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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王的白色革命

郭建龍,獨立作家、前財經記者、IT工程師

德黑蘭和大城市雖然都已世俗化,但是中小城市和鄉村之中,宗教氣氛還相當濃厚。如果世俗化能夠再維持幾十年,等這些宗教老保守都死絕了,那時伊朗就不會再走回頭路了。

事後,這些反對者回過頭來,才發現原來自己反對的東西也有著無數的成就,當年他們過於關注陰暗面,卻忽視了那些本該是光明的地方。

在伊朗,人們一直說「伊斯法罕半天下」。意思是,來到了伊斯法罕,就可以找到幾乎世界上所有的商品。這裡曾經是中古時期塞爾柱帝國的首都,但對伊斯法罕影響最大的,則是近代的薩菲王朝。作為薩菲王朝的首都,伊斯法罕擁有著全伊朗最大的廣場——伊瑪姆廣場(Imam Square),雖然個頭比不上中國的天安門廣場,卻比天安門保留了更多的傳統特色。

在這裡,你看不見任何的安檢儀和防爆器,也不會有排著長隊的身份證檢查和四處逡巡的便衣,這裡只有絡繹不絕的遊客和當地人。

伊斯法罕伊瑪姆廣場上的馬車。 郭建龍

這裡雖然是旅遊勝地,可一直沒有變成隔離的盛景,而是與當地人的生活息息相關。伊朗人是一個愛旅遊的民族,一到周末,往往一家人甚至幾家人約在一起,驅車數百公里找一個地方野餐,伊斯法罕的伊瑪姆廣場就是家庭聚餐的目的地之一。

每到夜晚,伊朗人會把廣場填得水泄不通,孩子們在噴泉里玩水,大人們鋪上一塊地毯開始晚餐,周圍的冰激凌小店生意興隆、薄利多銷。在廣場周邊是幾座歷史性的清真寺,以及一圈巨大的迴廊。迴廊兩側的店鋪里充斥著人們的日常用品和特殊的手工藝品。全伊朗最好的手工藝人在這裡都擁有著鋪面,他們在鋪子里創造和展示,藝術品還保持著全手工的傳統,即便已經成為旅遊中心,但價格依然合理,比起中國同類型但劣質的物品要低廉很多。

這裡最常見的工藝品是玻璃製品、駱駝骨製品、伊斯蘭特有的細密畫、在鐵質胎器上的星辰畫、銅雕、地毯和棉布。許多工匠都參加過國際大賽並獲了獎,如果是在中國,他們早已脫離了工藝的第一線,變成了各種各樣的導師和掮客,但在伊朗,他們仍然在默默地從事著終身職業。

在一家手工棉布店裡,我被店老闆拉進去。

店鋪里除了展示布匹之外,還有一架印染的機器,以及若干木頭的雕模。匠人們總是樂於設計新的圖案,他們把圖案先刻在雕模上,再通過傳統工藝上色,將圖案印在布匹上。

店老闆是位五十多歲的男人,他家已經好幾代人都從事這個職業,其中成就最高的是他的父親。按照他介紹,當年在慶祝波斯帝國2500周年時,從國外蜂擁而來的各種王子王孫都來買他的布料。

說到這兒,他指了指了牆上的照片,在一塊長方形的區域內,懸掛著獲獎證書、媒體報道,還有家族的工作照。在照片中,我突然間看到了一個著裝時髦的女郎,驕傲著仰著頭。女郎留著長發,露著雙肩,穿著一條華麗的裙子,站在自由塔之下,與西方的現代女郎無異。

主人彷彿看到了我的目光方向,連忙解釋:這是巴列維國王時代伊朗女人的著裝,那是在革命之前,女人不用戴頭巾。他之所以掛這幅照片,是因為這位女郎所穿著的布料,就來自他家族的設計。

那時的女人就可以這樣穿著嗎?我問道。

那當然。他驕傲回答。伊朗的姑娘一直那麼漂亮,她們的容貌和穿著讓美國人看起來都跟猴子一樣。主人說著說著,就跑了調,開始回憶起革命之前的開放時刻,但隨後,又把失落的眼神拉了回來。

伊瑪目廣場巴扎內景。兩邊都是手工業店鋪。伊朗的手工業一直非常發達,即便革命和公有化也沒有摧毀它的基礎。與阿拉伯國家婦女待在家裡不同,伊朗的婦女雖然被逼迫戴上了頭巾,卻很喜歡拋頭露面逛街。 郭建龍

實際上,許多年紀大一點的伊朗人,都會不由自主地回憶起國王時期的某一個側面,他們在革命的潛意識裡已經認為不應該懷念那個時代,可是又總是忍不住想念一會兒,再回到現實之中。

我曾經問過伊朗人:上世紀六七十年代國王領導的白色革命,和1979年霍梅尼領導的伊斯蘭革命,都有什麼區別?我之所以這樣問,是想看伊朗人敢不敢說幾句白色革命的好話,或者對伊斯蘭革命進行一點反思。

但大部分伊朗人都會把話題岔開。在現在政權下,他們一個個都是王顧左右而言他的高手。只有一位退休教師明確地告訴我:我知道你是什麼意思,你是想讓我否定伊斯蘭革命,誇獎白色革命。

面對我不置可否,他繼續說:這就是伊朗視角和外國視角的不同,你們看到了白色革命的好處,但我們卻知道它也有不少壞處。你們認為我們應該保留白色革命的成果,這一點我們同意,可我們希望在保留白色革命成果的同時,把壞處也克服掉。只是,到後來事情失控了,我們並沒有想到,為了克服壞處,反而把所有的成果(無論好的壞的)都一併丟棄了。

要想理解伊朗為什麼會從世俗化改革突然轉向極端保守,必須理解兩個事件,第一是伊朗的什葉派保守傳統,正是這些保守派作為主將,將國王和改革一起拋棄;第二個,則是伊朗國王發動的白色革命,這場革命意在發展伊朗,卻斷送了王朝本身。

於是,我把目光轉向了發生了四十多年前的第一場革命,它曾經那麼充滿希望,取得了不少成就,卻在革命情緒的裹挾下歸於失敗……

阿里卡普宮(Ali Qapu),位於伊瑪目廣場西側,由薩菲王朝的阿巴斯一世建於十七世紀初。正是在這裡,君主招待貴客,和外國使節。阿巴斯在這裡第一次慶祝納吾肉孜節(伊朗新年)。 郭建龍

▌王權之下的革命

公元1960年,在美國,年輕的肯尼迪當選總統,由此開始了美國的民權時代,人們把這當做偉大公民社會的新起點。

在肯尼迪的鼓勵下,伊朗的巴列維國王也發動了他雄心勃勃的白色革命。如果要按照暴力色彩來劃分一場運動到底是革命還是改革,那麼所謂白色革命,並不是一場真正的暴力革命事件,而只是一場雄心勃勃的改革計劃。國王希望通過和平的手段實現社會的發展,徹底改變伊朗的舊面貌。

隨著石油問題的解決,政府財政收入有了保障,在石油美元的推動下,伊朗進入了一個快速變革時期。國王不失時機地發動這場自上而下的運動,要解決的問題有三個:世俗化、平權化和普遍繁榮。

具體改革中包括了幾項重要內容。最重要的一項是平權,特別是婦女權益。在國王的主持下,伊朗的女人第一次有了投票權,這是繼土耳其之後,中西亞穆斯林國家中第二個取得如此成就的政權。公元1967年,國王又推出了《家庭保護法》,更是限制男人的一夫多妻制和隨意離婚,給了婦女進一步保障。

要想平權的成果穩固,必須配合著進行另一項改革:文化運動。文化運動也是世俗化的關鍵所在。只有用現代科學取代了宗教精神,讓人們思考問題不是從宗教出發,而是回歸科學,才能防止整個社會重歸保守。

亞茲德廣場夜景。 郭建龍

為了消滅文盲,國王在軍人中組成掃盲隊,到農村地區進行識字教育。在伊斯蘭國家中,伊朗至今仍然保持著非常高的識字率,大學生人數也位居前列。這一點也是白色革命的巨大成就。

為了鞏固社會改革,必須有經濟改革做後盾。如果一個人沒有足夠的經濟保障,他也不會想著去學文化和提高修養。

國王的經濟改革思路是:農業上要讓人們都擁有自己的土地,這就是平均地權。工商業保留了一部分國企,但更鼓勵私人發展。

他主張賣掉一部分國有工業,用這些錢來補償大地主,從大地主手中獲得土地,再分給缺地和少地的農民。熟悉中國歷史的人會感到國王的土地改革很熟悉,公元1949年,當蔣介石跑到台灣地區之後,也實行過類似的土地改革,由政府從大地主手中贖買土地,提供給普通農民,這一招也奠定了台灣經濟發展的基礎。

在鼓勵私人發展的同時,作為從集權國家脫胎而來的伊朗,國王仍然試圖保持政府對經濟的控制力。所以,在普通行業放開的同時,對自然資源則加強國有控制,防止私人過度佔有資源。另外,雖然鼓勵私人企業發展,但為了強調平權,要求工商業必須將利潤的20%分給職工。

從改革的條款看,雖然在國家控制上保持了一定的不徹底性,但伊朗的白色革命已經是中東和穆斯林世界最自由化、最尊重市場的改革之一。第二次世界大戰後,新興亞非國家的改革往往採取的是社會主義模式,強調的是政府控制、國有企業,伊朗的改革能夠保持足夠的清醒,採取自由化和資本主義的方式,已經是異類。

這場革命即便到了今天,還有不少人扼腕嘆息。中國國內也有不少學者認為,如果不發生伊斯蘭革命,保持住白色革命的成果,伊朗的社會發展程度應該和義大利和土耳其不相上下,與西歐的差距小得多。

那麼,為什麼白色革命有這麼多人看好,到最後卻失敗了呢?這還要從革命具體的內容中尋找答案。

▌魔鬼藏在細節中

白色革命的方向是正確的,但在改革的執行中,卻出現了許多問題。

國王寄予希望最大的改革是平均地權。台灣地區也曾經做過類似的平均地權運動並取得了成功。伊朗的土地改革為什麼不如台灣呢?

兩者改革計劃有一點很重要的不同:伊朗是由國王先賣掉國有企業,拿到了現金,再用現金購買地主的土地,最後分給農民。台灣則沒有賣掉國有企業這一個環節,而是把國有企業的股份作價,直接用股票購買地主的土地。地主拿到的不是現金,只是股票。

就因為這一點點區別,讓台灣土改和伊朗土改走上了不同的道路。台灣的做法簡單粗暴,購買一畝土地給多少股票都由政府說了算,地主實際上是吃了虧,但好處是政府在購買土地時不會存在缺錢的情況,易於推進。台灣的土改還帶來了一個意想不到的好處:雖然地主沒有拿到現錢,但是拿到股票後逼迫他們變成了股東,為了方便股東買賣股票,台灣的證券市場慢慢地發展了起來。

而伊朗的做法看上去更公平,但操作起來卻過於複雜,國王賣不出去國企,就換不來錢,換不來錢就買不到土地,一環扣一環,任何一環出了差錯,都會影響接下來的步驟。到最後,國王的土改進行不下去了,進入了雷聲大雨點小的狀態,農民們不僅不感激國王,反而嘲笑他說話不算數。

在工業方面,國王強迫企業將利潤的20%給職工,這也損害了企業的自主權,他也沒有得到企業主的好感。工商業與國王之間甚至變得越來越敵對。特別企業主普遍是保守派,他們更加讚賞強硬派的領導人,希望政府能夠對抗外國,保護國內企業,他們不喜歡國王投靠外國的做法。

即便是受到國王恩惠的婦女們也並沒有對他報以感激。在接受了教育之後,女人們早就忘記了當年沒有權利時的模樣,而是迅速看到了伊朗和西方的差距,她們渴望更多的權利。

知識女性的思維是這樣的:我們是被束縛的,而束縛我們的是伊朗的社會制度,伊朗社會制度的代言人就是國王,所以,我們要反對國王。

她們沒有想到,自己現在獲得的權利還沒有鞏固,首先要做的不是獲得新的權利,而是鞏固已獲得的權利。如果過於冒進的話,不僅新權利不來,老權利也會被重新剝奪。

當農民、商人、婦女們一起反對這個以浮誇、奢侈浪費聞名的國王時,白色革命的成果也就大打折扣了。

1971年的伊朗德黑蘭的女大學生們,1970年代後期,伊朗伊斯蘭革命爆發。 themuslimissue

▌被錯過的機會

事後,這些反對者回過頭來,才發現原來自己反對的東西也有著無數的成就,當年他們過於關注陰暗面,卻忽視了那些本該是光明的地方。

在國王主持的這二十年間,伊朗的確進入了一個快速發展的軌道。如今的德黑蘭是一個巨大的都市,它位於厄爾布爾士山的南麓,越向北靠近山,坡度越大,地勢越高。在以前,古老的德黑蘭只佔據了現在德黑蘭的南部,國王的古列斯坦宮(Golestan Palace)、博物館等都在這片區域,在北方則是國王狩獵和郊遊的地方,有著大片的空地。

然而隨著伊朗經濟的發展,當年在巴扎(集市)里做生意的人大都發了大財,他們紛紛跑到德黑蘭北面買塊地皮蓋房子,結果德黑蘭的南區反而變成了窮人們居住的地方,而北區卻成了富人區,形成了今天的格局。

從數字上看,伊朗也處於高速發展之中,伊朗的GDP在二十年里高速發展,超過了南美,甚至超過了土耳其,成了發展中國家的領頭羊。而國王甚至一直認為伊朗即將進入發達國家的行列。

另外,國王建立了伊朗的現代軍隊。在歷史上,波斯的軍隊已經腐敗不堪,在戰爭中屢屢遭受敗績,國王從國外引進了大量的軍事技術,並培養了大批的軍官和軍士,構成了伊朗軍隊的骨幹。到了伊斯蘭革命後,霍梅尼正是用國王建設的軍事力量與伊拉克作戰的,並取得了初期巨大的勝利。後期伊朗更是以一國之力對抗整個世界,因為整個世界都在幫助伊拉克,但伊朗仍然堅持下來。這說明國王當初建設的軍隊雖然被嘲笑,卻已經非常強壯。

伊朗西北部的山頂城堡。這裡是伊朗愛國主義的象徵,表明伊朗抵禦俄羅斯和蘇聯人的決心。 郭建龍

但與別人只盯著國王的缺點相反,國王卻只看到了成就,沒有看到自己政策造成的問題:最大的問題是經濟政策失敗。雖然不斷地強調私有經濟,但國王還是禁不住誘惑,搞了幾次七年計劃,大意是藉助政府的力量做一些大工程,但這些工程大都成了擺設。而政府花錢造成了官僚權力擴張,結果,伊朗人不是共同富裕,而是有些人成了巨富,大部分人雖然日子也在變好過,但貧富差距卻在拉大。

當一個社會爆炸式發展時,所有的人都處於休克狀態,他們都有一個本能,想抵制變化,不管這些變化從長期來看是好是壞。伊朗人也走到了這樣的地步。

更何況,上世紀六七十年代恰好是一個左派橫行的時代,藉助國王改革的東風,從歐洲傳來的左派思想大肆入侵伊朗的校園,人們紛紛以嘲笑現政權為榮,國王才嘗到了社會變革的代價。

為了鎮壓左派思想,國王加強了社會控制,於是,統治機器的笨拙和粗暴又成了人們繼續嘲笑的對象。男大學生希望成為下一個反集權領袖,卻毫不在意自己的暴力傾向,女大學生認為伊朗女權還不夠發達,教授們則發現表現越左越受到學生們的歡迎,伊朗的學校成了左派的大本營。

就在左派們大肆嘲弄政府,而國王沉浸在白色革命成果中無法看清局勢時,他們都忽視了一支潛在的力量。

本來,在對待宗教保守主義的問題上,國王和左派們並沒有衝突。他們都認為,伊朗已經世俗化到足以抵擋宗教保守勢力的攻擊,都認為伊斯蘭教是中世紀殘餘,信奉伊斯蘭教的,往往是最沒有文化的人

但是,他們卻忘記了,德黑蘭和大城市雖然都已世俗化,但是中小城市和鄉村之中,宗教氣氛還相當濃厚。如果世俗化能夠再維持幾十年,等這些宗教老保守都死絕了,那時伊朗就不會再走回頭路了。

亞茲德的拜火教神廟。拜火教是伊朗古老的宗教。 郭建龍

但到了公元1970年代,世俗化時間還太短,這些人不僅還沒死,反而因為老了被當成了德高望重。當國王和左派斗得不亦樂乎時,反而給了他們反撲的機會。

於是,伊朗突然之間來了一次大回潮,傳統中深深根植的什葉派思想再次洗劫了人們的頭腦。

*本文為郭建龍「伊朗行紀」第2篇,南都觀察將陸續推送系列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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