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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建國:沉重的道別

老編的話:今年是知識青年上山下鄉運動50周年。本號開闢的「知青」欄目,將重點分享知青朋友的紀實性文圖稿件,期待您的支持。本號對知青朋友「不堪回首」和「青春無悔」的爭論不持立場,只願意提供一個網路平台,供大家回憶、再現、追思、反省那一段苦樂歲月。

作者簡介

本文作者

曹建國(筆名巢劍果),1953年生,湖北籍,南昌市第八中學69屆的學生。1968年10月下放到江西永修縣「雲山共產主義勞動大學」務農,次年轉入江西省生產建設兵團第八團從事農業生產,曾任營部文書,團文藝宣傳隊員。1973年被推薦以「工農兵學員」身份入江西省高安師範學校讀書,後任教師。1979年考入江西宜春學院中文系,畢業分配在國企工作17年。1998年引進入上海教書,直至退休。曾有作品先後在《人民日報》《光明日報》《中國法制報》《中國教育報》等報刊發表。

一九七三年的冬天,久未下雪,連著幾場雨,到處都是濕漉漉的。風也大,長結冰,特別冷。

十二月份,有兩件事攪亂了江西省生產建設兵團第八團平靜的生活。先是江西省萍鄉礦務局安源煤礦來招工,走了一批人。接著又有兩所中專師範來招生……當錄取名單最後公布,江西省生產建設兵團第八團毛澤東思想文藝宣傳隊里共有八人入選。其中宜春師範三人,高安師範五人,我被錄取了高安師範。

公榜後的時間很緊,只有四天就得前往學校報到。於是我和同隊女生趙抗美約好(她錄了宜春師範),結伴翌日一同前往各自的老連隊,去向戰友們道別。因為趙與我都曾來自八團三營,她在十四連(學生連,也就是沒有老職工的純知青連),我在十一連。

兩連相距很近,只隔不到二里地。去我連,她連是必經之地。當時還叫上了農機一連的李玉龍,因為他每個周日必去學生連看望姐姐李玉嬌,實際也是打發周日的寂寞時間。(趙抗美與李玉龍李玉嬌都是中學的同班同學),而李家姐弟當時是三營唯一的一對姐弟知青。

早飯後我們上路。因前兩天下過雨,路上積水早結成厚厚的冰,車輪碾過,人踩在冰碴子上「嘎吱嘎吱」,聲音特別脆,也好聽。

當時,三個人心情都好。從團部到三營,約二十里地,走著,說著,笑著,很快就到了目的地。

我與他們說好,中飯在學生連吃飯,下午再去十一連,晚上就在蔡義龍寢室借宿。蔡義龍、李玉龍、李玉嬌、趙抗美本是南昌八中的同班同學,到兵團又分在同一個連隊,故而很親。我認識他們是因為當年我任三營文書,蔡當通訊員……後來因為蔡太過於散漫,常有人狀告到營部,故而在我調團文藝宣傳隊之後他也被退回到連隊。

那天,我們到達學生連的時候,李玉嬌已用小煤油爐燒了四個小菜(都是素,沒有葷),後又添了上海知青老家帶來的玫瑰大頭菜,還有人從農工家裡弄來了鮮辣霉豆腐……那頓飯也真夠熱鬧的,四個人吃,圍一圈人看,嬉哩哈啦里混雜著江西永修方言、南昌話、上海腔,說說笑笑,真感到有回娘家的溫暖……

約莫下午兩點多鐘,我到了十一連,就一頭扎進營、連部。(因為營、連兩機關同處一個院落,院里住著很多當年共事的知青:有小學老師、赤腳醫生、會計、食堂炊事員、保管、小化肥場員工……)吃完晚飯的時候,趙抗美風風火火地跑來,說上海知青李愛芬托她帶話,「晚上務必請曹建國到學生連來一趟!」我問:「幹啥?」「你們的事我怎麼會曉得啰,看她那樣子,嘿嘿,蠻急咯!」趙抗美說時故意眨眨眼,還做出個鬼臉,眾目睽睽之下弄得我很是尷尬,竟大紅了臉……

冬天的夜,斷黑早,六點不到,就漆黑一片。唯有鄉路亮亮的,那是冰雪反的光……我跟著趙抗美,頂著朔風,縮著腦袋,高一腳低一腳地走著。也許心情好,在夜裡,那腳踩冰碴子的聲音清脆又有節奏,顯得格外動聽……

到十四連的時候大概也不到八點鐘。學生宿舍卻大部分都滅了燈——因為冷,也沒有娛樂,知青們都習慣了(和老鄉一樣)都早早上了床。上床,覺是睡不著的,只躺在床上談天說地嘎訕胡(瞎聊天):什麼《中百一店賣手拍的漂亮服務員》《洋傘兵鉤皮鞋》《長尾巴的小姑娘》《梅花黨》《知青在緬甸參軍打游擊》等等……偶爾也有人偷偷的哼唱「再見吧媽媽,告別了親人,美麗的黃浦江畔,那是我可愛的母親我的家鄉」等流行於地下的知青之歌……

連長指導員每晚都查夜,九點之後聽到還有說笑會大聲斥責……就這樣,趙抗美前走,我後跟。她七繞八拐直把我送到靠山坡的最後一排干打壘房前,回頭說:「到了。」說著便在最東頭的門板上重重拍了兩下,又對著門縫叫了聲:「李愛芬,曹建國來啰!」也許我離得遠了兩步,沒聽見裡屋的應答聲。

旋即房門打開,趙轉身離去。微弱的光影下探出半個身影,是李愛芬。她喊我進去。隨後順手帶上房門。因為風大,她又拿了把耘禾耙子抵住門板。我眯了一下眼,瞬間一掃,這是個一隔兩間的干打壘平房,外間隱約鋪有四張床,沒有燈,特別靜,好像都空著。只有裡間透出一斜條昏黃而微弱的光……

李愛芬引我走到裡屋最靠窗的一張床前,只見床頭有個大木箱,箱上放了一盞墨水瓶做的小油燈(知青的擺設都這樣),雖能昏暗,但這是屋裡唯一的亮源,見著還是有點暖……她背對著牆,我面對著她,兩人都站著,中間隔著個大木箱,眼睛也都定定地看著那盞燈……

她低著頭,好一會開口第一句:「這麼晚了叫你來,看,坐也沒地方坐,就站著說吧。」說著,她悉悉索索,從床底下拖出一個銀色人造革的「馬桶包」。

「叫你來,就是要把這個送給你!」「這是什麼?」「筆記本,都是別人送給我的,有三十多本吶。」「這麼多,為啥要送給我?」「我用不著了」……她告訴我,聽說師範來招生,她好早就報了名,一周前通知說錄取有她,她好高興,當即就給上海寫了信,於是便收到同學們送的這麼多的筆記本!可昨天中午連長又告訴她,最後她沒有被錄取……

「你說這是不是作弄人!」

「怎麼會這樣,要不我去幫你問問。」

「沒用的,連長對我很好,也很同情。他已在電話中詳細問過,團部說這是最後的決定。」

……

「今天下午我突然見到趙抗美,才知道你來了,恭喜你,因此第一個就想到要把這些轉送給你,畢竟我們講得來的,也曾經同住過一個院子,正好又是你也還用得著的……」

「那你知道是因為什麼原因打下來的嗎?」

「知道,連長問過了,說是因為父親的那點歷史問題。」

「你父親幹啥了?」

「當過國民黨的憲兵。其實也沒當,只是接受了三個月的訓練。訓練沒結束就解放了。」

「哦……」

一陣長長的沉默,過後,她咬了咬嘴唇繼續說:「其實我倒沒什麼,想穿了也就這麼回事,在兵團還能和大家在一起,嘻嘻哈哈也蠻開心的。只是我阿姐更作孽,她一個人插隊在安徽,努力表現,都五年了,只回過一次上海。可就這樣,她兩次上調(招工)都沒有走成,全因為父親的這點歷史問題。她說如果明年還走不掉,乾脆就在當地嫁人算了,從此以後再也不回上海,永遠不認我的父親……」

說這話時她一直低著頭,在努力剋制著,想盡量把話說得平平,可到最後,還是憋不住,一手捂鼻,滿噙淚水,語音也變了聲。

她說話時,屋裡特別靜。但當她啜泣出聲,整個寢室立時便有了回應。先是有兩聲壓抑的咳嗽,接著四處都傳來輕微的哭聲!

我環顧四周,天哪!——這才注意到,昏暗的寢室,約20平米不到,每個牆角都塞有一張鋪,全屋共鋪六張床。每張床下均有四隻鞋,無論床頭,床尾,每床棉被上都壓兩條不同顏色的花棉襖……

哦,頓時我明白了,怪不得外屋那麼黑暗清冷,原來是抱團取暖,女知青們合鋪共被全是為了抵禦那長夜裡的寒冷!

本來我還想安慰她兩句,可怎麼開口?說什麼呢?

天哪,還好沒說,原來兩個人說話,竟有十個人在聽!此時,我只感到頭上冒汗,渾身刺癢,到處都火辣辣的……

突然,就在我倆說話的床前,大木箱的那頭有微微點蠕動,是人翻身,還夾著悉悉索索的抽噎聲……哇,天哪,真沒想到,我倆說話竟有人零距離偷聽!

又是一陣長長的沉默,寢室里死一樣的靜!只有朔風吹著呼哨,急速、猛烈、不停地拍打著塑料薄膜遮蓋的窗框,發出「噗噗噗」孤寂的巨響……後來,她把包遞給我,我接了背上肩,她在後往上託了托,我遲疑了一下,說:「走了。」

她沒應聲。直送我到門口,這才說了句:「包不要還,也是送給你的」。而後誰也沒再吱聲……門「吱呀」一聲關上了……

我剛走出兩步,牆角處「咔嚓」兩聲,我一抬頭,真受驚不小,「誰?」「我……」「哦……是你!」李玉龍正搓著手跺著腳在等我。

「這麼冷你怎麼還在這兒?」「太晚了,我姐寢室人都要睡覺了,我想你也不會太久,乾脆就在這等等你。」

「哦,真的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倆人再也無話,都縮著頭,筒著袖,低頭走著。伴隨的只有腳下那有節奏的刺耳的「咔嚓咔嚓」的冰碴子聲……

回到十一連,蔡義龍不在屋,裡面只坐著倆女生(是南昌八中女知青胡時錦和另一位上海女知青)。她們說,是蔡特地叫來等我的,並要我跟著去她們的寢室。接著,我倆又隨兩位女生七顛八轉到了連隊的最僻角的馬廄附近……

推開門,渾黃的燈光,滿是霧氣。地上的爐火跳得耀眼,屋裡有好多煙。房間倒蠻大,但空曠,不像學生連那麼擠,那麼暗,那麼冷。這屋倒是暖暖的……寢室里已坐著蔡義龍和另一位上海女知青。

見我進來,蔡義龍滿臉得意,「兄弟,來得正好,等下子請你大開洋葷!」說時,他用根樹枝在地爐上撥了兩下,爐內立時躥起尺把高的火苗。「怎麼樣,我——兄弟發明的爐子節棍吧?」

我仔細打量,這哪是什麼爐子,就地上挖了個大坑,坑沿放三塊土磚,土磚上擱一碩大的鋁盆,盆上又覆蓋著一個小搪瓷臉盆……爐火「呼呼」,盆內「突突」,蔡滿臉紅光,一頭汗珠……

他說這爐並不用柴,主要燒油(是他從機耕隊偷來的廢柴油)。坑內泥土掏空,只倒只倒滿粗沙子,沙內灌進半桶廢柴油,剛燒時,只要在沙子上放幾根干樹枝,一點火就旺,可以燒到天亮也不會熄……我試了一下,火小,樹枝一撥,果然烈焰騰飛……

這讓我還真不能不佩服,這傢伙就是鬼精,老會弄出些出格的事情。譬如半夜下連出通知,他會一直佯裝睡死,害得我頂替過好幾次。晚上外出偷紅薯,第二天有人來告狀,他會硬說與我在一起,並且鏗鏘有聲:「我昨晚一直都是和曹建國在一起的!」而且還拉我當場證明……

其實,他人挺聰明,也仗義,就是不把心用在「生產」與「革命」上,故而口碑不佳……這也只有在那極端的年代才會誕生的創造和才藝!……

我問「鍋內煮什麼?」蔡詭笑不語。胡時錦說:「為迎接你來,他出去尋了一個下午,直到斷黑才打了這條狗。」

「哦,兄弟辛苦了。」

「呃……你這就見外了。兄弟,你要曉得,我們這次分別,就不曉得猴年馬月能再見面咯!」

「對不起,你們先坐會,我要出去一下。」

「出去幹啥?」

「吔……這狗頭,狗肚,狗骨頭、狗皮要處理掉啵。」

「那我跟你一起去。」

「多謝多謝,人多顯眼,你也不是做這種事咯人。我乾淨利落,拿到外邊找個地方打個坑埋了就來,你們先坐一下,熟了先吃,不要等我。」說著,他提個化肥袋出去。胡時錦趕緊關門,隨手還特地提件棕蓑衣掛在門後,不僅僅是為檔風,更主要是遮蔽夜半透出的光……

狗肉還沒熟,五個人圍著火,乾等著。

沒話找話,我問胡時錦:「這次招生,你怎麼沒報名?」?、

「哼,何必多此一舉,白費神。」。、她說得平平靜靜。

「呃……應該報一下試試,說不定有可能的。」

「不要自欺欺人了,像我這種家庭出身的,這輩子都是槍斃了的。」

「那也不一定。」

「哼……不可能的,除非太陽從西邊出來!」

又是一陣短暫的沉悶。過後,我問另兩位上海知青:「你們也沒報名?」

「報了,她,打下來了!」那上海知青本人沒作聲,是胡時錦替她回答的。

「什麼原因?」

「那還用問,跟我一樣的,家庭問題!」胡時錦嘴巴嚕了嚕另一位上海女知青,「諾,她也有自知之明,沒去報名。」

「沒報也好,也許以後會有更好的機會。」

「嘻……你還好會安慰人。別說好聽的了,老實說,今天在這個房間里,除了你與蔡義龍,剩下的都是牛鬼蛇神!」

「怎麼能這麼說。你別悲觀,『有成份論,不唯成份論』,這是毛主席說的。『可以教育好的子女』,照樣有前途,以後肯定還是有希望的!」

「嗤,希望,你問問她。」胡時錦瞄了一眼一直低頭撥火的女知青,「她今年過年上海都回不去了,準備跟我一起就到農場蹲。」

「為什麼?」

「剛接來信,她哥哥自殺,媽媽也死了……」

「那爸爸呢?」

「勞教,還沒放出來呢。」

「連伊屋裡咯老虎灶都拆脫啦,易在(現在)回去勿要剛(講)乞晚(吃飯),恐怕連捏死(熱水)都乞(喝)不到啰!」此時,另一位上海女知青憋不住,終於插了一句嘴。

而此刻,那位報過名被涮下來的上海女知青突然起身,一躍趴到床上大哭起來。插話的上海女知青也丟下撥火的樹枝轉過身悄悄地抹淚。只有胡時錦不哭。她撿起地上的小棍輕輕撥火,懶懶地說:「我們三個已經跟連長說好了,過了年就一起去養豬,所以上個禮拜就搬來一起住……」說話時她很平靜,但眼裡全是散光,整個眼眶都是水盈盈的。

又是長久的靜默,屋內只有煙,只有火光在跳,只有爐上鋁盆里發出越來越快的「突突突」的響聲……

突然,有人敲門,「誰?」

「我。」是蔡義龍回來了。這傢伙,進來鐵鍬一丟,肩膀連連抖,雙手不停地搓,也不停地跺腳,口中念念有詞:「我戳,吃不消,吃不消,好冷,真咯好冷!」說著竟從懷裡掏出了一瓶酒。

「咦……蠻有本事嘛。」李玉龍喜出望外,立即起身接了。「兄弟,這麼晚你到哪裡弄來了酒?」

「那莫談,我起碼敲了二十多分鐘咯門,小賣部咯周來發(也是1964年下放的上海老知青)那婊子崽,硬是不開門。我想,不開,老子就緊敲,非把你敲起來不可!」蔡義龍坐到火邊,一邊搓手一邊得意說。

「結果這婊子崽冇辦法,只好罵罵咧咧來開門。」「管他娘咯這麼多,只要買到了酒,讓他去罵。不過我也不客氣,臨走時,對著他門上有幾高飈幾高,射了一泡脫大咯尿!」

「嘻嘻嘻……」「嘿嘿嘿……」

此時的蔡義龍,一臉的凱旋得意……整個屋子裡,又有了生氣,一派暖暖的笑聲。

狗肉熟了,滿屋飄香。人圍一圈,酒都倒好。男人一人一個茶缸,缸內倒酒小半杯;女人三人共一碗,碗內也有酒一半。男人一人一大口,女人輪流舔一舔。吃肉,喝酒,喝酒,吃肉……三個女生一點不推諉,一輪一口,一輪一舔,全都乾脆豪爽……當中,自然也有插科打諢的笑話,自然也伴有連連的咳嗽……

看得出,她們平時肯定從來不沾酒,今天是例外,不知是高興還是為了麻痹。也不知過了多久,反正狗肉去了大半盆,人也都搖搖晃晃昏昏沉沉。其間蔡義龍站起來松過兩次皮帶,打個飽嗝,又嚼下兩塊狗肉。

直到酒光了,他發話,「兄弟們,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今天就到這裡吧。建國,龍龍,我們走。」腳剛邁到門口他又扶著門框回頭,「姐妹們,兄弟們走了,以後你們要好好保重哦!」他說,沒有人應。

接著他又說:「我寢室門後面還有一桶廢柴油,明日給你們提過來。不過你們省著點用,這個冬天應該夠了。」說著一腳出門,又轉過身,「大家記得,只要有緣,就還會見面的!」說完這句話,我聽得真切,屋裡悉悉嗦嗦,又有了一片哭聲……

這一晚我不知是幾點鐘睡的,也不知是幾點鐘醒來。起床,開門,屋外的陽光刺眼。我叫醒李玉龍,「該走了!」我倆起身的時候,蔡義龍還在酣酣地大睡……

回到學生連已是午飯時刻。李玉嬌早已備好了飯菜。但誰都沒有胃口。一是昨天吃得太飽,二是心情不好。只草草扒拉兩下,等齊趙抗美就一起結伴上路返回團部。出學生連時路過食堂,遠見李愛芬靠著門框朝我們微笑,我也點點頭,抖了抖肩上的背包,但都沒說話,也隔得遠,就這麼走了。

返回團部的路上,有了很大的太陽。雖眼見著橙橙的光,但並不覺著暖。天還是寒,人也還是冷。我和李玉龍都悶,只有趙抗美興奮。她搖晃著,甩著辮,彈跳著,邊走邊嗑著瓜子,還不停地哼歌……

「喂,老曹,今天多了個這麼大的包,是昨晚李愛芬送的吧?」她說,李玉龍不響,只在一旁竊笑。

我裝憨沒理她。她又問:「呃……能不能打開來,讓我們看一哈啰!」

我不吭聲,只顧走。她又說:「那麼小氣,看一下啰,又不會折什麼咯。」我突然停步,肩一甩,包落地,拉開,「來,你看,你看,都是筆記本!」

「筆記本?」兩個腦袋立刻湊到了一起……

突然,「哎呀……」一聲大叫,趙抗美一抬頭,僵僵地立住,獃獃地看著我們。

「幹啥喲,鬼打啦,嚇人一大跳!」李玉龍忿忿地說。

「我,我也得了兩本筆記本,放在學生連她們的寢室,忘記拿了。」

「你該死……」李玉龍立馬回了一句。又說:「你早不說晚不說,等走了十來里路,都快到黃金山了你才說?這麼遠,要拿你自己返回去,沒人肯陪你轉去的!」

此時我也接了嘴(趁機報復)說:「你這個人吶,一日到夜冇魂冇魄,霍頭霍腦丟三落四咯,要不是我們守到,你人都會走得沒有的!」

此時,趙抗美生了氣,她嘴一撅,瓜子一拋,頭一轉,屁股一扭,一跺腳轉身獨自向前走。

就這樣,她走前,我倆走後,拉開距離五六米……

此後更無話,近十里山路都是沉默。只有腳下零亂、混雜、刺耳的冰碴子聲:「咔嚓」「咔嚓」」咔嚓」,延綿不斷,一直伴我們回到團部……

後來,我在學校讀書,不久同學傳信,說過年後,胡什錦她們三位女知青果真去養豬了,李愛芬卻沒有消息。

豈料白駒過隙,就這樣一晃就過了將近半個世紀。當年蔡義龍說的「兄弟,你要曉得,我們這次分別,就不曉得猴年馬月能再見面咯,」竟會一言成讖!

再後來又得知,1978年知青大回城,兩位上海女知青得以同時離開農場,病退回到了家鄉。可胡什錦卻沒有這個福分……她在我們離開兵團的第三年,也是一個寒冷的冬天,突然夜半暴病,結果她就永遠留在了兵團的那個虎頭嶺上。

再不久又傳,李愛芬草草嫁了人……李玉嬌李玉龍姐弟離開農場也一直渺無信息,就是到另一所師範讀書的趙抗美、蔡義龍也幾十年再沒有見過面……

再往後的日子裡,我讀書、工作,工作、讀書,升職、調動,買房、喬遷……不知經歷過多少次的相聚,也不知有過多少次的道別,記憶中留下的感覺差不多都是一樣的。然而,唯有生產建設兵團當年的那個夜晚,知青時的那個故事卻一直在心裡沉澱。

本來推薦上學,天大的好事,同學歡送喝酒把盞也該是歡歡喜喜的,可沒想到當時的場景竟會是那樣的凄涼沉悶!

現在,半個世紀都快過去了,而當年的那事、那情、那景、那言語,我還歷歷在目,耿耿於懷的是當時的那份心情,直到今天我都講不清……

2015年9月寫於上海

附記:

此文只在微信群里發過,從未正式發表。豈料一年後(2016年9月19日)作者卻收到了一封來自紐西蘭的帖,這也就成了《沉重的道別》一文的佐證:

@老曹:我曾不止一次讀過你的《沉重的道別》,有兩回實在都讀不下去,難過,掉淚。可今天突然想起,又讀此文,天哪,我居然就是那個黑夜裡的見證人!

那天一早,我獨行去送別李愛芬,預先準備了一個在團部(牛頭山)能夠買到的最好的筆記本(或是影集?記不清了),背了個洗得發白的正宗的軍用書包(是姐姐寄來的),自覺十分得體地來到了三營學生連。可一見愛芬她就淚如泉湧,一把把我拉到屋後山坡上,說了三個字:「我刷啦!」

我不明白,「你刷了什麼?」「是被上面打下來了,走不了了!我原以為這次讀書走這麼多人報名就行,沒想到還有嚴苛的政審!你說,還讓不讓人活噢?」

我們就這麼默默地在泥巴乾草地上坐到中午,又餓又寒但又都無心吃飯。後是我的小學同學蔡文軍跑來拉我們去了食堂,愛芬好像沒吃。吃完飯我本打算下午回九連的,但又想陪陪她,於是就同意留下吃晚飯。晚飯時,堅強的愛芬像變戲法一樣竟給我們煮了蘿蔔絲小鯽魚白米飯。

那頓悲喜交加的晚餐我至今還歷歷在目,深深地記得……晚飯後,趙抗美幾次三番進屋傳話,當時曹建國的大名都聽到耳朵起繭。那個馬桶包里的本本簿簿都是我倆一個下午在寢室里細細欣賞,談論過的。

我說我的那本放回書包帶回去吧。她說還是送給曹建國吧。我說:「不喜歡把自己心愛的東西送陌生人。」她說:「這個男生是值得送的……」我便依她了。但又想把扉頁的題詞撕下來,可她說:「你的字是這袋東西里寫得最漂亮的,留著吧……」

曹先生你那些本子還有蹤跡嗎?可有我當年的墨寶和手撕的痕迹呀!我們就這麼廝磨到傍晚,她說:「你別回去了,今晚就住這兒吧。有人探親回上海了,我們把床弄弄清爽,你舒舒服服困一覺,明早我送你,」

插說打住。那夜,趙抗美傳話,人們出出進進的,我蜷縮在黑暗中那漿洗過的棉被裡,使勁睜開眼睛,想看看進來的這個人,但燈太暗,又背光,看不清。後來真聽到一個人哭泣聲越來越大,我也就憐人悲己想到了自己,情不自禁淚流不止。又怕搞臟別人的卧具,就兩手不停地拉袖管揩淚。

那一晚,房間里真的好多人在哭……曹先生,想不到四十多年後我們會在微群里相遇,相遇竟是那麼銘心的事!……想到這些,我今天的午睡全都被攪了哦,心裡又是難平靜!(康臨華,2016年9月19 日於紐西蘭)。

當日,作者的回帖:

@康臨華:噢,世界真小,事情真巧!《沉重的道別》故事你是見證,寒夜的隱秘你在偷聽!多少年了,提起此事心裡總還酸酸的……唉,不說了,都是命!

老實說,初寫此文,只是在微群里與戰友們聊聊回憶,真沒想到會有那麼多人轉發與評論。張猛教授還轉來一帖,說他的一北大教授同事,因中午看此文:「竟差點誤了上課,這是從教30多年來從來沒有過的事。」這對我也是個鼓勵與欣慰……

只可惜那麼多的朋友聯繫自身經歷留下了那麼多的真情的感言,卻被我(誤操作)弄丟了。今天又收到你的一篇,於是重發此文,且把你的話綴在後面,算是拙文的補充,也算是對那年代的佐證!

關於李愛芬送的那包筆記本,我確實用了十四五年,只記得有一本緞子封面的,特精緻,也許就是你的吧。只可惜,在我人生的最低谷(1998企業轉制時)一把火全燒了,那可是整整三十年的日記呀!

今天想來真後悔。你的那本也一道涅槃了,真的對不起!現唯將你的文字一道保存,也算作點補償吧,真誠謝謝你!(老曹,2016年9月19日中午,於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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