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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後,我才讀懂菲利普夫人的暴怒

01

莫泊桑的短篇小說《我的叔叔于勒》里,菲利普夫婦十多年裡都在盼望著「發了財的于勒」歸國,來拯救他們一大家子脫離貧窮這匹巨獸的利爪。但于勒不僅沒有發財,更是落魄成了衣衫襤褸的年老水手,隨時都有可能與他們在一艘船上打個照面,重新回來「吃」他們。菲利普夫婦的態度發生了戲劇性逆轉,驚慌失措,如臨大敵。

母親突然暴怒起來,說:我就知道這個賊是不會有出息的,早晚會回來重新拖累我們的。現在把錢交給若瑟夫,叫他去把牡蠣錢付清。已經夠倒霉的了,要是被那個討飯的認出來,這船上可就熱鬧了。咱們到那頭去,注意別叫那人挨近我們!」她說完就站起來,給了我一個五法郎的硬幣,就走開了。

我當初是怎麼學這篇課文的呢?記得老師先讓圈出全家特別是母親前後對於勒的稱呼。

未去美洲之前是:壞蛋、流氓、無賴、全家的恐怖。聽說于勒發財以後是:正直的人,有良心的人,好心的于勒,「真得算是有辦法的人」。

船上遇到落魄的于勒之後:這個賊、那個討飯的、這個流氓。

前後對比,菲利普夫婦的形象浮出水面:趨炎附勢、虛偽貪婪、冷酷無情、愛慕虛榮、庸俗小市民······四個字的成語多到你記筆記的手開始有點酸。而老師還是在不依不撓的問你:還有沒有呢?還有哪位同學可以總結一下,嗯?純真的少年我,心想:天哪我不要成為菲利普夫婦那樣可以被四個字的成語概括掉的人!還有······牡蠣究竟是什麼滋味呢?

十年後,該我給學生講這篇于勒叔叔打了個十斤醬油的《我的叔叔于勒》了。但重讀很多遍後,我實在不忍心把那些四個字的成語刷刷甩到菲利普夫婦的身上。

02

為什麼不忍心?

先來看看他們這一大家子,過得是怎樣一種生活。教材里選入的文本開篇兩段就對家庭的貧困供認不韙。父親早出晚歸,但賺的錢並不多。

兩個姐姐因為家庭困窘,一直待字閨中。自己做長袍,買最便宜的布料還且還要在價錢上計較半天。有人請吃飯因為怕要回請所以從來不答應,日用品從來都是挑大減價時買。

這是刪減了的版本,莫泊桑的原文里還有兩段來呈現這個家庭的不幸:

我的母親對我們的拮据生活感到非常痛苦,她常常找出一些尖酸刻薄的話,一些含蓄、惡意的責備話發泄在我的父親身上。這個可憐人這時候總做出一個手勢,叫我看了心裡十分難過。他總是張開了手摸一下額頭,好像要抹去根本不存在的汗珠,並且總是一句話也不回答。我體會到他那種無可奈何的痛苦······我們日常吃的是肉湯和用各種方式做的牛肉。據說這又衛生又富於營養,不過我還是喜歡吃別的東西。我要是丟了紐子或是撕破了褲子,那就要狠狠的挨一頓罵。

可是每星期日我們都要衣冠整齊地到防波堤上去散步。我的父親穿禮服,戴著禮帽,套著手套,讓我母親挽著胳膊;我的母親打扮的五顏六色,好像節日懸萬國旗的海船。姐姐們總是最先打扮整齊等待著出發的命令;可是到了最後一刻,總會在一家之主的禮服上發現一塊忘記擦掉的污跡,於是趕快用舊布蘸了汽油來把它擦掉。於是我的父親頭上依舊頂著大禮帽,只穿著背心,露著兩隻襯衫袖管,等著這道手續做完;在這時,我的母親架上她的近視眼鏡,脫下了手套,免得弄髒它,忙的個不亦樂乎。

被刪掉的文字更多的向我們展示了這個家庭的困窘——每一個人都承受著巨大的壓力。就連最小的孩子都從心裡感到痛苦、難過。

灰色人生里的拚命掙扎的灰色小人物。

可就是這樣的家庭,物質生活尚且沒有得到滿足,他們還渴盼精神上的愉悅——每個周日我們都要衣冠整齊地到防波堤上去散步。散步於這一家人而言,已經上升到對美好生活的期盼甚至於渴求——父親只要一看見從遠方開回來的大海船開進港口,父親總要說出那句永不變更的話:「唉,要是于勒竟在這隻船上,那會叫人多麼驚喜呀!」我們怎麼能粗暴地用「愛慕虛榮」來批判這一家子對美好生活的渴盼呢?

二女兒終於結婚,他們決定坐船出門旅行。這趟旅行是「他們的心事,是時時刻刻的渴望與夢想。」在船上,父親看到了兩位太太在吃牡蠣。這個細節非常重要。就是這位父親,這個不是沒有辛勤工作,但「賺的錢不多」,「剛剛夠生活」的父親,常年受妻子刻薄責備的父親,此刻被一個男人的虛榮與自尊喚醒了,他被船上兩位太太「高貴的吃法」打動,決定請孩子們和太太吃牡蠣,扮一回優雅高貴的,鄭重其事地,有閑錢的紳士。

母親的對這個浪費錢的舉動做出的反應簡直讓人心酸。他們哪裡會想到,冥冥中,這次通往上流社會享受的嘗試很快就被證明是個災難。父親請吃牡蠣這個細節,是個重要的「突轉」。優秀小說家關注的中心就是人在這種特殊條件下的心理轉折。正是這種「突轉」,才把那些埋藏在意識深處的情感,連主人公自己都沒意識到的情感浮出水面。

小說里反覆強調就算這十年里于勒音信渺茫,但一大家子的希望卻與日俱增。

莫泊桑玩弄了讀者,他使我們相信菲利普夫婦對大洋彼岸的于勒已經飛黃騰達這件事情深信不疑。

事實果真如此么?

人的心理是個豐富多彩的立體結構,隱藏在深層和浮在表面上的,並不一定很一致。在一般情況下,深層的情感是隱藏的很深的,連人物自己都不大了解。至於發生了極端的變化,心理結構受到突如其來的衝擊,來不及恢復平衡時,長期潛在的情感、與表層情感相異的情感,才可能暴露出來。人物隱秘的內心,才得以被我們窺探。

父親陡然看見酷似於勒的老水手,猝不及防。很快就開始懷疑,進而又自我安慰:「如果我不知道他現在是在美洲,有很好的地位,我真會以為就是他哩。」

母親也「怕起來了」,「吞吞吐吐」,嘴上卻極力否認:「你瘋了!」但為什麼很快就要開始怕?

其實,在長達十年的期盼里,他們隱秘內心一直不願承認的事實可能是真的:

于勒可能並沒有在美洲發財,他依舊是個上不了檯面的流氓,依舊會回來吃他們,依舊會再次成為全家的恐怖。一個人的改變怎麼會如此容易?特別是有著「前科」的于勒?如此語焉不詳的幾封信和道聽途說,菲利普一家居然就深信不疑,以至於對於勒可能帶回來的財富做出了上千種計劃,包括買一棟大別墅。

夢想還是要有的嘛,萬一實現了呢?活在幻夢裡總比面對一筆筆賬單要容易的多。

確認是于勒後,父親神色張皇,母親這時候卻鎮定的可怕,安排起事情來有條不紊:

悄悄把女兒們領過來。避免引起于勒的注意。

派約瑟夫去最為保險,這樣避免了菲利普和弟弟于勒打照面。

最重要的,別叫女婿起疑心。因為前文不無諷刺的寫了一筆:「我總認為這個青年之所以不再遲疑而下決心求婚,是因為有一天晚上我們給他看了于勒叔叔的信。」

做完了這些,菲利普夫人終於暴怒。

她太需要一個情緒的出發口了,她破口大罵,她終於肯承認那個不願承認的事實了:

我就知道這個賊是不會有出息的!早晚會回來重新拖累我們的!現在把錢交給若瑟夫,叫他去把牡蠣錢付清。已經夠倒霉的了,要是被那個討飯的認出來,這船上可就熱鬧了。咱們到那頭去,注意別叫那人挨近我們!」

全家渴盼的旅行徹底被毀。莫泊桑對歸途的描寫讓人難受壓抑。

03

回去之後,是什麼樣的日子呢?還是要過錢總不夠花的無望生活,外出的禮服總有一塊污漬要擦——或許沒有這個必要了,他們可能再也不會在周日外出海邊散步了。大女兒仍沒有出嫁,穿成節日懸萬國旗的海船的日子怕是再也沒有了······牡蠣,為什麼是該死的牡蠣,是什麼在菲利普可憐的腦袋裡種下要去吃牡蠣這樣危險恐怖的念頭?······

周作人說:我以前的薔薇色的夢原來都是虛幻,現在所見的或者才是真的人生。

菲利普一家何嘗不是如此呢?

貧賤夫妻百事哀,他們用于勒從遙遠美洲寄來的「福音書」構築起抵禦貧窮卑瑣生活的紙糊的屏障。現在這屏障徹底四分五裂。難道我們還不允許菲利普夫人「暴怒」么?

重讀《我的叔叔于勒》,我讀到了生活中無法言說的無奈和悲苦,讀到了人性的幽微和由它造成的人與人之間的隔膜。這大概比那些居高臨下的四個字的評價要厚重得多,也溫情的多。

莫泊桑大神!

我自己只有極少的勇氣,比你少得多。但我發現,每當我在長久的掙扎之後鼓起勇氣做某件事時,總是在事後感到自由得多,快樂得多。

——《維特根斯坦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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