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人幫案主審官員談審訊內幕
原標題:四人幫案主審官員談審訊內幕
來源|006年刊於《南方人物周刊》第03期
本刊記者 彭蘇
原題《教師汪文風:從「童懷周」到審判江青》
▲汪文風(資料圖)
「想當年,我審江青的時候,她大罵我是笑面虎,還說我是鄧小平最兇狠的劊子手。你今天來採訪我,也是在採訪鄧小平最兇狠的劊子手。你看我像笑面虎么?我凶不凶?呵呵,其實我很溫和吧。」
白髮銀絲的汪文風愜意地靠在褚紅色沙發上打起了哈哈。
從「童懷周」到審江青,時間已過30年。「我怕你們這群小娃娃搞不懂,『童懷周』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個小組,一共16個人,我是其中一員。」
然而,將眼前這個帶有濃郁川音,身體羸弱,言談舉止中透著一股子倔勁的七旬老者,與上世紀70年代後期,曾在中國政治舞台上紅極一時的「童懷周」,主審過「四人幫」集團的人物聯繫一起,似乎有點失真。
四周老式的裝修,淺啡色的木質地板,深黃色的過時傢具,五斗柜上微笑著的毛澤東塑像,壁畫里沉思的周恩來,都在無意地營造著一種懷舊。往事,則像汪文風的玄色唐裝上的盤扣,一環套著一環。
紀念周總理,反對『四人幫』
「為什麼要給小組起名『童懷周』?」
「我們要共同懷念周恩來。本來要叫『佟懷周』,我老覺得這個『佟』字不通俗,後來就改為『童懷周』。再說,無論我們年紀多大,在周總理眼裡始終是個兒童。」
1976年1月8日上午,北京第二外國語學院漢語教研室主任汪文風,從收音機里聽到了周恩來逝世的噩耗。雖然在此之前,他和成千上萬的中國人一樣,早就從報紙中獲悉了總理的病情,對這一天的來臨也有預知,可當這一天真的到來時,他還是痛苦不已,「我是痛哭不已啊。」
他跑回了教研室,想告訴每個同事總理去世的消息。他推開門,陡然發現其他人眼圈也是紅的……
1月11日下午,周恩來的遺體被送往北京八寶山革命公墓火化。從北京醫院到八寶山,數十里長街兩側,百萬群眾自發聚集在這裡,在嚴寒中肅立致敬,作最後的告別。靈車所到處,哭聲四起,連綿不絕。
汪文風曾在他的著作《從童懷周到審江青》中詳盡描述過北京二外院「文革」伊始的緊張氣氛:
1966年新學期一開始,雖然還在上課,但領導班子的精力都放在搞「文化大革命」上了。校領導發動學生批判《二月提綱》;學習「五·一六通知」,批判「反動路線」;看「有問題的電影」,批判「反動電影」。真是山雨欲來風滿樓,黑雲壓城城欲摧,人心惶惶,莫衷一是。
由於「政治問題」,汪文風在1965年底由最高人民檢察院調到二外院擔任政治部辦公室負責人,不滿一年,又由於「歷史問題」加「政治問題」,被改派到漢語教研室當主任。1966年8月,毛澤東的《炮打司令部——我的一張大字報》發出,革命呼聲迅即響遍全國大專院校。二外院里,幾個通宵達旦的批判大會下來後,從反右傾開始,就是挨整專業戶的汪文風,也由「保皇派」到「保皇狗」,「保皇黨總書記」再到「小爬蟲」、「變色龍」。
「『小爬蟲』是指我在群眾運動中發表不同意『文革』的言論。另外,我在解放前參加地下工作時,暴露了身份,蹲過國民黨的大牢。你想想,一個坐過國民黨的牢而沒死,還出來的人。我又被組織派去對國民黨特務進行過調查工作。『文化大革命』起來後,一抓『特務』,看到我有那麼多關係,不是特務也成了『特務』,因此,我在『文化大革命』中的問題是連連升級的。」
於是,很自然的,周恩來逝世後,這隻「小爬蟲」的一言一行便受到學院「文革」當權派的暗中監視。
「他們沒明著阻止我對總理的愛,在這點上,就算是江青也不敢明著反對的。」
汪文風拿到了一張票,那是一張1月12日到14日,由中共中央國務院、中央軍委在北京勞動人民文化宮舉行弔唁周恩來儀式的入場券。對於那晚的弔唁,汪文風只說了句「人山人海」。
真正令他記憶深刻的是另外一個悼念場景:大批首都居民、機關幹部、工人、農民、學生和解放軍指戰員自發來到天安門廣場,為周恩來舉行悼念儀式。天安門廣場中央鐫刻有周恩來手書碑文的人民英雄紀念碑,成了人們追悼、懷念的主要場地。短短几天里,紀念碑周圍放滿花圈,四面松牆上也都綴滿了白花。
「兩個悼念同時進行。在當時,勞動人民文化宮舉行的弔唁才屬合法,而天安門的悼念儀式是江青他們不滿意的,幸而這兩個場面,我都參加了。」汪文風微笑地說道,「那年3月起就有人在廣場貼詩了,我都是偷偷去看的。」
4月5日的北京天安門運動被鎮壓後,汪文風成了首當其衝的懷疑對象,他的文字記錄被沒收過,「許多字的一橫一豎一撇一捺,以及各種偏旁字頭,都用鉛筆畫了圈圈,做過筆跡鑒定。」同時,院工宣隊長和革委會主任召開了全院幾百人的黨員大會,以追查天安門廣場活動和「反革命政治謠言」為名,聲色俱厲地對他進行了當眾審查。
事實上,不僅是汪文風,他的孩子、學生、朋友,以及所有漢語教研室的同事,都參與了天安門的寫詩、抄詩和藏詩。詩詞的少部分副件,作為抄錄來的,按清理規定上交了,大部分原件藏進了蜂窩煤爐的夾層,用塑料紙包好埋進花盆,卷進綿線團,用綿線纏了數十百層,作為線團存放起來。
10月10日,「四人幫」被捕,但兩個「凡是」和「繼續批鄧反擊右傾翻案風」,使四五事件依然壓在汪文風們的心頭上,讓他們喘不過氣來。「眼看著周總理逝世一周年的紀念日快逼近了,我們只有冒險一搏,不要命了。」他們把隱藏的天安門詩詞挖出來,找一個鋼板字刻得好的同事刻字,油印了近二百份《天安門革命詩抄》。
《詩抄》有了,還需名正言順。於是,通過自願簽名的方式,汪文風與15個參與收集、編輯《詩抄》的漢語教研室的同事共同組織了「童懷周」小組。
這15人分別是:李先輝、白曉朗、黃林妹、胡連朴、劉蘭英、蔣士珍、黃玉文、羅丹、楊昆明、張潤今、石淑興、賴梅華、劉志寬、趙壽安、朱清頤。
1977年1月8日,周總理逝世周年紀念,以「童懷周」小組名義油印的115首《天安門革命詩抄》,貼在了天安門廣場,立刻轟動北京,轟動全國,轟動海外,「那時來二外院要《詩抄》的人,真是川流不息,絡繹不絕,搞得整個二外院像北京的大柵欄似的。」
就在《天安門革命詩抄》鉛字版出版後,一件意外的事發生了。「童懷周」小組成員之一白曉朗突然被捕,罪名是在天安門張貼批判「四人幫」、要求鄧小平復出的大字報,「因為我們的行動激怒了參與鎮壓天安門運動,依然還在台上的當權者,衝擊了『兩個凡是』的圍牆。」汪文風解釋道。
一天傍晚,他背起一袋子《詩抄》,走進公安部,敲響了原公安部宣傳室主任陸石的家門。
「我把書往地上一放,對他說,我是來給你送書的。如果你要抓人,我就在你面前。」陸石被汪文風弄得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什麼書?」
「《天安門革命詩抄》!」汪文風直截了當。
陸石一把抱住汪文風說:「我的好同志啊。」
這一幕多麼像1980年代電影中的某個橋段。100天後,白曉朗被放了出來,公安部還將過去收集來的四五事件的「罪證」——另外900多首詩也交給了「童懷周」,於是,就有了後來再版的1000多首的《天安門革命詩抄》。
「誰是『童懷周』真正的發起者?」
「這事有過爭議。社會上公認是我。當年大家就是一門心思地想出《詩抄》,紀念周總理,反對『四人幫』,誰會想到那麼多功利的事情?可能……後來看到我的生活起了變化,人心就起了變化……」
汪文風的眼中掠過了一絲困惑。
鄧小平「最兇惡的劊子手」
所謂生活起變化,就是十一屆三中全會上,汪文風當選由100人重組而成的中央紀律檢查委員會委員。「中央大報刊登的中紀委成員名單上,出現了我的名字,所有認識我的人都跑來問我。我不敢確實,一律推說不知道,萬一重名怎麼辦?」
直到1979年1月4日,汪文風收到參加中央紀律檢查委員會第一次全體會議的請柬,才敢確認報上登的汪文風真是自己。
會議前後開了18天,由第一書記陳雲主持會議,第二書記鄧穎超、第三書記胡耀邦分別作了發言。會議做出的重要決定之一,就是對康生、謝富治等人的問題進行審查。
會下,中紀委秘書長魏文伯找到汪文風,開門見山提出讓他進中紀委工作。「那時,我面對幾個選擇:一是教育部打算留我;二是兵器工業部張珍派人到二外院調我;三是中國科學院哲學社會科學部的陳荒煤要我到文學研究所。按我個人的興趣愛好,我是很想進文學研究所的。」
魏文伯的臉沉了下來,重話輕說,「把你留下來,是黃克誠在中紀委常委會議上提出的,是經過常委決定了的。」
形勢如此嚴重,汪文風立刻表態,服從黨組織的決定安排。
對人生是否有過遺憾?他搖了一下頭,「有人說我進了中紀委是人生中的轉折點,我不否認這點,但誰又能說我如果進了兵工部或者社科院就不好了呢?」
汪文風被安置在中紀委研究室,但沒有馬上就職,而是接受了一項特殊的工作安排:與中紀委副書記張啟龍、常委曹瑛一起負責審理「四人幫」集團問題。
根據4人的不同特點,汪文風采取了不同策略。針對張春橋,他冥思苦想了好久,有一個問題一直在大腦中盤旋。終於,在一次審訊中途,他突然發問:「你們幾個打算把鄧小平、周恩來拱倒後,讓誰來當總理?」
「張春橋回答道:『是我。』以後就一句話也不肯講了。他知道,他把最重要的事交待了。而我要的就是這句話。」汪文風至今都覺得自己幹得漂亮。
「那江青呢?」
「她簡直就是大雜院的一個破女人。」他很不屑地說。
汪文風曾在鳳凰衛視「魯豫有約」中如此談論江青,「自恃她是主席夫人,不講道理,胡攪蠻纏,一張破嘴吵吵鬧鬧。」
她說,我參與的都是黨和國家的最重大的決策,我所知道的都是黨和國家的最嚴重的問題,你們要聽,你們要我說,你們敢聽嗎?你們敢問嗎?你們敢知道嗎?
我說,我們是中央派來審判你,審查你的問題的,你所參與的陰謀我們都要聽,你所參與的事情,你都有責任向我們徹底坦白交代……。
她又說,你們開口閉口最愛毛主席,最崇敬毛主席,你們見過幾次毛主席,你們跟毛主席談過幾次話,你們熟悉毛主席嗎,了解毛主席嗎?我,再不才,也跟毛主席生活了38年,是38年吶。
我回擊她,過去跟了馬克思、恩格斯一起戰鬥過的人,成十上百,恰恰是這些人當中有一批人後來叛變了馬克思,叛變了恩格斯……你還有什麼說法?」
幾個回合下來,她對我有了一個評價,「你別看汪文風笑,別看他和顏悅色,他是笑面虎,是鄧小平最兇惡的劊子手。」
審判「四人幫」已過多年,汪文風對這4人的看法依然不變。
「他們是罪大惡極。在審問過程中,他們倒沒有出現相互推諉、相互揭發的現象,足可以見他們關係之鐵。不過,我們也沒有採用誘供、挑撥的伎倆。
「蒯大富回憶往事時,說過毛澤東評價江青缺少自知之明。他肯定了江青的某些能力、特色,只說她在『德』字上不夠。
「哼,蒯大富,『文革』中的一個學生娃娃,他經歷過解放前的革命鬥爭嗎?他懂得什麼?他真的懂得江青么?江青如果不在高位,只是一個普通人,頂多是一個不好的女人,作風不正派的女演員,就是她的地位害了她,也害了無數人。」
進入中紀委後,汪文風當選過十二大、十三大、十四大中紀委委員。「我一直在做紀檢工作,1992年從中紀委離休。」2004年1月,他出版了《從童懷周到審江青》。
對「文革」時期的民間思想有過深入研究的作家徐曉說:「仔細思考1976年四五事件發生的背後,不僅僅是一群中國人表達對周恩來逝世的哀悼之情,還有他們對當時政治環境的強烈不滿。他們不知該怎麼做,無形中,周恩來成為了一個符號,成為他們想表達的,想突破的,但,僅僅以一種意識形態去批評另一種意識形態,似乎是不夠的。」
徐曉所提出的思考,不知汪文風,這個個人命運伴隨中國政治命運起伏跌宕的滄桑老者,是否也深思過?他對自己的這本書滿意嗎?
「我惟一的不滿就是不能盡情地寫。」汪文風沉吟片刻。「這關乎了黨和國家的利益。無法想像,有些戰鬥英雄,浴血奮戰,建功無數,可就是在『文革』中,政治頭腦不夠……現在把這些曝光有什麼意思?在審案時,王鶴壽說,汪文風,你一定要給我守住了,不要擴大。你想想,如果擴大,就會再次形成你揭發我,我揭發你的場面,那豈不又成了天下大亂?所以,不可寫,不可說……」他輕輕地搖著頭。
「也許可以保存副本?」
「如果再有紅衛兵來抄家,怎麼辦?」結束時,他再一次發揮了幽默天性,「開玩笑,開玩笑。我想還是保存在我的腦中最保險。」他笑了笑,指了指自己的腦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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