遙遠記憶中的烘籠缽子！
作者/龔義成
主播/楚鈺
圖片來自網路
2018年元旦剛過，一場冷空氣悄然襲來，捎帶著落了一層薄薄的雪粒，就鬧得全城風聲鶴戾，防寒呀，保暖呀，注意路滑呀，有關雪的各類信息瞬間刷屏。推窗一看，不禁啞然，一一這也叫雪天呀？
人在他鄉，此情此景，不由得想起想起納蘭性德在《長相思》里吟唱的：「風一更，雪一更，聒碎鄉心夢不成。」
我們兒時的冬天，雪是一場接一場的下，有時，整個大平原都進入夢鄉的時候，大雪就悄無聲息地飄飄落下，清早打開門一看，鵝毛大雪還在漫天飛舞，村路上場院中堆得老厚老厚的。真箇是雪落平原寂無聲。氣溫在零下十幾度的日子要持續一個多月，那才算威武豪強的大雪天，比荊州藉邊塞大詩人岑參所描寫的塞外大雪一點也不遜色，整個大平原真有那千里冰封萬里雪飄的氣象！
這樣的日子倒成了鄉下最悠閑的日子，大人們把老人孩子安頓好，把豬呀雞呀圈在屋裡，就可以左鄰右舍串門嘮嗑。老人孩子怎麼安頓呢？就是給一個手提烘籠子，因為是陶土材質的，也叫烘籠缽子。
這家什在那個年代，可是家家戶戶必備的取暖禦寒的物具。每家大大小小總有個三五隻。用法也簡單，在缽子裡邊填裝上大半缽燃料，再將燒飯時未燃燼的柴炭火鋪在上面，讓下邊的燃料慢慢地悶燒，釋放熱能。
最好的燃料是乾燥的粗鋸末，燃的時間持久，熱量也大，但這東西不可能家家都有。次一點的是榨過油後的棉籽殼，每年冬季生產隊就從公社的榨油廠拖幾板車回來，分給各家。最不濟的是柴草末子，不僅不持久，而且濕煙大，嗆鼻嗆眼。
燒烘籠缽子也有一定的技巧，燃過一陣後，就用竹片沿缽子內壁將燃料往下壓，使燃過的灰燼沉入缽底，燃料和炭火緊緊相貼，弄不好，沒有燃盡的燃料就會青煙瀰漫。
孩子們身上一烤熱乎，就不怎麼安份了，趁大人沒注意，就抓一把碗豆、玉米粒、晒乾的年糕片、干薯片之類的，一粒粒一片片放在烘籠里烤，往往等不及烤熟，孩子們就搶了去吃，一個個吃得牙黃嘴黑，無比開心，有時那正烤著的豆子冷不丁突然一炸，大家嚇一跳，捂了耳朵湊近一看，見沒啥事，便又嘻嘻哈哈將各自的烘籠子挨在一起。
若逢有月亮的夜晚，全村的小女孩們就呼朋喚友來到一處有柴垛或廂房遮擋的空地，在雪地上玩耍，有一種遊戲叫"跳房子"，平時在空場地玩，在雪地上玩，一不小心就滑倒了，四仰八叉，冬天穿得又多，好半天才掙紮起來，狼狽極了，但這些小妞妞們樂此不疲。人多的時候，她們就將小烘籠子放在一旁，玩起"牽梭羅"的遊戲，十幾個兒童牽成一個圓圈，邊轉邊唱：
童果童果牽梭羅，
扁擔划子牽哥哥，
哥哥撐篙船頭上，
姐姐划槳船尾上…
這是江漢平原的童謠。
小妞妞們嫩手嫩臉凍得通紅暗紫，聽不到媽媽的叫喚是不肯散去的。
冬雪天是大姑娘們綉女紅的好時光，三五個姐妹邀在一起，圍著一個大烘籠缽子坐下，拿出繡花繃子，綉枕套，綉門帘，精心準備著當新嫁娘的那一天，她們細碎地說著兒女私事，間或爆出一陣無來由的大笑，這是屬於她們的無憂無慮的少女時代。她們也會唱那時的流行電影歌曲，比如"一座座青山呃緊相連，一朵朵白雲繞山間。"也悄悄唱平原的民謠：「黃狗黃狗你莫咬，你的皮襖穿反了。對面來的是姣客，莫把客人嚇跑了。」
我們平原上把剛訂婚的女婿稱"姣客"。少女們心中都懷想著一個體面有能耐的姣客，一個可以託付終生的男人，她們把全部的心思都寄托在那根細細的繡花針上，她們要告訴「姣客」：姑娘不光是會各種農活，也能心靈手巧的飛針走線，將來嫁到你家做活持家保管錯不了……
老人們總是雙手捂著烘籠缽子，放在寬鬆肥大的大襟襖子下邊，烘得全身暖洋洋的，幾個老人圍坐一起，談的都是村裡的過往，比如村裡的糊塗人凃懷全被兩個日偽軍押著做挑夫，走在野地里，凃懷全一悶棍就將日本兵打死了，待一旁解手的偽軍發現後端槍就追時，哪裡還見人影！第三天我們村就遭了殃，一隊日軍坐汽划子從脈旺鎮逆江而上，一把火將村子燒了個精光，解放後有政府的人問他，是不是民族恨激怒了他，他囁嚅著說，那狗日的要我挑東西，還踢我屁股！政府的人嘆口氣說，真是個獃子！
老人們當然還講1959年的大饑荒，講1961年"青年號"輪船因龍捲風在楊林溝河段翻沉的事，老人們講累了，就抓把自帶的炒米吃，我們本家的長青大伯不會講，卻喜歡聽，聽的時候就將自帶的米糰子放在小鐵絲籠子里，吊在烘籠子的弧形提手上，把米團烤得焦黃焦黃的，然後分給大夥吃。那股香味遠遠的就誘人。
當家的婦女們卻沒有享受烘籠子的福氣，她們要燒飯，要餵豬餵雞，要把濕衣濕褲放在大烘籠子上烤乾，要用那凍得紅彤彤的手腌制臘肉臘魚，要打糍巴攤豆皮切年糕磨湯圓粉子置辦年貨。我的母親一早就坐在老式織布機上，她要在這個寒冬織完一機十八卷棉布。做飯餵豬的事就由老祖母承擔，我和姐姐則力所能及偶爾幫襯一下。向晚時分，母親弄好幾個烘籠子，放在祖母和我的床頭上，用被子捂著。晚上鑽進被窩，就感到全身心的溫暖。
如今，那些個粗朴的烘籠缽子從我們的生活中消失了，我們一代人的苦樂年華也隨之遠去了，在那個物質極度匱乏的年代，笨拙的烘籠缽子給了我們多少溫暖和快樂！它體現著江漢大平原上鄉親們生存的韌勁和智慧，它承載著無數人對過去歲月的牽連和懷想。當我們置身裝有暖氣設施的現代化居所的時候，你千萬不要譏笑那被歲月淘汰了的烘籠缽子，那是幾代人馱著困苦的日子艱難前行的印記。而這些印記，經過無盡歲月的過濾，留下的全是溫馨與美好。
別了，我遙遠記憶中的烘籠缽子！別了，我的充滿苦澀又充滿溫馨的童年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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