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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漢籍」到「域外漢籍」

從「漢籍」到「域外漢籍」

從「漢籍」到「域外漢籍」

以漢唐為標誌的中國文化曾經惠及四鄰、澤被東亞,由民族文化發展為區域文化乃至國際文化。時逢中華民族崛起之盛世,際會傳統文化復興之佳季,追尋漢風唐韻之海外流緒,大致可分三個層次:(1)中國文化在域外的傳播;(2)中國文化對域外文化的影響;(3)中國文化激發域外文化的創新。中國文化對域外的影響由衣裳而化為肌膚,再溶為骨骼與血肉,是個由淺入深、由表及裡的歷程。因之,我們的研究不能淺嘗輒止,停留在第一層次,或躊躇於第二層次,應該深入至第三層次,最大限度地拓展中國文化的國際化意蘊。本文從「漢籍」的辭彙考源人手,考察中國典籍流播東亞並激發周邊地區模仿與創新的機制,從而催生「域外漢籍」誕生這—文化交流現象。

一、書籍之路

從「漢籍」到「域外漢籍」

大而言之,中國文化包含物質文化和精神文化,前者以絲綢為典型標誌,在東西方之間架構起「絲綢之路」;後者以書籍為主要載體,在東亞地區開闢出「書籍之路」。尤其在中日之間,由於大海阻隔和官方交通短暫,近代以前人員往來極度稀少,書籍遂成為日本汲取中國文化的主要媒介。

以書籍為主線追蹤中日文化交流史事,國內外學術界已經做了大量前期工作。比如,北京大學嚴紹璗的《日藏漢籍善本書錄》,搜括日本所存的中國古籍萬餘種,屬於第一層次經典;再如,王勇主編的《中日漢籍交流史論》,考索中國典籍對日本的多維影響,歸為第二層次作品。至於第三層次,雖然日本深受中國文化的熏陶,歷代學人用漢文撰寫了大量書籍,其總量或以萬計,卻尚未見規範整理和系統研究。

中外學者的大量研究成果顯示,書籍之路並非中國文化一味輸出的單行道。五代開始的「佚書迴流」證明這是一條互有往來的雙通道,倘若以東亞視域來考察,或許稱之為「環流」更為貼切。亦即在東亞區域內,書籍交流呈現循環往複、縱橫交錯的多層次立體樣態。進而言之,文化交流的真諦不僅在於傳播的廣度,更體現在影響的深度。以書籍為例,域外人士通過閱讀中國典籍而受其熏陶或獲得靈感,遂激發模仿與創新的慾念,取范漢文形式以吐露本民族心聲,營造出嶄新的文明景觀。這既是書籍之路在空間的拓伸,也是中國文化國際化意蘊的展現。近年「域外漢籍」研究的勃興,說明學界開始關注這一領域。

二、域外漢籍

從「漢籍」到「域外漢籍」

「域外漢籍」研究的興起至今不過30年。自20世紀80年代中期,中國台灣聯合報文化基金會多次舉辦「中國域外漢籍」國際學術會議。此開風氣之先,「以往漢學家們不曾注意,或是根本生疏的」領域,逐漸引起國內外學術界的關注,這一時期台灣學者開拓甚勤,造勢最力。如林明德編《韓國漢文小說全集》,陳慶浩、王三慶編《越南漢文小說叢刊》,加上其後王三慶編《日本漢文小說叢刊》,為「域外漢文小說」研究奠定了基礎。

大陸方面雖起步稍晚,但從20世紀90年代開始迎頭追趕,推出一系列原創成果,此為第一期;進入21世紀呈後來居上之勢,無論研究思路抑或涉獵範圍以及成果數量和質量,逐漸佔據中心並引領學界潮流,是為第二期。下面依次簡述之。

先看第一期。1989年杭州大學成立日本文化研究中心,研究重點定位於「以書籍為紐帶的中日文化交流」。1990年出版的陸堅、王勇主編的《中國典籍在日本的流傳與影響》提出了漢籍研究三要素,即海外佚書、中國典籍的影響、域外典籍。1992年出版的王勇主編的《中日漢籍交流史論》倡導「漢籍宏觀研究」,設「漢籍宏觀研究鳥瞰」專章探討日本的漢文典籍;1997年王寶平出版《中國館藏日人漢文書目》,收錄總數達2671種,基本網羅了留存中國的日本漢籍;2004年王勇主持日本國際交流基金會項目「中國翻刻的日本漢籍」,成果彙編成《中國館藏華刻本目錄》,收錄376種。在此基礎上,王勇提出「書籍之路」構想,力圖構建東亞文化交流新模式。

再看第二期。2000年南京大學成立域外漢籍研究所,自2005年張伯偉主編的《域外漢籍研究集刊》陸續問世,把域外漢籍研究推向一個高潮。會議方面,2006年浙江工商大學與日本二松學舍大學「日本漢文學研究」國家基地聯袂舉辦「書籍之路與文化交流」國際學術研討會,來自日本、韓國、美國、英國、比利時、泰國、越南的國外學者達41名,「域外漢籍」是會議熱點之一;2007年南京大學召開「域外漢籍研究」國際學術研討會,國內外八十餘名學者匯聚一堂,探討涉及「域外漢籍」方方面面的問題。項目方面,2002年上海師範大學孫遜領銜國家社科基金項目「域外漢文小說整理與研究」,2006年中國社科院歷史所主持的「域外漢籍珍本文庫」列入國家「十一五」重點出版工程。文獻整理方面.2008年人民出版社與西南師大出版社聯手打造《域外漢籍珍本文庫》,2010年復旦大學出版社推出《越南漢文燕行文獻集成》,2011年《域外漢文小說大系》、《韓國漢文燕行文獻選編》分別由上海古籍出版社和復旦大學出版社出版。研究著作方面,王曉平著《亞洲漢文學》、王勇等著《中日「書籍之路」研究》、呂浩著《篆隸萬象名義研究》、金成宇著《域外漢籍叢考》、張伯偉著《東亞漢籍研究論集》、王勇編《書籍之路與文化交流》等先後問世。

由此可知,域外漢籍研究發軔於中國台灣而盛行於大陸,由小說為主而擴展至經史子集,從學術興趣而提升至國家行為,從而催生出一門嶄新的學科。

三、仁智各見

「域外漢籍」作為一門交叉學科,雖然誕生伊始,但已呈顯學之勢。各路精英學術背景既不同,概念定義自相異。聯合報文化基金會在1987年12月刊行的首屆會議論文集中開宗明義地歸納會議的三個主題為:「(一)有關中國域外漢籍的流傳、出版與版本等問題的;(二)有關中國域外漢籍現存情形與研究概況等問題的;(三)有關中國域外漢籍史料價值以及中國與亞洲各國當年關係等問題的。」王勇於1990年撰寫的《漢籍與漢字文化圈》一文對「域外漢籍」詮釋如下:「漢字文化圈諸國在攝取和消化中國文化的同時,歷代留下大量漢文典籍,這些出自域外人之手的漢籍,不斷豐富著漢字文化的內涵。域外漢籍至今仍是一座有待發掘的寶庫,其中蘊藏著令人驚嘆的漢文化遺產……域外漢籍既與中國文化一脈相承,又與本土文化血肉相連,這無疑是漢籍研究的一個全新的領域。」

進入2l世紀後,域外漢籍研究漸成氣候,吸引各專業學者參與其中,尤其是文獻學、歷史學、文學等領域的學者,各自依託自身擅長的專業對「域外漢籍」作了獨到的釋義。如南京大學中文系張伯偉教授把域外漢籍概括為三類:「1.歷史上域外人士用漢文書寫的典籍,這些人包括朝鮮半島、日本、琉球、越南、馬來半島等地的知識人,以及十七世紀以來歐美的傳教士;2.中國漢文典籍的域外刊本或抄本,比如大量現存的中國古籍的和刻本、朝鮮本、越南本等,以及許多域外人士對中國古籍的選本、注本和評本;3.流失在域外的中國漢文古籍。」再如,中國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主持編撰的《域外漢籍珍本文庫>,其《編纂凡例》也框定了三部分內容:(1)中國歷史上流失到海外的漢文著述;(2)域外翻刻、整理、注釋的漢文著作;(3)原採用漢字的國家和地區學人用漢文撰寫的、與漢文化有關的著述。

兩相比較,雖然排列次序有所不同,「域外所存的中國典籍」、「域外刊刻抄寫的中國典籍」屬於基本相同義項,而「域外人士撰寫的漢文著作」則稍有不同,即《域外漢籍珍本文庫》的收錄僅限於「與漢文化有關的著述」。若從「域外漢籍」作為獨立的學科、新辟的領域來考量,上述定義尚有值得商榷之處。

其一,「域外所存的中國典籍」。中國典籍至遲在兩漢已然形成專學,從漢儒到宋學再到樸學,數千年來師承有序;由校讎及訓詁至考據,學風蔚然成型。這裡所指的「域外」僅僅是個空間概念,以此類推的話,既然同一本書籍按收藏國而別為「日本漢籍」、「韓國漢籍」、「越南漢籍」等,那麼是否也可按存放地區而分成「北京漢籍」、「浙江漢籍」、「福建漢籍」等等?竊以為同一種書因分置不同地域,不足於將其另立門戶。而且我們知道,有些域外漢籍如靜嘉堂的「皕宋樓」舊藏之類是近代甚至現代才作為商品流出海外的,作為「中國漢籍」研究才順理成章。

其二,「域外刊刻抄寫的中國典籍」。張伯偉提到包括「域外人士對中國古籍的選本、注本和評本」,《域外漢籍珍本文庫>還增加了「注釋」本,即所謂的和刻本、朝鮮本、越南本之類。據日本學者長澤規矩也《和刻本漢籍分類目錄》,中國典籍在日本刊刻分「和刻本」與「翻刻本」兩種,原書的白文再刻本屬翻刻本,再刻時添加訓點、假名則為和刻本;再刻時添加的音符、旁批、頭注等超過—定限度,或書名冠以「改訂」、「增補,』、「景印」之類,一概算作「日本漢籍」。和刻本大抵居於中國漢籍與日本漢籍之間,據筆者經眼,有些冠以「景印」而歸為「日本漢籍」者,本文一如原書;有些書名照舊而劃入「和刻本」者,不僅增加序跋,甚至增刪作品或添加圖版。因此辨別困難,不妨單獨立項為宜。

其三,「域外人士撰寫的漢文著作」。張伯偉介紹說,日本學者往往將此類典籍稱作「准漢籍」,然而這種說法在日本學術界並非主流。雖然有些熟悉中國文獻學的學者把日本漢籍稱作「准漢籍」以對應正統的中國漢籍;但也有些日本學者著眼於本土文化,將本國人士撰著的漢文書籍從文體上區分為「純漢籍」與「准漢籍」,前者一依漢文規範,後者夾雜日語文法。在日本享譽漢學研究重鎮的二松學舍大學.2004年獲准創建全國唯一的「日本漢文學研究」國家基地,其標誌性成果是構建了「日本漢文文獻目錄」資料庫,按「日本漢文」、「和刻本漢籍」、「准漢籍」分類,對「准漢籍」定義如下:「漢籍本文經日本人加工,從而改變了原本的形態……比之和刻本漢籍,日本人加工的痕迹尤為明顯,所以更接近日本漢文」。這大概是目前日本學術界最專業、最權威的定義。據此,「漢籍」與「日本漢文」是對應概念,「和刻本漢籍」類乎「漢籍」,「准漢籍」則接近「日本漢文」。至於《域外漢籍珍本文庫》所稱域外漢籍限於「與漢文化有關的著述」,從內容的角度看,數以萬計的日本漢文典籍基本多屬中日文化交融的結晶,欲分辨是否「與漢文化有關」幾乎不太可能。

在上述三種「域外漢籍」中,張伯偉認為主體是第一類,即「域外人士用漢文撰寫的各種思想、歷史、文學、宗教、藝術等方面的典籍」,這也是筆者主張應該重點研究的第三層次。如果將留存海外的中國典籍比喻為「衣裳」,和刻本類乎「肌膚」,那麼日本漢籍相當於「骨骼與血肉」——雖屬日本土生土長,但隱藏著中國文化的遺傳基因。

四、「漢籍」新釋

從「漢籍」到「域外漢籍」

如前所述,「域外所存的中國典籍」之「域外」是個空間定語,表示「漢籍」的存儲地;「域外人士撰寫的漢文著作」之「域外」是行為主語的一部分,表示「漢籍」創作者的國籍。前者重在「漢籍」,後者要在「域外」,兩者不可等量齊觀而置於同一平台。既然這是一門新興的交叉學科,我們不妨在時空軸中為之重新詮釋定義。

「域外漢籍」誕生不久,業外人士或許覺得陌生;至於「漢籍」兩字,大概都耳熟能詳。其實「漢籍」的古義失傳已久,而現在使用的概念有可能是近代舶來之物。筆者曾探其由來,先查《現代漢語詞典》、《古漢語詞典》,繼翻《辭海》、《辭源》,再閱《中國古文獻辭典》《康熙字典》,均未見收錄。追蹤至《漢語大詞典》、《中文大辭典》,終於如願以償,但釋義頗令人意外。如《漢語大詞典》有兩個釋項:(1)漢代典籍;(2)外國人特別是日本人稱中國漢文典籍。也就是說,「漢籍」的原意指漢代的典籍,猶如「唐詩」指唐代之詩、「宋詞」稱宋代之詞,此處的「漢」是朝代名而非國家或民族名。《中文大辭典》在此義項引《宋書·歷志》:「遠考唐典,近征漢籍。」這是祖沖之上表文中的一段,以上古之「唐典」對應近代之「漢籍」。據筆者考索,最早的用例大概出自漢代揚雄《答劉歆書》:「其不勞戎馬高車,令人君坐幃幕之中,知絕遐異俗之語,典流於昆嗣,言列於漢籍,誠雄心所絕極,至精之所想遘也夫。」這個義項傳承至唐宋,元明以後日漸式微,迨及近代而遭遺忘。

大略在古漢語「漢籍」逐漸消亡之際,日本辭彙「漢籍」傳人中國。推想開始僅在涉日人員等小範圍流傳,真正進入大眾視野則是比較晚近的事了。如清人姚文棟在《答近出東洋古書問》中提到:日本富藏中國古書,「而明治維新以後,西學興而漢籍替,世祿廢而學士貧,將不能保其所有,其流落歸於澌滅者,翹足可待也」。再如清末大儒章太炎在《文學略論》中責難日本學人讀書偏頗:「日本人所讀漢籍,僅《中庸》以後之書耳,魏晉盛唐之遺文,已多廢閣。至於周秦兩漢,則稱道者絕少,雖或略觀大意,訓詁文義,一切未知,由其不通小學耳。」考兩人行實,姚文棟1881年曾出使日本,章太炎自1899年多次東渡,他們以「漢籍」指稱中國典籍,顯然帶著些日本學界的色彩。

在日本語境中,「漢籍」大致有以下幾個義項:(1)相對「國書」(日本人撰寫的書籍)而言,指中國人撰寫的漢文典籍,這是狹義的;(2)相對「和書」(用假名撰寫的書籍)而言,包括日本的漢文典籍,這是廣義的;(3)相對「佛書」而言,指佛學以外的漢文書籍,尤其指儒學典籍。舉例來說,日本人讀「漢籍」多用長安一帶的「漢音」,誦「佛經」則多用江南一帶的「吳音」,兩者涇渭分明,絕不混淆。

然而,這個辭彙_旦在中國落地生根,馬上顯示出巨大的生命力,與日本「漢籍」的原意漸行漸遠。姚文棟所言「漢籍」,相對於「西學」著作;章太炎所言「漢籍」,也與西學相對。時至今日,中日兩國學者聚集一堂談論「漢籍」,往往南轅北轍,甚至產生摩擦。

概言之,中國目前使用的「漢籍」既傳承古漢語基因,又吸納日語詞血液,經揚棄而創製出一個新詞——不僅包括中國傳統的經史子集,還涵蓋佛經及章疏、變文之類,甚至有人建議將簡帛、碑刻、尺牘、圖贊之屬,凡傳遞漢字文化信息之載體盡納其中,以構建面向未來的新漢字文化圈。

「漢籍」從中國傳播到東亞,又從域外回饋至中華,再經國內學者呵護,升華擴容為超越時空的新概念。如此環流吐納而生生不息,中國文化的精髓在斯,東亞文化的真諦亦當在此。筆者在此建議,「漢籍」為不分時代、不別國籍、不拘種類、不囿內外之總稱,中國人原創稱「中國漢籍」,日本人原創日「日本漢籍」,以此類推。由此,既可彰顯中國文化普惠四鄰之輝煌,亦可觀摩東亞各國孜孜不倦之創意,庶幾臻於「和而不同」之理想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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