惟夜航船最難對付
年少時,我讀書很淺,而且總是按照自己的興趣來,能接觸的大部分書的序言,寫得像讀後感一樣分不清序跋,能記得的大抵也不過如下:
一類是如「你即將開始閱讀伊塔洛·卡爾維爾的新小說《寒冬夜行人》了。請你先放鬆一下,然後再集中注意力」,這是卡爾維諾在《寒冬夜行人》中的序,讓人耳目一新或是會心一笑。
也有能精彩到拍案叫絕的,如《勒·柯布西耶全集》序中的「建築,是一種思維方式,而非手藝」。
還有醍醐灌頂、大受啟迪的,如伍鴻熙在《黎曼幾何漫步》所作的序,傅雷在《約翰·克利斯朵夫》中文譯本中的序。
然而,最使我割捨不下的還是《夜航船》。
這篇序大致講的是,兩個士子與一位僧人在深夜航行的狹小客船中,將知識變為佔據鋪位優勢的故事。初讀時,我只是覺得記載這些無用而有趣知識的張岱靈動妙趣,甚有境界,對章詒和說的「若生在明清,我就嫁給張岱」這句話,頗有同感。
但是,正如張岱在序中所寫的「天下學問,惟夜航船中最難對付」,《夜航船》在談笑中涵蓋了天文地理、經史百家、三教九流、神仙鬼怪,是一本擁有四千多個文化段子式的百科全書,幾乎可以用荒誕不經來形容。有人說這是一本星河般的書,星河般邈遠、神秘、璀璨,而無用。加之張岱俏皮犀利的筆鋒,婉轉有致的布局,旁徵博引的史實,所以讀懂它需要有紮實的古文功底作為前提,否則只能了解片面意思,不得其中真義。《夜航船》似乎成了天南地北的碎碎念,著實枯燥,後來我也就把這書忘了。
再次翻開,是前年假期我坐在從濟南到西安的火車上,坐過火車的人,應該都對它的擁擠、混亂印象深刻。我的位置是臨過道的,能睡一覺都極其奢侈,長夜漫漫,窗外一片黑暗,四周全是昏昏欲睡的陌生人。我在手機上來回劃著一篇已經翻膩了的長安古城攻略,消磨時間。火車上的信號時有時無,但手機上還是彈出了一條廣播的彈窗——《夜航船,仲春時節的行走》。看見這個題目,我恍然一愣,那種感覺像是在最不可能相遇的地方,遇到了陳年的舊友。點開廣播,富有磁性的男聲將我帶回了那個神奇的時代,古人的情趣談笑似乎正攜著水汽氤氳而來。
故事裡,狹小船艙成了所有的天地,雖不能伸腳,但因為慢,所以有大把時間可以高談闊論。船客幾乎都是萍水相逢,無法作切己的深談,當時又非現在的信息社會,但好在中國歷史漫長,文物典章繁複,談資甚多。稍稍有點兒文化的人,都可藉此機會展示和炫耀自己的學問。一來二去,幾句譏諷與嘲笑,幾句惺惺相惜的欽佩與讚歎,獲得一陣自命不凡的陶醉,一陣感同身受的人世悲喜。
廣播結束時,西去的火車披上了濃厚的夜色,車廂內的人都已睡去。我抱緊自己的書包,換了個稍微舒服些的姿勢。雖然在二十齣頭年歲里的抉擇或者獨自遠行,必然會因為錢的緣故多番辛苦,可我想,如果追隨的屈從可以得到自己想要的,這樣的追隨應該也算是值得的。
後來,也是在火車車廂里,當時火車的廣播重複著因為颱風造成停滯,給旅客帶來不便的歉意。四周的人雖然是一片無奈神色,但應該也是見慣了颱風的脾氣,仍是你來我往,聊得不亦樂乎。那時,我又想起夜航船上的士子與老僧,彷彿有了幾分擁有者的思維,轉向了能力者思維的小兒得餅之樂,笑得很是好看。
今天的一些年輕人,吃美食,聽小曲,翻閑書,去旅行,與陌生人相見恨晚,聊得不亦樂乎,算得上是風度翩翩而又輕佻張岱的後來者,只是境界難以望其項背。有了這個基調,再看《夜航船》竟覺得大為輕鬆,還意外發現了這本書和喬叟的《坎特伯雷故事集》的相似之處。此外,譬如再和博覽全書、思路清晰的人辯論、交談,頗有幾分夜航船的感覺,雖然有時話不投機,但沒聊多久,自覺把腳一收,過程也是相當愉悅的。
正如《文心雕龍·詮賦》所說的「序以建言,首引情本」。每本書的作者似乎都有一點和魔術師相同的地方——讀者所看見的一切,剛好也是他希望讀者所看到的一切。
三百年前,張岱編寫的小百科全書式的《夜航船》是璀璨的,卻也是無用的,至少對一般人的生活毫無用處。隨著年紀漸長,你我是不是感覺到儘可能隨心地應付日常生活,已經是足夠有意義的事了。或許正因如此,才時常覺得,我們需要在這平庸的現實世界中找到一個支點,一個生命無限美好可能的支點,今後生活才會獲得更有力的抓力。
少年心事,俱往而不返,其中滋味能找到的,能體會到的,能被其引導的,甚至能以其創造奇蹟的,都存在著,但無法完全言傳,能說出的應該就是那句「僧乃笑曰:『這等說起來,且待小僧伸伸腳」。
鏈接:《夜航船》是明末清初文學家、史學家張岱所著的百科類圖書。該書講述了從三教九流到神仙鬼怪,從政治人事到典章沿革等二十大類125個小類的學科知識。張岱為什麼把他的著作取名《夜航船》?夜航船是南方水鄉苦途長旅的象徵,人們外出都要坐船,在時日緩慢的航行途中,坐著無聊,便以閑談消遣。其中乘客有文人學士,也有富商大賈。有赴任的官員,也有投親的百姓。各色人等應有盡有,談話的內容也包羅萬象。張岱說:"天下學問,惟夜航船最難對付。"他在《夜航船》序中講了這樣一個故事:昔日有一僧人與一士子同宿夜航船。士子高談闊論,僧畏懾,拳足而寢。僧人聽其語有破綻,乃曰:"請問相公,澹臺滅明是一個人、兩個人?"士子曰:"是兩個人"。僧曰:"這等堯舜是一個人、兩個人?"士子曰:"自然是一個人!"僧乃笑曰:"這等說來,且待小僧伸伸腳。"於是,張岱便編寫了一本列述中國文化常識的書,便取名《夜航船》,使人們不至於在類似夜航船的場合丟醜。"但勿使僧人伸腳則可矣"。(360百科)
選自《 知識窗》2017年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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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編: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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