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葛亮的「陰暗面」
我十八歲那一年,在老家河間一中讀高一,大概四月份,正趕上「非典」爆發。學校匆忙放假,卻沒說開學時間。我們從老師布置的試卷厚度推斷,以為不會超過兩星期。事後計算,一共放了兩個半月。
現在看來,這段時間是我人生非常重要的轉折點。
我有三個保持至今的習慣都要溯源到這個假期。一是對鍛煉身體的重視,以至於剛到學校報到那天,跑到操場單杠上翻了幾個跟斗,竟被在場的體育老師誤以為是新來的同行。二是藏書的癖好,因為撤離得太匆忙,我把進高中大半年來在學校買的一箱書留在了宿舍床底,回家裡只帶了臨時跟門口書攤老闆借閱的兩本王小波的書,讀完以後「鬧書荒」,只能反覆抄寫背誦一本破舊的唐詩三百首,從此痛感「有時間卻無書看」的可怕,發奮搜購到現在的四櫃四架外加四箱近四千冊的規模。
第三是獨立思考的初步意識。這就要說到我帶回家的兩本書,一本是收錄了《尋找無雙》《革命時代的愛情》《紅拂夜奔》三部中長篇小說的《懷疑三部曲》(此書以後沒有再版)。老實說我當時根本沒有看懂,只覺得故事離奇,非常好玩。進入大學以後,讀了馬爾克斯和卡爾維諾,才了解了王小波小說風格的文體淵源,讀了赫胥黎和奧威爾,才明白了這幾部小說的主旨所在。這已經是後話了。
好在另外一本我自以為略懂了大意,那就是王小波堪稱經典的隨筆集《我的精神家園》。當然真正讀懂,甚至要等到畢業以後開始系統閱讀了解近現代歷史尤其1949年之後的歷史,明白了王的筆鋒所指——本土根深蒂固的「反智傳統」。但在當時,諸如那隻「特立獨行的豬」那場「肚子里的戰爭」等有趣的故事,已經足夠給我提供了很多「常識」瓦解懷疑初萌的「頓悟時刻」。
以至於有人現在一提到諸葛亮,我腦子裡首先蹦出來既不是唐國強(90後的朋友不了解,這位後來扮演過偉人的演員曾在94版《三國演義》中飾演過諸葛亮),也不是《出師表》或《蜀相》,當然更不是什麼「賢宰相」一類的空洞名詞。而是王小波的一篇隨筆《椰子樹與平等》。
他在文章裡邊提到自己去雲南插隊,發現當地各種熱帶水果應有盡有,卻沒有椰子。整個雲南都沒有椰子。後來查閱野史才知道答案:原來是被諸葛丞相「平定南蠻」時,出於教化當地人遵從漢人生活方式的需要,在一夜之間強行砍光了。
我當時讀到這裡,猛然發現以前從《出師表》和《蜀相》,從《三國演義》的原著和電視劇中自以為很了解的大偉人諸葛丞相,原來很可能還有另外一面。在我當時看來——「陰暗的」——一面。
這件事的真偽我至今沒有查實,但我覺得這並不重要。一是我讀書漸多,了解到了真實的諸葛亮原本就是很有爭議的人物。
陳壽在《三國志·蜀志·諸葛亮傳》中就蓋棺論定他「於治戎為長,奇謀為短」,因此「(七次北伐)連年動眾,未能有克」,但卻付出了「國內受其荒殘,西土苦其役調」(張儼《默記》)的慘重代價,這種不顧蜀漢國力遠遜於曹魏的實際,一再主動挑起戰端以弱攻強的做法在當時就激起很多人尤其益州本土豪族不滿,實際上加速了蜀漢的滅亡。
而他雖然號稱執法公平號令嚴明,卻是在法家式的苛刻嚴酷基礎上的公平與嚴明,以至於最近舒展老師在《樞紐:中國史綱50講》中認為諸葛亮簡直是曹操的精神傳人。
至於「七擒孟獲」的故事更堪稱「武王伐紂」式的為美化主帥、塑造「仁義之師」光輝形象而打造的「神話」。易中天先生在《帝國的惆悵》中分析甚詳,引述如下:
比如繆鉞先生在《三國志選注》的《前言》中,就說「諸葛亮征南中事,當時傳說不免有誇大溢美之處」, 而且明確指出七擒孟獲「不合情理」,南人不反「不合事實」。何茲全先生的《三國史》,也用《三國志》之《李恢傳》、《馬忠傳》、《張嶷傳》中的大量材料,證明諸葛亮北還後,南中的叛亂就從來沒有停止過。所以,後來曹魏大兵壓境,劉禪打算逃往南中,譙周就說去不得。為什麼呢?因為那些「南方遠夷」的臣服,是丞相用武力逼出來的(兵勢逼之),並不可靠。而且,他們臣服之後,反倒要多交賦稅,就更是心懷不滿,甚至充滿仇恨(以為愁怨),因此隨時都可能暴亂(見《三國志·譙周傳》)。
說句題外話,根據這段記載,我大膽猜測王小波提到的諸葛亮「強砍椰子樹」來「把不平等向下拉平」的做法很可能也是真的——起碼諸葛亮絕對做得出這樣的事。
那麼諸葛丞相剩下的美德就只剩「鞠躬盡瘁」和「赤膽忠心」了,但可惜這兩點也不是沒爭議。陳壽曾謂自劉備死後,蜀漢「事無巨細,亮皆專之」,似有譏諷他頗有趁後主幼弱專權之嫌。若說這純屬猜測,那麼《蜀志·李嚴傳》記載建興六年北伐,因為李嚴負責督運的糧草未能及時到達,導致退兵,諸葛亮遂上綱上線,把這次失誤擴大到李嚴為人一向「尚為小惠,安身求名,無憂國之事」的高度,繼而堅決要求後主將這位當年與自己一同接受劉備詔命的託孤老臣廢為平民,以至於裴松之引東晉學者習鑿齒意見,批評諸葛亮用刑之苛刻,「自秦漢以來,未之有也」。這背後豈非明顯有排擠政治對手的用心?
舒展老師在《中國史綱50講》中,還引述過一個魏晉史大師田餘慶先生對「叛將孟達謀歸蜀事泄被殺」事件的分析,指出勸誘孟達來歸和向魏泄露消息均屬諸葛亮所為,其深層用意,則是借刀殺人,以防孟達歸蜀後會增強同屬於「蜀漢舊人系統」的李嚴一派的勢力,先除掉了孟達,才能在後來從容收拾李嚴,以「整合新人舊人兩大系統」,實現大權獨攬。則這段歷史展現出的諸葛亮的善用權謀陰險狡詐,何嘗在司馬懿之下?
但即使諸葛亮是另一個司馬懿又如何?聽說最近《軍師聯盟》熱播,吳秀波飾演的司馬懿相比傳統京劇中的奸臣形象已大為改觀。這倒也不新鮮。因為在民間傳說里比司馬懿名聲更臭的曹操,早就有魯迅那樣的名人為他「翻案」。
(從這裡我們也可以發現民間的價值判斷常常自相矛盾:如果曹操意圖篡漢因而是奸臣,那為什麼司馬懿圖謀推翻曹家的「非法政權」也被看作「奸臣「?莫非因為司馬懿推翻曹家後選擇了讓自己的後人當皇帝而沒有還給劉家?可是劉家憑啥一直當皇帝?當年劉家的天下就得來的那麼正當合理?)
我當然也沒有「抹黑」諸葛亮的興趣。我們稍微了解一點真實的歷史與現實,就可以發現從事政治而又想保持道德潔癖根本不可能。別說做一個大國丞相,就是當一個小學一年級的班長,為了既不辜負老師的信任,又不與同學造成對立,既對外顯示公平公正,又對——比如同桌——表現出對方所期待的「照顧」,恐怕都難免要動一些腦筋,甚至被迫說一些謊話,於是就可能被認為「表裡不一」甚至「兩面三刀、工於心計」——這我可是有親身體會的。也許有人說,政治家動用權謀若僅限於為了公眾利益,而非自己利益,便可以原諒。但是誰能把這兩者截然分開?任何一個在權位上的人,他若連自己的地位保不住,又怎麼利用手中的權力為公眾謀利益?康德認為評判一個行為道德與否只能根據動機,可是動機這東西外人哪得知?類似諸葛亮罷黜李嚴的千古之謎比比皆是,如袁崇煥矯詔殺毛文龍,究竟是出於公心還是私心?或者公心與私心各佔多大百分比?
最後就又說到我反對給歷史人物做道德評判的另一個原因:對於歷史人物的道德評價本身都是非常主觀的,近似一種非理性的信仰。首先,我們能看到的記載,聽到的傳聞就往往是抽離了人物在複雜格局中面臨的真實情境的,具有高度主觀色彩的「實錄」,比如《三國演義》有明顯的「揚蜀抑魏」色彩再,到最終傳進我們的耳朵,中間不知經過多少重主觀的疊加放大扭曲變形。可是我們還常常誤以為那是自己依照可信的證據獨立思考而得出的看法。
尤其對於已經形成某種社會共識的高度「標籤化」的人物。尤其是對於有著光輝形象的「正面人物」。我們對他們的崇拜之情,往往與對他們的無知程度恰成正比。


TAG:學後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