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九散講】老九：5.老子是誰？
2018第（20）期
兩千六七百年前，人類文明突然放了個大招——幾個相隔萬水千山、基本上可以肯定完全沒有往來的文明古國，幾乎同時呈現出空前燦爛的文化，誕生了一大批傑出的思想家。在古希臘，有大哲學家蘇格拉底、柏拉圖、亞里士多德等；在古印度，則有佛教的創始人釋迦牟尼；而在中國則正好是春秋戰國的百家爭鳴時期，更是人才輩出。老子便是這其中的一個著名人物。
那麼老子是誰呢？講真，這個真不知道。我們只知道他是道家學派的創始人，留下了一部著作叫《老子》。好吧，我承認這有點像廢話，不過沒辦法，那時候中國的私人著作幾乎都這麼命名：孟子寫的書叫《孟子》，莊子寫的書叫《莊子》，墨子寫的書叫《墨子》，韓非子寫的書叫《韓非子》，老子寫的書自然也就叫《老子》。
大概會有人認為孔子是個例外，其實不然。孔子述而不作，是一個編輯家而不是一個作家，也就是說，他編輯過很多書但卻沒寫過書，所以我們沒有一本叫《孔子》的書。《論語》是記錄孔子言行的書，但那也不是他自己寫的，而是他的學生和學生的學生寫的，所以也不叫《孔子》。
《老子》還有另外一個響噹噹的名字叫《道德經》。它之所以叫這麼個名字，固然跟它上下兩篇分別以「道」「德」開頭有關，但更主要的是因為老子本人後來被奉為道教的祖師，而在咱們中國，祖師的著作那是總要被稱為「經」才顯得穩妥一些的①。
道教跟道家是兩個概念。道家是一個學派，而道教則是一個宗教。跟佛教由印度傳來不同，道教是中國土生土長的宗教。它的前身是結合了神仙方術及陰陽五行學說的方仙道，後來才又結合了道家的思想轉化為黃老道。不過，雖然道教把老子奉為祖師和教主，尊稱他為「太上老君」和「道德天尊」，但老子是不幹道士們畫符煉丹求長生那一套的——他實際上根本就不知道世界上還有道教這麼個東西，因為道教是他死了幾百年之後的漢朝時候才有的。
據說，老子是周朝的「守藏室史」，也就是國家圖書館的館長。這個職務可以看到很多歷史文獻，所以，當孔子到了周都洛陽的時候，就去跟老子打聽先王的禮法制度。但是老子對孔子並不感冒。他認為孔子這個人聰明外露，傲慢而又做作，多欲而又浮誇，所以也就對他沒什麼好氣而直接回絕他說：「講那些古禮的人死的連骨頭都成渣了，你還打聽這些玩意兒幹嘛呢？」
老子的意思是說，孔子走的是復古主義道路，孔子本人是保守沒落勢力的代表。要注意，這話是老子說的，至少也是司馬遷借著老子的嘴說的，那時代可是早得很，所以，如果你讀某些版本的《中國哲學史》發現那裡面也這麼說孔子，請不要以為這是近代以來新發明的評價，也不要自作聰明的認為是某種勢力的意識形態。
孔子是不是覺得老子說的有道理，我們不知道，但他似乎的確並沒生老子氣，而且看上去非常佩服老子。他評價老子說：「鳥，我知道它會飛；魚，我知道它會游；獸，我知道它會跑，但龍出沒於雲端，不是我能知道的——老子就像龍一樣啊。」
後來，老子看到周王朝的國政越來越不像話，就辭去官職，打算離開洛陽找個地方隱居起來。在過函谷關②的時候，關令尹喜對他說：「你就要隱居了，但你的光輝思想不應該跟你一起隱居啊，請幫我們把它寫下來吧。」於是老子寫了「言道德之意」的《道德經》上下五千言，然後出關西去，世人「莫知所終」。
以上內容出自《史記·老子韓非列傳》，說的是李耳的故事。按照司馬遷的說法，李耳字聃，也叫老聃，是楚國苦縣厲鄉曲仁里人，生卒年不詳。老聃這個名字經常出現在各種典籍中，比如儒家經典《禮記》和道家典籍《莊子》等，但關於老聃和李耳是不是同一個人，也仍然存在爭議，至於老聃或者李耳是不是老子，那爭議就更大了。
總的來說，司馬遷基本上傾向於認為李耳就是老聃，就是老子，但他顯然也並不完全肯定，因為他又同時記錄了另外兩個可能人選，一個叫老萊子，一個叫太史儋。
老萊子也是楚國人。他是一個隱者，曾經拒絕了楚王讓他出任國相的邀請。前面說過，李耳後來也隱居了，雖然看上去他西出函谷關可能是到秦地隱居的，但既然世人「莫知所終」，他是不是繞了一圈最終跑到了楚地也就不太好說；反過來也一樣，既然世人「莫知所終」，那麼楚王作為一個「世人」，也不應該知道他的蹤跡，所以從這件事上不太好判斷老萊子和李耳是不是同一個人。
從兩個人的著作上來說也一樣。《史記》記載說老萊子也寫了一部書，共十五篇，「言道家之用」。李耳的書是「言道德之意」，老萊子的書是「言道家之用」，從這裡可以看出司馬遷並不認為李耳和老萊子是同一個人③。可是，我們今天既然看不到老萊子的書，也就不太好判斷司馬遷說的符不符合事實，所以兩個人的著作也就不太方便作為根據。
另外，《莊子》中既有老聃也有老萊子，似乎這倆人鐵定不是一個人。可是《莊子·養生主》有「老聃死，秦失吊之，三號而出。弟子曰···」的記載，可見老聃死的時候不光有弟子在身邊，還有朋友來弔唁，實在說不上是世人「莫知所終」，所以這個老聃是不是司馬遷所說的老聃也就不太好確定。
相反，《莊子·外物篇》里記載的老萊子教訓孔子的故事中，老萊子說孔子「去汝躬矜與汝容知」的話跟司馬遷記載的孔子問禮時李耳評價孔子的話很相像；而《孔叢子·抗志篇》里記載的「齒堅易蔽，舌柔常存」更是著名，很能代表道家「貴柔守雌」的思想。因此，老萊子是不是老子倒也真不好說，尤其在考慮《莊子》多作寓言以及古書的真偽問題之後，這個問題就更不好判斷了。
不過，老萊子最著名的形象不在這兒，而是在二十四孝里，他是「綵衣娛親」的主角。如果你曾經被你父母的國學熱情所折磨，或者你曾經——沒準是正在——用你的國學熱情折磨你的孩子，你就應該知道這個大名鼎鼎的人物。
魯迅先生的《朝花夕拾》里有一篇《二十四孝圖》，在那裡他評論說，老萊子這種把肉麻當作有趣的行徑「簡直是裝佯，侮辱了孩子」。我本人對此深表贊同，因為的確像先生所說，老萊子「應該扶一枝拐杖」，而不該拿著撥浪鼓。
沒辦法，我們這塊土地上似乎特別愛出那種零智商的教育家，也特別愛出那種負情商的道德家。對此二家，魯迅先生早已罵過，可是今天看來，似乎效果有些出人意料：老萊子照舊拿著撥浪鼓在二十四孝里肉麻，反倒是魯迅先生自己被攆出了教科書。
當然，魯迅被攆出教科書不是因為他罵人，而是因為學生們讀不懂他。但我不明白，要是學生們自己全讀懂了，那還要學校和老師幹什麼？而且，學生們讀不懂魯迅，就把魯迅攆出去完事，將來有一天學生們又讀不懂勾股定理了，是不是也要把勾股定理攆出去？
跑題跑得太厲害了。呵呵，雖然是散講，也不能這麼散，何況這題跑得還有點深奧呢？咱們還是接著說正題為好。
第三個可能是老子的人叫太史儋，他的事迹有些出人意料。首先，他是一個預言家，在孔子死了一百二十九年之後到秦國去見秦獻公，並向他預言了周和秦的分分合合④。預言是一種有些不靠譜的事情，但估計那時候也跟現在一樣，時不時會有一兩個裝神弄鬼的人，所以不靠譜歸不靠譜，理解還是能夠理解的。可是，說他在孔子死了一百二十九年之後仍然在世，這就有些讓人難以理解了。
太史儋到底是出生在孔子之後，還是他的壽命特別長呢？我不知道，也不敢瞎說。按照常理判斷，人是不能活好幾百歲的，可是老子既然「修道而養壽」，那到底能活多久，誰又能說得清呢？不是說彭祖還活了八百歲呢嗎！
如果你相信老子活了好幾百歲，那對這個問題就沒有什麼可說的了，因為對於「相信」，往往是沒有道理可講的——我可不相信你不知道人是活不了那麼長時間的。
總之一句話，我們不知道老子到底是誰。所以，我只說了《老子》是老子的作品，並沒說它是李耳、老聃、老萊子、太史儋或者其他什麼人的作品。《老子》一書文辭簡約而涵義廣博，是後來許多相互攻訐的學派共同的思想淵源。因此，我們也許可以說老子是中國的蘇格拉底。
①：在這方面，佛教以其外來的緣故顯得比較收斂，除了《壇經》之外沒有格外妄尊，但這也僅限於中國人的著作，翻譯的作品也有被濫尊的情況；儒家承認是「經」的著作不多，但也經歷了從五經、六經到七經、九經、十經、十二經直到十三經的過程，這個過程其實也不過是要抬高《禮記》、《論語》、《孟子》等書的地位；最沒有節制的是道教，道士們不僅尊《老子》為《道德經》、尊《莊子》為《南華經》，此外被稱為「經」的不知凡幾，感興趣者可以去翻一翻《道藏》。
②：一說是散關，似乎不確，但說是函谷關也並不一定就能站得住腳，考證甚多，此處不贅。
③：另有一例見《史記·仲尼弟子列傳》：「孔子之所嚴事：於周則老子；於衛，遽伯玉；於齊，晏平仲；於楚，老萊子；於鄭，子產；於魯，孟公綽。」老子和老萊子並見，可見，司馬遷也許不認為老子和老萊子是同一個人。
④：《史記·老子韓非列傳》：「自孔子死之後百二十九年，而史記周太史儋見秦獻公曰：『始秦與周合，合五百歲而離，離七十歲而霸王者出焉。』或曰儋即老子，或曰非也，世莫知其然否。」
—— 未完待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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