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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夢》里的無極風物

作者:張新果

看過題目,諸位休要瞪眼驚詫:曹雪芹著書於西山黃葉村,干無極底事?君不見,那支如椽大筆,寫詩禮簪纓之族的興衰,卻也拾掇起土得掉渣的方言,描摹了京畿之地的鄉風土俗。奇得是,諸多的土話兒,土物兒,如今依舊鮮活,鮮活在我的無極老家——只是,若要看到妙處,須得有些「眼色」。

「眼色」一詞,作者的使用不下十次。王熙鳳誇獎平兒「有眼色」;薛姨媽斥責薛蟠「豈不沒眼色些」,這所謂的眼色,偏不是男女弔膀子的暗送秋波,也不是通常所說的「遞個眼色」的眼色,不與彼此「一點通」的靈犀密電碼類似,書中榮寧二府里主子奴才的家常話,與字典里解釋的語義不同,卻契合無極人的口語,眼色指的是「看出活計,洞察世故」的聰慧。不長眼色的達官,不通護官符,難免如我鄉土語和曹公在書中所說的——「稀里糊塗被擼了」頂戴花翎;沒有眼色的奴才,比如焦大,輕則受到「墩摔」,重則被斥罵為「胡唚」,甚至招來一嘴馬糞嘗嘗。殊不知,這「胡唚」,也是無極鄉間罵人的土語,「唚」字專指狗吐,比胡說八道來得惡狠;而「墩摔」,我的鄉親更是常用於發泄不滿,特別是同「鳳辣子」一樣勤巧的娘兒們,對誰有氣,斷不肯賈寶玉似的「悶嗗咄」憋屈在肚裡,多是重重的放盆子撂碗,墩出摔出些聲響來。

曹公本身也是個極有眼色的人,無極人的談吐風格,多被他活學活用,安插成人物的性格語言。據說烏龜攢沙為巢,我的老家人同輩之間取笑,問人幹什麼營生,多以「在哪裡攢沙」相戲鬧,而書里的晴雯,作為寶玉房裡的大丫環,以死者的冥衣——「裝裹」,妒忌女孩們鮮麗的衣裙,就分明是拾得了我鄉女子的牙慧,且罵找尋不見的小丫環為「哪裡攢沙去了」,此般的語調的好耳熟,總讓人疑心:這個芙蓉仙子,與無極人沾著三杆子打得著的親戚也許。劉老老,也似乎是曹公憑了眼色,從我那黃土小村裡挑揀出的人物,不僅她那件偏襟大褂,那條綁腿的抿襠褲,至今還是一些鄉村老嫗的衣著,她嘴裡吐露的怪詞,還依舊響亮在婦孺的唇邊,比如把通常的喜歡說成「待見」,把新布料稱為「尺頭」,將柴草堆稱作「柴火垛」,把髒兮兮謂之「腌臢」,把鐘擺的晃來晃去,形容為「打羅櫃篩面一般」,把庄稼人小憩的楊樹林叫做「歇馬亭」,自嘲為「大馬猴」等等,讀來有滹沱鄉音的幽默與親切。

《紅樓夢》的章回里,不僅許多的人物對話,似從無極方言里信手拈來,乃至薛蟠在那首著名歪詩里提到的私處,雅士讀來粗鄙也罷,無極人指說小男孩的撒尿器官,也如薛公子的順口溜出,一似童心之無忌。對話之外,曹公筆下的敘述語句,也分明沾帶著我家鄉的土腥,象古老的莊稼,年年歲歲青綠在「稻香村」。史湘雲的「使促狹」,「顰兒的促狹嘴」,其「促狹」一詞,猶是我鄉的老土話,使尖弄巧捉弄人的意思。秦可卿生病,「躲在被窩裡渥汗」,這「渥汗」即是蒙了被子發汗,乃我老鄉治療感冒的說詞,而「強扎掙了半天」的這個「扎掙」,不是「掙扎」的筆誤,我鄉人也作此口語;「下剩」更不是「剩下」的顛倒;至於用「下處」指說落腳的旅店,以「打尖」表示旅途中的歇腳吃飯,把「擾飯」作為「蹭飯」的謙詞,把東西俗語為「物件」……這類土詞,在虛構的大觀園裡俯拾如珠璣玉屑,憑添了文筆的雅俗錯落,而在我的家園,卻土坷垃一般,人們隨意拋灑。怡紅院夜裡有響動,寶玉以為是「屈戌掉了」,這屈戌何物?不是鬧春的狗兒,也不是打架的妖精,而是柜子上掛鎖鑰的所在,差不多如現今衣箱上的「合葉」。一隻屈戌,曾惹得半瓶子醋紅學家們猜謎,爭吵不休,偏就在無極人的嘴上掛著,在人家的老式立柜上,黃亮亮的耷拉著。對賈母的食物挑剔,曹雪芹寫道:揀了一個卷子,只嘗了一嘗。許多人雖曉得,這卷子不是舉人進士的八股文,然而,又是怎樣的名貴糕點,才入得了這金口玉牙?可是,在荒野之地的無極人,此卷子就是日常果腹的饅頭,也叫饃饃,因為是麵粉經幾番捲起又攤開,揉搓而成,所以得名,雖然百姓嚼來滿口香,皇上的丈祖母卻不稀罕。

稀罕物件兒,在《紅樓夢》里多得讓人眼花繚亂。奇的是,竟無一物是曹公的杜撰,而許多的家常日用器物,在無極能尋覓到蹤影不算,還能領略到其原形原貌。擺在榮寧二府廳堂里的「杌子」,隨處可見,作為小輩兒或下人的落臀之處,它比之椅子,少了靠背;比之條凳,是為方形;又比凳子低矮。還是這怪怪的「小杌子」,其古老的稱謂連同實物,如今依然在無極農家,人們象劉老老一樣,舒舒貼貼「猴」在其上。雖質料不同,賈寶玉洗手時,小丫環拿著的那種「漚子小壺」,還是我家鄉婦姑的愛物,而「漚子」,自古至今是香脂、雪花膏的別名,不料,她們漚子小壺裡的物品,在曹雪芹的生花妙筆之下,曾被誇張得金貴無比——就是林妹妹吃得那個「冷香丸」。這冷香丸,據說用的是「春分這天的白桃花,夏至這天的白荷花,秋分這天的白菊花,冬至這天的白梅花」,和著「立春的雨,立夏的露,立秋的霜,立冬的雪」調製而成,似乎是天上瑤池未曾有,凡俗人間不可得。只可惜,炮製這冷香丸,我家鄉的姐妹,個個都稱得上行家裡手,她們把過年殺豬時取出的胰臟,懸掛在桃樹枝上,一年下來,分別用桃花荷花菊花摻和其中,隨時令拌以雨露霜雪,在石板上捶打,成為五顏六色的一丸丸「香胰子」,與那冷香丸的打造,豈不如出一轍?曹公不過移花接木,故弄了些玄虛而已。所不同的是,柴火妞子們不愛哭,不是用來醫治那淚水漣漣的怪病,這是她們珍愛的香紛胭脂,捨不得給寶二爺們吃個滿嘴鮮紅,總是塗抹在自己的臉蛋上,俊如風雪裡的梅骨朵。

《紅樓夢》里有兩樣重要的用具,雖然形象古而怪,卻古往今來與無極人的平常生活,不棄不離:一個是「沙吊子」,一個是「捎馬子」。沙吊子的出現,在《俏丫頭抱屈夭風流》一回,病重卧床的晴雯渴得嘴唇乾裂,要水喝,寶玉「見爐台上有個黑沙吊子,卻不象個茶壺」。這沙吊子的稱謂,今人聽來耳生,見了也未必曉得作何用處。其實就是細沙陶壺,在無極鄉間的許多人家,圖得個物美價廉,依然用來燒水。比之舊時銀亮的錫壺、銅壺,沙壺便宜百倍;較之現在時興的鋁壺、鐵壺,沙壺省火易沸,且水味清甜。然而,沙壺的使用,是放置在爐灶;而沙吊子的區別,在於一個「吊」字,是懸吊在火上,用以燎烤,以沙吊子煮茶待客,有一種古樸的韻味。不是為了印證曹公的下筆有據,如今在無極的鄉間集市,有大大小小沙的吊子擺在地攤,與沙鍋沙壺沙飯煲物以類聚,瓦藍藍的好看。也是在鄉間的五日一集市,還可偶爾瞅見一道古老的景觀:有人肩抗「捎馬子」,把採買的家私,裝入前兜後袋,這情狀難免眼熟。不錯,在書的開頭第一回里,那個唱《好了歌》的跛足道人,就是這副扮相。只是,那跛足道人前後耷拉的雙面口袋,被寫作褡褳,是捎馬子的別名;而無極老鄉的捎馬子里,取不出風月寶鑒,掏不出通靈寶玉,只裝得自己的老白乾,老伴兒的銅頂針,裝得閨女的紅頭繩,孫兒的紅鞭炮,能抖擻出顫悠悠的絲弦小調兒,那甜甜的嗓門兒,斷沒有「一把辛酸淚」的味道兒。

編輯&推送:王兆華

無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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