後,便話題一轉說,「我這次北京之行,除了與環球出版社談妥了合作出版叢書的事,還順便考察了幾家文化公司。也專門去拜訪了我的一個小老鄉,他叫阮飛,是我當年主持《山花爛漫》刊授時的學員,他如今在北京註冊了一家影視公司,雖然舉步艱難,卻信心滿懷,他辦公室掛了一句我們鄉間的俚語當座右銘,叫著『不扯茅蔸上不了坎』,這讓我頗有感慨。我想我們也應該要有座右銘,就叫『做一棵城裡的樹』如何?」他又接著分析說:「就我目前所獲得的有關資訊看,民營文化產業的春天應該很快就會到來,但業務的競爭也會越來越激烈,新舊體制的衝突會更加明顯,一些眼看被新機制淘汰出局的人,對新興事物的中傷和報復也會越來越不擇手段,加上有很多政策法規又不太明確,所以我們即要抓住發展機遇,又要依法謹慎行事。並且就在連人與人之間的關係處理上,也千萬要做到有理有節。天時地利人和啊同學們!」
李班長正想要喝一口水潤一潤喉時,葉蘭剛好就遞了一杯熱茶過來。他先捧著暖了暖手,又繼續說:「冬天裡有春天,但春天即使到了,也會有倒春寒,我們雖然無法主宰大氣候,但我們可以營造小氣候。比如我們自身素質的提高,我們的隊伍建設,要時刻想到我們是文以化人的使者,想到我們是為了一個共同的目標走到一起來的。」李想說著喝了口水,也掃了一眼各種表情的熟悉臉孔,故又加重了語氣說:「同學們哪,我是從機關里走出來的,你們知道我最厭惡機關里的是什麼嗎?那就是遇事相互推捼,同志間相互擠兌,上下級相互懷疑,處處機關重重。」有人就忍不住笑了起來。白岩和胡蓉還有葉蘭幾個剛從學校走出來的小青年還吐出了吐舌頭表示驚訝。李想口若懸河,滔滔不絕,說話的內容記錄下來本身就是一篇形散而神不散的政論文,既風趣而又幽默,並且總是有的放矢。
這也是葉蘭每次在做會議記錄時,常常會被他的話打動的主要原因。
會後,卿懷才來到白岩美編的辦公格子里對他耳語著說:「李班長還是個演說家哩。」這個卿半仙確實是鬼得很,他的心裡卻在嘀咕著,「看來此人不僅僅只對徐同學送給他的《聖教序》和《王陽明心學》感興趣,只怕還熟讀了《毛澤東選集》的。」小白側過頭一句話蓋過去道,「你才曉得啊?人家作協黨組曹書記都對李叔在駁斥『九二一』事件時的一席話翹過拇指的。」卿懷才好奇地問:「老是聽你們說起『九二一』,這到底是一回什麼事啊?」白岩就原原本本地把九月二十一號那一天,作協黨組收到一封署名機關部份家屬投訴信的內容複述了一遍。
「真是豈有此理!天方夜譚!難怪李班長說有人對新興事物的中傷和報復會不擇手段,要求我們要努力營造小氣候,原來都是有感而發的肺腑之言。」卿懷才在檢討自已平素說話做事太魯莽的同時,對李想的欽佩之情也隨之深了一層。
從美編室出來,卿懷才見李班長和徐求正及梁爽在商量著什麼,便沒吱聲準備去自己的崗位上編稿子,正要進辦公格時,李班長卻向他招手說:「卿同學你過來一下,我剛才和文華通了氣,也想聽聽你對組織叢書書稿的意見和建議。」
卿同學是很敏感的,稍作思考後才說:「我想把所有來稿的作者先做一個規納,好好篩選一次後,看其中有合適的對象可以聯繫不,下午再向您彙報嘛。」
「嗯,這樣更好。」李想向卿懷才翹出了拇指。
卿懷才剛坐進辦公格,腦海里便靈光一現,突然想起了李想跟他說過的離開省委統戰部前干過的那一樁漂亮事來。那是在不久前的一個周末,卿懷才正躺在床上睡懶覺,和他同住一個宿舍的白岩已經出門找同學玩去了,屋子裡靜悄悄的。
當時應該已上午九點多了,卿懷才卻還在做著美夢,他夢見自己已回到了老家官莊鄉下,帶著小兒子在河裡捉魚。河邊有一架瘦骨嶙峋的古老水車,在寒風裡不堪重負地旋轉著,這是他在小說里描寫過許多次的景物。他正要向水車走去時,耳邊就傳來了「半仙!半仙!」的叫喚聲,回頭一看,兒子不見了,人一著急,夢也就醒了,睜開惺忪的睡眼,才知自己是身在異鄉的異客,心中不免凄然。
「怎麼還不開門哪,是老宅藏嬌吧?卿半仙!」原來是李班長過來了。
「對不起,對不起,剛才回了一趟老家。」卿懷才為之一振,這是李想一月中第三次來看他了,把軍大衣一裹便趕緊開門說:「不知君臨寒舍,有失遠迎。」
也就是在那一次,李想跟卿懷才說起了他撈回第一桶金的故事。
那是老天爺在幫他,也是有貴人相助。李同學骨子裡其實是一個很相信天命的人。他侃侃而談說,在那一段時間裡,正好統戰部藍新部長去中央黨校參加高級幹部培訓,一去有半年,省委還專門明確了由常務副部長唐正代行主持日常工作。唐副部長資格老,在市裡當過一把手,在省總工會任過黨組書記,思想和觀念卻一點也不保守,更可貴的是人品恰如其名:堂堂正正。李想策劃的那一套《統戰人物:跨世紀輝煌》(上下集)的大型畫冊,就是在他的支持下完成的。當然他首先是想以雜誌社名義做,可研究室主任兼總編王樵不敢擔責任,又認為確實是一件好事,就建議李想向部領導報告以出版社的名義與統戰部聯合下一個徵稿和征訂通知,由個人來做。正好人民日報出版社社長是個散文家,又是李想多年的文友,這樁事也就幹得特別漂亮。但沒想到藍部長剛從黨校回來,機關里一些小人出於嫉妒和其它目的,便寫匿名信誣告李想這是利用省委統戰部的資源謀取個人利益。藍部長不明真相,很是震怒,並在部務會議上專門提出要追查此事。
「這還了得,明明是假公濟私嘛,是誰同意他李想做這個事?」
會議室里頓時鴉雀無聲,藍部長正要點名問列席會議的王樵主任,唐副部長卻一臉慍色說:「怎麼啦?我同意的。」他乾脆就把話說開了,「你進黨校學習一去就是半年,省委明確我代行主持工作,這樁好事未必我還不該同意啊!」唐正是個出了名的直性子,或許也並不全是為李想仗言,而確實覺得這是一件好事。
藍部長一楞,會議瞬間就又冷場了。
幾位副部長就趕忙出面打圓場,說:「不是這個意思,不是這個意思。」
要算起黨齡和從政資格來,唐正在下面當地委書記那會,藍新還在自治州當州長,唐副部長也就懶得多做解釋,轉頭對王樵說:「王主任,那你就把到底是什麼意思向藍部長報告一下,搞清了再議也不遲嘛。」自己便起身上衛生間去了。
「事情是這樣的,」王樵私下裡也認為是一樁借雞生蛋的好事,就把唐正副部長當初審定方案時反覆強調的幾條,如:「第一嚴把政治關;第二不得向入選者收取版面費;第三即然是以省委統戰部和人民日報出版社名義出版的宣傳畫冊就一定要高品位、高質量,而且文責自負;第四明確規定被采寫者訂閱畫冊時一定要是對方自願的,不能動不動就打省委統戰部的牌子。」等,客觀地說了一遍。
「原來是這樣啊。」藍部長越聽越覺得自已失策,犯了一個「沒有調查就沒有發言權」的低級錯誤,就立馬如恍然大悟一般改了口氣,「既然是這樣,那的確是為部里做了一件好事嘛!」她接著就喊應王樵說:「看來你們雜誌社今後也要抓緊改革,要充分引進市場機制。」她本來還想說「你們雜誌社李鬍子就是個有市場經濟頭腦的改革者嘛」,但出於女人胸懷的本能,話到嘴邊還是打住了。
「班長就是班長,高!實在是高!」聽了李想饒有興緻地複述,卿懷才便突然插話了,「其實打不打牌子一點都不重要,那牌子本來就金燦燦擺在那裡!」
「開竅了吧?卿同學,我為什麼一直強調要先給《子勢作家》雜誌造勢?造勢說到底就是為了借勢啊——我的卿半仙,村主任同志!」李想意味深長地說。
「嘿!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啊!」卿懷才從回憶中猛醒過來,桌子一拍說。
「卿半仙,你這是又在掐指一算,算出來有什麼好事吧?」葉蘭從前面的辦公格檔板那邊探過頭來,悄聲說:「不會是算準了有金元寶撿吧?你這麼興奮。」
「哈哈,你比我算得更准,是英明的李班長領著同學們去撿金元寶哩!」
8
卿懷才同學對如何做好編輯出版跨世紀文學叢書的方案,確實是做得很認真的。他首先是把近半年中的自由來稿的作者進行了篩選和分類,得出的結論是一新一老的作者居多。所謂新是七零後甚至八零後的年輕作者,他們的作品題材新穎,很有活力和銳氣,寫作的熱情特別高,但作品的深度開掘不夠,質量不太穩定,而且大多數連作協會員都不是;而老的當然是指在五十年代就開始了文學創作,發過不少作品,有一定的知名度,但觀念陳舊,寫的也基本上是以六、七十年代為背景的悲喜愛情故事和文革中的傷痕文學,不過文筆都很老練,有較強的可讀性;而恰恰這兩種類型的作品,都並不受當下雜誌和出版社編輯的歡迎。換一句話說,要想能順利出版個人作品集,只有選擇自費出版的途徑,也就是一些出版社美其名曰的協議出書。但收費標準太高,不是一般作者能夠負擔得起的。
針對這兩個特殊的群體,卿懷才量體裁衣分別作了兩個系列的完整方案,第一方案是一套暫定名為「跨世紀文叢/新生代」的書系;第二方案是暫定名為「跨世紀文從/重晚睛」書系,並且建議定價要非常合理。但是卿半仙萬萬也沒有料到的是,當他拿著這兩套推敲了又推敲的方案頗有成就感地來到由兩張辦公桌背對背靠著的寬格辦公室里時,李班長正在材料紙上反覆地寫著「新銳系列」和「晚晴系列」及「每卷六印張,印數一千冊,工本費五千五至六千元之間」的字樣。
「你早已經考慮成熟了啊,李班長!」卿懷才突然意識到自己又成了馬後炮。
「我這也還不一定成熟。來來,我看看你做的方案,我們綜合一下。」
「拿不出手了,已經拿不出手了。」性情嘻哈的卿懷才同學也一時語拙起來。
「哈哈,你卿半仙狡猾狡猾的,看來一定是英雄所見略同吧。」李想拿過卿懷才手中的策劃文案,快速地掃了一遍後說:「果然是下了功夫動了腦子,我認為方向是相當對的,要是把這一老一少給耍活了,就不擔心圖書部做不起來。」
「那確實,如今連做小生意的動不動都自稱是儒商,誰都想出書呀!只要書號供應有保障,一年組織百把本書稿應該沒問題,我自己都願意加入。」頓了一頓,卿懷才又有些不好意地說:「到時候能給我一個優惠價吧?」討價還價時的村主任著實有幾分可愛,農民的憨厚與小販的狡黠以及文人的天真全寫在臉上了。
「這樣吧,你跟文華轉換一下角色如何?」李想沒有正面回答,而是想要他擔綱圖書部的主角,因為他考慮到卿懷才做叢書可能比文華更合適,至少從目前看他會投入得更深一些,「當然是徵求你的意見,你本是沖著做《子虛作家》編輯過來的,我不能出爾反爾。」說完,笑笑地望著卿同學,等著他自己的表態。
「李班長,你這就見外了,您是老闆,不能婦人之仁,我卿懷才即然到了你的麾下,就絕對以你的想法為想法,更不會有任何意見。」卿懷才雖然平時嘻哈,既班長又同學的,卻是個說到就能做到,集山裡人的韌性和犟勁集於一身的人。
「這一點我當然是相信的,但我必須要盡量做到知人善用,人盡其才,想把每一個人的長處都儘可能發揮到極至。」李想頗為感慨地說,「我如果還是在體制內,這一切是想都不要去想的,因為你想也是白想,什麼全民編、集體編、幹部編、職工編,提拔個部門領導也既要先開會商量,又要派專人考察,報了主管部門還要報人事組織部門,從想做和真正要做成一件事,動輒半年,黃花菜早就涼了,總之一句話,你想用的人用不了,不想用的人你必須得湊合用。我是在縣裡當了三年報社總編輯,又在《子虛統一戰線》幹了多年執行的,深有體會,深受其苦,所以不如乾脆拍屁股辭職走人,雖然我也明白這一走會失去很多,但畢竟是找到了一個自己能當家作主的平台。」他如此說著時又話題一轉,「所以我常把自己比喻成一棵進城的樹,我們是被剁過枝斷過根的,既然歷經過苦難,就得儘可能找到一塊適合自己的土壤!」由衷的感嘆在好兄弟面前一口氣發了出來。
卿懷才聽到這胸脯一拍就主動應承說,「這就定了,按您的指示換崗吧!」
李想心裡其實早就已經猜到了卿懷才會顧全大局,他回過頭喊了一聲,「文華同學,你過來一下,我們再一起好好合計合計呀!」見文華過來了,李想名曰合計,實則布置說:「這樣吧,你和卿同學換個崗位,爭取儘快進入雜誌編輯部主任角色。送人大、政協兩會的這一期雜誌到時還得加印一千,終審我已經看過了,在校對上一定不能馬虎。」繼而又對卿懷才交待:「胡蓉雖是個新手,但人聰明,進步也很快,你要學會用人,善於用人,書號的事我會有更好的辦法,年底前先組織和編輯好現有的兩套,屆時可作為跨世紀的一個活動炒作一下,聽徐同學說公司已經把書刊代理執照也批下來了,明年還會有大動作。」兩人得令後正準備起身,李想便說了一句,「爭取在兩個月左右,公司為你們倆個寫文章的部門主任免費各出一個作品集。」說著笑笑地望了倆人一眼,欲埋頭看起策劃來。
「君子一言?」文華和卿懷才幾乎是同時將信將疑地問。
「汗血寶馬難追。」李想的回答落地有聲。
「萬歲!李班長萬萬歲!」卿同學興奮得跳了起來。
「那我們就先謝過老師了!」文華沒有手舞足道,眼睛卻潮濕了。
「怎麼又老師了?我們都是夫子的學生呀!」
文華和卿懷才離開了社長室後,李想的心思卻還始終沒有平靜。是最近以來?不,應該已經有了很久,他總覺得自己的一顆心是懸著的,因為各自手頭上的事情都有很多,他怕影響了同學們的情緒,就一直在努力地強壓著自己內心某種的隱憂。他也想了很多,既想到了作為一個民營老闆如何擁有人才,如何管理人才,如何愛護人才和使用人才並留住人才;又想到了老闆與員工的關係,公司與個人的關係,「這豈是一句志同道合所能道哉?」他一臉肅穆地搖了搖頭。但他隨即又是一笑,他的這一笑是在這個物慾橫流的商品社會中如綻放的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蓮花。他繼而便想:如果老闆還僅僅只停留在為了我們的理想而努力奮鬥的教條上,卻不能在當下的發展和壯大中,充分體現民意或者乾脆明說了是多分紅利給員工,最後誰也不會與你同學到底的。當然除了物質的也還得有精神的,他忽然還意識到:公司其實也好比是一棵樹,公司的領導層就應該是深扎於沃土中的根須和樹榦,而員工則是樹榦上的枝椏,枝椏上的綠葉;根須吸收養料是為了使樹榦長得更粗壯,而枝葉承接陽光雨露是為使這棵樹能夠四季長青……
貨與幣的關係,原本就是互為滲透,如河床里的水,即便匯流成海,也又會蒸騰為雲,化作雨水,其實誰也不是最終的擁有者。李想滿是絡腮鬍子的臉上再一次浮出了笑容,這是開悟後的笑容,笑得自信,笑得坦蕩。何止是一個人和一個公司的成長如同一棵樹的成長?一個民族,乃至一個國家的成長過程,不也與一樹的成長過程有著相似之處么?他已經記不得自己是多少次思考這個問題了。
當他再次打開卿懷才所做的《關於環球出版社與子虛作家雜誌聯袂推出跨世紀文叢策劃書》的方案時,不禁便想起了自己當年出版第一個散文集時的心情和情景。那是在1987年,當時他還剛從天津參加《散文》月刊第二屆頒獎會回家不久,有一天,忽然從子虛文藝出版社來了一位編輯,是專程來向他組稿的,說是出版社為了鼓勵和扶植新人,已經決定了要出版他的一本以資水為題材的散文專集。當時李想雖然已經小有了名氣,但由出版社專門派人來向他組稿畢竟是一件令他振奮不已的事。當那位編輯提出來可不可以領他去看一看他作品中所描寫的崩洪灘和江岸上的纖痕時,他忙不迭地答應著,「可以的,當然可以的。」其實他心裡卻在說:「你就是要我到天上去摘星星,我都會千方百計地想辦法哩!」
現在還會有出版社找上門去為一名基層的業餘作者服務么?時過境遷,這才過去幾年呀,怎麼彷彿就變成兩重天了呢?在這個只追求利潤和效益的時代,這樣的事恐怕是再也難遇了。但是如果我們的文化自覺傳播公司有朝一日做大做強了,能不能夠有擔當為一些有才華和有志於文學創作的年輕人多做幾件好事呢?
無論是作為《子虛作家》的承包者,還是作為一個將致力於圖書出版事業的文化傳播公司老闆,李同學能有心突然想起這許多事情來,應該說是他麾下員工們的一種福氣,同時也是子虛文學界的一縷福音,儘管理想還並不等同於現實。
但是,天時地利人和,客觀事物的發展與主觀的想法從來都是矛盾的……
9
2001年春天是由一場暴雪迎來的,那是新世紀的頭一個春天。一夜之間,滿世界便已經銀裝素裹,白茫茫一片,大地真是乾淨,空氣亦如牛奶般清新。自覺班的同學們在正月初八那天全都如期上班了。卿懷才卻又掐著指頭,彷彿劉伯溫再世般說:「瑞雪兆豐年吶!不管你們相不相信,公司今年一定會鴻運當頭。」
「我也算出來了,真正鴻運當頭的是你和文華同學。」徐求正說。
這時,一束雪霽後的白熾陽光穿過五樓的玻璃窗,把整個辦公區大廳照得徹亮,徐同學說:「陽光是七彩的,而我們肉眼看到的卻是白光。」眾同學把眼朝窗外望去,天藍得炫目,雲白得耀眼,卻似乎無人能理解徐同學此言想要表達的真正內涵。他便大聲說:「它的光芒太過強烈。」他又說,「虛室生白,吉祥止止。」
時光荏冉,已是陽春三月天,卿懷才和文華的第一個短篇小集也終於問世了。
那一天葉蘭捧著兩本散發著油墨馨香的簽名書問白岩,「剛好是九十天吧?」
「真的耶,你不問我還忘記了,李叔曾經表態說三個月內就能讓卿半仙他們見到樣書的。」白岩知道葉蘭所指,因為李叔欣然承諾為卿懷才和文華免費版出集子後的第二天,就交待過要他配合葉蘭按每本六印張,印數一千冊計算過工本費。小白就查看了一下桌角上那一本去年的工作記事枱曆,說,「還真的是九十天。難怪李叔催我與印刷廠聯繫,強調要今天出廠,就是為了應事要守承諾。」
白岩和葉蘭卻始終不願意改口叫李想李同學或李班長,前者叫李叔的理由是他兒子李文與他是同校的學弟,而後者喊他李總或許是出於女生的羞澀。白岩當即便想起了李叔曾跟兒子李文說過的,「事莫虛應,應則辦,不辦則結怨;願莫輕許,許則還,不還必成債」的話來。他記得是去年某天因為他的學弟李文來雜誌社時,開玩笑說哪天請大家搓一頓海鮮。李叔怕兒子只圖一時嘴巴痛快而隨便忽悠人家,便很慎重地說了以上這一段箴言。當然啰,也有可能是說給大家聽的。
葉蘭和白岩正議論著,胡蓉就在用她那口臨城普通話朗讀詩了:
春天是播種的季節
也是收穫的季節
我們播種文學的熱情
我們收穫精神的希望
我們是自覺班裡的新儒生
勤勤懇懇地編輯美好
兢兢業業地呵護善良
我們是一棵來自山野的樹
期待在新世紀到來的日子裡
享有同一座城市的雨露和陽光
因為,我們紮根在相同的土壤
這不是詩,而是文華和卿懷才的心裡話,他倆還特意請擅寫毛筆字的徐同學用三尺整張的徽宣錄了下來,並裝裱成鏡框,懸掛在他們倆之間的辦公格子正中。
嘻哈的卿懷才居然也一副很靦腆的樣子說:「我們這麼做,既是為感謝李班長和雜誌社並公司,也是為了與大家共勉,更是為了提醒我們自己,珍惜新世紀即將到來的每一寸光陰,爭取也能做一棵城裡的樹。」興奮和激動之情溢於言表。
「哈,你卿半仙這話也說得太虛了一點吧?」梁爽操著手,翹著頭,一邊欣賞徐同學的翰墨和兩位青年作家合作的心語,一邊卻冷不丁丟出這麼一句話來。
一石激起千重浪,白岩、胡蓉及新來的小車司機曾逗等,也就立馬起鬨了。
「你們倆乾脆帶頭來點實際的啰。」徐求正知道大家的心思,笑笑地說。
「你不是常吹牛說你老婆在鄉下餵了好多土雞嗎?」胡蓉乾脆一語道出了在場大多數人的企圖。她老家就在市郊的臨城,離子虛城區只有三十多里,過春節前她們家殺年豬時,還專門請全公司人都過去狂吃了一頓的,當過村主任的卿半仙居然說豬肉確實好吃,就是沒吃到土雞。文華當時就煽風點火說:「那我們還是留點遺憾,今後到村主任老家去吃官莊土雞呀!」大家當然還記著這句玩笑話。
「那好啊,到卿主任的老家,我也去。」李班長像是專門趕過來一錘定音的。
文華也馬上表態說:「要得,看定了是哪一天去,我負責租一台車。」
「還看什麼看呀,李班長在此,一聲令下明天就去唄。」卿懷才倒慷慨得很。
「那也是的,恭敬不如從命,今天周五,擇日不如撞日,乾脆明天一早就去嘛。」李班長說。他不愧是一個尊重民意的好老闆,文武之道一張一馳,所以公司有活動他也是踴躍參加的,更何況他早就有心想去官莊看看卿懷才的家鄉了。
「我就不去了,李班長,也好有個在家值班的。」剛來公司不久的向義天還沒有完全融入團隊,並且總像是有著滿腹心事似的,尤其一雙眼神顯得遊離不定。
「好吧,我們也是當天去,當天就回的。」李班長也沒有太勉強向義天。
10
第二天一早,除了向義天提出留守在公司值班以外,同學們全都按照事先約定的時間在省委統戰部門前集合了。文華自告奮勇租來的是一台桑塔納,就跟在公司的風馳越野車後面,這是去年底由風馳車廠贊助給《子虛作家》的地域文化專題採訪車,條件是為廠家作12期的封底廣告。大傢伙一路歡歌笑語便出發了。
小車出城後,離子虛城漸遠的春三月便開始呈現出一派勃勃生機了。田野里的禾苗盪著碧波,土堖上的油菜花滾著金浪,漫山的濃綠中搖曳著萬紫千紅,溪水粼粼奔放著歡樂,水車唧呀旋轉著歲月。小車剛拐進宛延的鄉道,這一群原本來自鄉村但又對鄉村有了陌生感的准子虛城人,便也不時地發出了驚呼和感嘆。
李想的靈魂又彷彿回到了自己久別的家鄉,只是他家門前除了有同樣的一條小溪外,不遠處還有一條七百里水路的奔騰資江,那就是在他的散文作品中出現頻率最高,描寫得最兇險卻也最溫柔的母親河。在那一條河流上,縴夫與船工們過灘時喊出的雄奇號子,打漁人撒網時隨口溜出的慢板漁歌,一頁一頁的白帆如風翻動歲月,一頁翻過來了,又一頁翻過去了……這一切的一切,無一不是他文學作品中畫龍點睛的重要元素。難怪在上世紀八十年代他出席全國青年作家第三次代表大會時,中國作協負責人之一的鮑昌同志曾握著他的手說:「小李呀,好好寫,你筆下那一條母親河會保佑你的。」然而遺憾的是他進了子虛城後,不僅僅是因為遠離了家鄉故土和那一條保佑他的母親河,更主要的是為了小家庭和為兒女們謀求所謂的福祉,把大部分時間和精力全都轉移到拉廣告和做文化策划上去了,所幸還有他那一位如夢似幻的「美人魚姐姐」,總是能在不經意間或從夢中或從他的血液里游出,給予他靈感,也給予他啟示。但這是他從未寫過的隱私。
「喂,李班長,快到了,拐過前面的那個田壠就能望得到我家了。」近鄉情更怯,立過誓言的卿懷才亦然,他把頭伸出車窗,遙指前面的青色山灣激動地說。
李同學一個激凌,他也許是在恍惚中與美人魚姐姐相會去了,從回憶中猛醒過神,一眼就盯住了不遠處正在旋轉著的那一架古老水車,「快靠邊停一下,讓小白在這裡給大家拍幾張融入田園風光的照片,也不枉到村主任的地盤一游啊!」
「那確實。」曾逗應聲把車開到路邊停下來,朝後面的司機打著停車的手勢。
「只有幾百米了,你們先在這裡該拍照的拍照,該采野花的采野花吧,我回頭再打『噢嗬』喊你們吃飯就是。」卿懷才扛著一摞自己的小說集便先回家去了。
男男女女一群人分別從兩台車裡鑽出來,興奮得像一群天真的頑童,有的跳進了小溪翻螃蟹,有的尋找片石打水漂,兩個女子拉著白岩就往溪那邊的土堖上跑,說是要在油菜花叢中拍美人照。李想卻若有所思地站在水車旁,數著一個個剛盛滿溪水而又不得不往外傾倒的長長竹節。他家門前的溪流上,也有一架相同的水車。每當他跟隨大人們從下游拉縴過了崩洪灘,遠遠地就能看到美人魚姐姐坐在擱淺江邊的一艘破船上等他了,她總是著一身令他心動的紅艷連衣裙……至於心動到什麼程度,李想卻始終認為還未能找到恰當的語言,但他卻記得她發過的一句感嘆:水車倒掉的是一個個日子。只是那時他還年少,聽不懂美人魚姐姐在說些什麼,如今突然想起,心不免一緊,「原來無憂的日子就是這麼流走的。」
「李班長,戴副書記去年底批給簡局長的那一套子虛作家叢書,定了可以做多少卷嗎?」徐求正跟梁爽和文華他們去玩了一會打水漂比賽,卻根本就不是他倆的對手,覺得爭強鬥勝索然無味,也就來到水車邊陪李班長扯起了公司的事。
李想又一次被拉回了現實,「哦,戴部長已經是戴副書記了。」他有些言不由衷,但也立馬就記起了與出版局磨合的事來,說:「具體數字雖然還沒有定,但簡局長這一次肯定會為我們大開綠燈,他說小說、散文和詩歌集各一套,每套按十四個市(州)摸清底子後再定數字。要我們把好質量關可以先做。文藝出版社龍社長那裡我也已經跟他談好了,他的原話是『戴副書記和簡局長都這樣給你面子,我又豈敢不給你們面子?』所以他們會以最快的速度給我們爭取書號的。」
「那就好,新年新開局,改為月刊的《子虛作家》經費就更有保障了。」
「所以我們就更不能掉以輕心,要在審稿校對和印刷上保好質量關,一旦有失誤,真是無顏面對支持我們的領導和朋友啊!」李想心事很重,臉色也很重。
《子虛作家》和文化自覺傳播公司得到的社會支持確實是前所未有的。這當然首先歸結於他們這班人能夠把一樁又一樁好事做好了的緣故,也因為他們所策劃的方案具有建設性和可操作性,同時也與李想平日積累下來的人緣不無關係。
在去年底,省人大、政協兩會召開之前,李想就曾以《子虛作家》的名義給時任省委宣傳部長的戴德送去了一份「關於做好子虛作家系列叢書的報告」,沒想到那天戴部長心情舒暢便大筆一揮,直接就批給了新聞出版局簡恩局長。這當然也是得益於李想的政治資訊豐富,他知道兩會期間省里班子會有新的變化,而且他又特別善於抓住機會和把握時機。果然在兩會換屆時分管意識形態的原副書記去了省人大,而省委常委、省委宣傳部長戴德也就順利地頂替了副書記的位置。
到了省委副書記位置的戴徳仍然分管意識形態,在他剛上任的第二天,李想去他的新辦公室表示祝賀時,似無意間又談起了叢書事宜,戴副書記怕下面辦事拖沓,當著李想的面就親自給新聞出版局簡恩局長打了電話,他用濃重的德州口音交待說:「李鬍子他們這幫年輕人還真是能做正事的,而且每一樁事都做得很漂亮,他們想在省內爭取一個做系列叢書的免費書號,你可要幫他們做好協調工作噢。」末了他還補充說了一句:「報告我已經批了,辦公廳會轉給你的。這也是在幫你們出版社做事哩!」戴副書記說的李鬍子他們每一樁事都做得漂亮,當然主要是指《子虛作家》的影響力,以及與環球出版社合作的那兩套跨世紀文叢。
戴副書記話中的意思,簡恩局長自然也知道,因為每一期《子虛作家》雜誌出廠,李想都會在第一時間送到幾位給雜創刊號題過詞的省領導和他的案頭上去的,還有那兩套叢書他就更清楚了,是由戴副書記題寫叢書書名,他寫的總序呢。
聽了李想的複述後,徐同學長長地噓了口氣,「天時地利人和,缺一不可。」
李班長接言,「所以我一直都在告誡自己:我們每一個人,尤其是把文化也置換成所謂資源了的我們,只有常懷感恩之心待人和做事,努力剋制金錢至上的思想,祛妄念,守正道,那麼我們的事業之樹和生命之樹才有可能永葆常青。」
「是啊,生於憂患,死於安樂,說的就是這一類有當擔、有良知的知識分子。」
「徐同學過獎了,我充其量就是個工農分子,不敢妄談當擔與良知,我們只能營造小氣候,卻無法預測大氣候,慾海橫流,堅守確實不易啊!」李想感嘆道。
兩人正聊得深入,前面山灣里卿同學便手合著嗽叭筒喊開席吃飯了。
11
卿半仙家的堂屋門敞開著,賓主十多人就圍在堂屋的大圓桌旁或站或坐入席了。果然是土雞宴。有黃燜仔雞,大燉母雞,爆炒雄雞,還有雞血、雞雜和兩土缽時新蔬菜,豐盛得不得了。從不虧待女人的卿同學想得真是周到,出發前還專門買了兩瓶桔子汁,白酒是他過春節時自己釀的苞谷燒。李班長也陪大家幹了幾杯白酒以示祝賀,趁滿桌人正熱鬧著沒注意時,他便端著飯碗繞木屋轉了一圈。
這是一棟極為普通的木屋,有四盈三進,兩側各有偏廈,東頭做灶屋用,西頭做了豬圈和雞塒,大閨女十二、三歲,兒子最小,應該有五、六歲了,屋內雖無像樣的傢俱與電器,在村裡也算是中等生活水平,至少看上去是人丁和禽畜兩旺的家庭。尤其是門前禾坪里那一棵香樟樹長得枝繁葉茂的,煞是喜人。但正當李班長把目光投向那一棵香樟樹時,卻發現有一個少婦躲在樹後正朝著堂屋裡打手勢,那個少婦也已經發現李想了,像一隻受驚的野兔,轉眼又不見了身影……
李班長考察一圈又回了堂屋,他笑笑地說。「卿同學,其實你在老家當個村主任,在屋裡做個太上皇,偶爾寫寫小說和情詩,也還真是頂得半個神仙哩!」
「也是啊,那就借李班長吉言,哪一天在子虛城裡覺得無聊了,說不定我還真的會回來呢。」卿同學已喝得滿臉通紅了,一邊回話,卻一邊用眼睛瞟著外面。
不遠處的小溪畔遂傳來了女子的山歌,聽得出這是即興而唱的,歌曰:
三月里來三月三
哥哥不回我眼望穿
哪天若是回家了
莫讓妹妹我再打單
大家便不約而同地尋歌聲望去,然而,剛唱了個開頭的山歌卻戛然而止了。
梁同學噯味地笑著正欲開口時,李班長卻說話了,「卿同學,你也難得回家相聚一次,就先休息兩天,好好陪一陪家人吧,等今後有條件了,我看你還是把弟媳和兒女們全接到城裡去,爭取都能夠做一棵城裡的樹,那才是真韻味呢!」
弟媳是一個典型的賢惠村婦,她說:「是嗎?那就是我們祖上積德了!」
「積什麼德?要真有這一天那也是托李總的福!」卿懷才說的自然是真心話。
李想認真地說:「應該會有這一天吧。等時機成熟後我們就整合好所有資源,蓋一棟文化自覺樓,建一個子虛作家村。只是你說托福那也是我託大家的福!」
「好啊,那我們共用舉杯,門前清提前慶祝吧!」徐同學趁機起身作了總結。
卿同學堅持要把大家送到村口的水車旁,並且還轉身指著家門前的那一棵香樟樹說:「家裡信號不好,我等一下就會把手機掛到樹上去,有事可隨時聯繫。」
「這也只有你卿半仙才想得出來。」文華說:「總是有辦法捕捉外面的信息。」
李班長也含笑而說,「那是一棵成了精的樹,樹下有一個文學魔女呢!」
卿懷才還真是敏感,他聽了李班長這一句似是隨口說出的話後,卻乾脆嘻哈作答說,「您不是曾借用過波德萊爾的一名言嗎?也許你我終將行蹤不明,但是你該知道我曾為你動情。那我也借用這一句話送給樹下的那一個文學魔女吧!」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李班長的心便一揪,他似乎隱約地感覺到了什麼……
那天下午,日頭很暖,藍天上的雲朵很白,山風特別柔和,真可謂是春光明媚,大家吃喝得酒醉飯飽,一路歡歌笑語驅車返回子虛城。惟有李想卻始終無語。
也許因為放不下以上話題,李想在車上小寐時還真做了個與此相關的怪夢。
「怎麼會是這樣的結果呢?」他在半睡半醒中問自己。
曾逗和坐在後面的徐求正及葉蘭都聽到李班長的夢囈了,卻並不知是何意思。
「李班長,你夢到了什麼呀?」在後坐的徐求正關切地問道。
「是一個羞於啟齒的夢。」其時,李想已經完全醒了。
曾逗卻抿著嘴吃吃地笑,而且笑出了一臉的曖昧,惹得身後的葉美女又春心蕩漾起來。「李總,你該不會是做了一個桃花夢吧?」葉蘭也輕聲地說了一句。
這是她頭一次開李總的玩笑,明星臉卻紅得比桃花還要鮮艷。
李想卻遊絲般輕微地嘆息了一聲,為了怕引起大家的誤會,他也就乾脆把剛才所做的夢簡單地作了概述,「我剛才做的夢確實很是奇怪,夢到的居然是我們公司未來的事情。時間在夢裡過得真快,一晃就是幾年過去。後來發生的變故實在是誰也無法掌控的。儘管在我的潛意里其實早有預感,所以我總是曾不止一次地跟大家說,我們只能夠營造小氣候,在新舊體制的衝突中受傷的肯定會有不少英雄好漢。我們的《子虛作家》只紅火了三年,省作協換屆後,正逢意識形態領域又開始整頓,新一屆作協黨組一紙文件便將刊物收回了機關。」李班長一聲長長的嘆息吐出,又接著說了一句令人深思的話,「看來只有修身、齊家和用良心寫作,才是我輩勉強可以把握的。」這時,小車已進入了通往省城的高速公路。
車內已然無語,李班長的心思卻又進入了有關未來的夢境。
當天傍晚,李想照例來到了自家的陽台,他有太多心裡話想要向眼前的這一棵枝繁葉茂的百年梧桐訴說,然而,美人魚姐姐的聲音卻又不知是從雲端還是自己的身體里涌了過來:也許你我終將行蹤不明,但是你該知道我曾為你動情……
後來,美人魚姐姐又補充了一句,說,得就是失,失便是得。
責任編輯:尚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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