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談《紅樓夢》音樂
也談《紅樓夢》音樂
「我從鄉下跑進城裡，一轉眼已經六年了。期間耳聞目睹的所謂國家大事，算起來也很不少；但在我心裡，都不留什麼痕迹，倘要我尋出這些事的影響來說，便只是增長了我的壞脾氣——老實說，便是教我一天比一天的看不起人。但有一件小事，卻於我有意義，將我從壞脾氣里拖開，使我至今忘記不得。……」
1
有一件小事，讓我至今忘記不得。
那是2007年5月13日的早晨，深圳的一家賓館裡，我應邀去參加中國深圳（世界）藝術品博覽會展覽。
早上我一起床，服務生送來一張報紙，頭條醒目幾個大字印入眼帘：
「林妹妹走了！」
我剎一悚，看，是今天的《深圳晚報》。
我快步走上前去，打開電視：電視畫面上全是白色花圈，一首悲愴凄涼的歌曲剛剛結束，我的耳際僅留有尾聲：
「…………啊……啊……啊……啊……啊………」樂聲很不情願地落下。
室友們都無聲地走過來了，我們的眼睛都濕潤了……
什麼感覺？無限悲蒼的感覺。
什麼事呢？電視連續劇《紅樓夢》中林黛玉（即林妹妹的）的扮演者陳曉旭女士去世了。
她只有41歲。
是什麼力量讓我們對陳曉旭女士如此喜歡呢？
因為我們喜歡林黛玉，而陳曉旭扮演的林黛玉就像曹雪芹書里寫的林黛玉那樣活靈活現，她演到骨子裡去了。
陳曉旭演的林黛玉不可複製，前無古人，後無來者。
除了陳曉旭的先天潛質和精湛的演技外，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音樂。是紅樓夢的音樂把我們帶到了曹雪芹的世界，帶到了林妹妹的跟前。
2
下面，我談一談《紅樓夢》的音樂。
作曲家：五立平。這音樂是他的千古殊榮。
1、主題歌以情入題，起到了剪不斷理還亂的效果。
主題歌選擇了《枉凝眉》詞，而不是書的開場白：「滿紙荒唐言」。
原因有四：
一是《枉凝眉》表現了《紅樓夢》里的愛情主線；
二是《枉凝眉》預示了悲劇的結局；
三是《枉凝眉》可唱性強，美感強，本身就有韻律；
四是「滿紙荒唐言」詩的開場白根本就沒說《紅樓夢》到底說了什麼？另外，還不可入樂，不好唱，而且長度也不夠，太單薄。
原文：
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
都雲作者痴，誰解其中味。
《枉凝眉》：
一是是閬（朗）苑仙葩，一個是美玉無瑕。
若說沒奇緣，今生偏又遇著他；
若說有奇緣，如何心事終虛化？
一個枉自嗟呀，一個空勞牽掛。
一個是水中月，一個是鏡中花。
想眼中能有多少淚珠兒，
怎禁得秋流到冬盡，春流到夏！
從《脂硯齋重評石頭記》的描寫看來，賈寶玉生前為赤瑕宮神瑛侍者，他對靈河岸上三生石畔的絳珠仙草（林黛玉前身）曾有灌溉之恩。降珠仙草通靈後願隨神瑛侍者下界，並以一生之眼淚報答他。
神瑛侍者後在「降珠」「淚盡天折」後，經歷了與寶釵「恩愛夫妻不到冬」、賈府的「忽喇喇似大廈傾」女兒們的「三春去後諸芳盡」等等人間不適後，心灰意冷地「懸崖散手」，與「降珠」「證了前緣」。
這一段描寫也說明主題歌選《枉凝眉》更貼切。
二、曲子風格獨特形成了大觀園方言達到了由情到悟的升華
用什麼樣的風格大家才可接受？眾口難調。
因為每個人的心中都有一個《紅樓夢》，都有一個形象。像香港電影那樣，不論古代的還是現代的，都用流行歌串起來，肯定不行，而且沒有深意。
在這種情況下，就必須抓住一個八個字的總基調：滿腔惆悵，無限感慨。
《紅樓夢》是以情為中心展開的，用音樂來表現情比其它各種手段都更精彩，更直接，更有「摧毀」般的力量。
很多複雜的感受是用什麼話都說不清楚的，但是一段從心底湧出來的音樂，就可以把人們帶到某種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境界。
那麼，怎樣表現這種惆悵和感慨之情呢？
首先，惆悵和感慨應該是曹雪芹的，是他把惆悵和感慨通過筆下的一個個人物，一個個故事表達出來。
其次，這種惆悵和感慨是通過劇本變成我們導演，編劇和演員等所有人的惆悵和感慨，再通過各種藝術手段把它體現在屏幕上。
最後，通過音樂這個「橋」讓屏幕前的觀眾來感受到這種惆悵和感慨，達到最終效果：由理幻化為情，由覺升華為悟。
用音樂表現情的問題解決了，那麼，用什麼語言來寫呢？
流行歌曲不行，總不能脫離當時曹雪芹的那個時代，也不能脫離今天這個時代，要讓觀眾接受。
最後定下來的是，《紅樓夢》中的歌曲幾乎都是慢慢悠悠，非常惆悵哀婉的調子，很難組成一組富於變化對比鮮明的曲子。整個音樂中均沒有含有高亢的、低緩的、快慢的等部分。我們只能用心去感受，用心來區別和分辨，用心來表達。
任何一種現成的和已經存在的風格都不可能去體現曹雪芹心中那個豐富多彩深刻多變但又精彩絕倫的世界。
所以，只能用心去感受，這種素材是不能僅憑梆子、民歌、戲曲、美聲和流行音樂等等所能體現的。
它是一種獨特的素材，唯《紅樓夢》獨有的。
它是把民族的、傳統的音樂融會貫通在一起，傳統的也好，現代的也好，也包括西洋的方法，甚至用了一些詠嘆調的原則，而最後形成《紅樓夢》曲子。作曲者戲稱為「十三不靠」。
《紅樓夢》曲子的最大特點是：風格統一又要各自能區分開來，不能雷同。
例1：紅樓十四曲，除了引子和尾聲外，是預示金陵十二釵命運的套曲。在第5回太虛幻境夢中，警幻仙子盛邀賈寶玉聆聽十二位舞女現場演唱。
金陵十二釵是：薛寶釵、林黛玉、賈元春、賈探春、史湘雲、妙玉、賈迎春、賈惜春、王熙鳳、賈巧姐、李紈、秦可卿
引子：開闢鴻蒙，誰為情種？都只為風月情濃。
薛寶釵……《終身誤》
「都道是金玉良緣，俺只念木右前盟。」
其中，金玉：指薛寶釵的金鎖與賈寶玉的通靈寶玉。
木石：林黛玉前世是繹珠草，賈寶玉前世是神瑛侍者這曲唱的是寶玉、寶釵婚姻不得幸福的結局。
林黛玉……《枉凝眉》
「一個是水中月，一個是鏡中花」
寶黛愛情的幻滅。
賈元春……《恨無常》
「兒命已入黃泉，無倫呵，須要退步抽身早」
元春為貴妃，故「榮華好」，後死於宮中爭鬥，故勸爹娘「要退步抽身早」。
賈探春……《分骨肉》
「奴去也，莫牽連」
探春遠嫁，且從海上走。
史湘雲……《樂中悲》
「這是塵寰中消長數應當，何必枉想份」。
湘雲夫婿早逝，她生性豁達，從無小兒女那種扭捏之態。第21回寫她睡覺：「一把青絲拖於枕畔，被只齊胸，一彎雪白的膀子撂於被外」
妙玉……《世難言》
「好一似，無瑕白玉遭泥陷，又何須，王孫公子嘆無緣？」
妙玉性格孤僻，青春年華，卻終身為尼。
賈迎春……《喜冤家》
「中心狼，無情獸，全不念當日根由。」
孫紹祖虐待迎春，致其早逝。
要惜春——《虛花悟》
「聞說道，西方寶樹喚婆婆，上結著長生果」
惜春青青年少，也做了尼姑。
王熙風——《聰明累》
「機關算盡太聰明，反算了卿卿性命」
賈府下人興兒說，合家大小除了老太太、太太兩人，沒有不恨她的，皆因她一時看的人都不及她，只一味哄著老太太、太太兩個人喜歡。
為了三千銀子，她略施一點小手段，就害死了張金哥和長安守備的兒子。
最後賈家傾敗，她被關獄神廟，凄慘地死去。
巧姐——《留餘慶》
"勸人生、濟困扶窮"
巧姐是王熙鳳的女兒，十二釵中年齡最小。她無意中救濟了劉姥姥，因而劉姥姥三進榮國府，後來巧姐被其舅舅王仁等人賣給妓院時被劉姥姥救出，逢凶化吉。
李紈——《晚韶華》
「鏡里恩情，更那堪夢裡功名！」
典型的淑女，喪夫，晚年母以子貴。
秦可卿——《好事終》
「家事消亡首罪寧，宿孽總因情」
秦可卿與公公賈珍亂倫，自殺。
尾聲——《飛鳥各投林》
「落了片白茫茫在地真乾淨」
十二釵是十二個具體的人，音示一響就要知道是唱哪個的曲子，
風格又是一致，難度高大上。
例2：《葬花吟》這是很要的一首歌.
為什麼曹雪芹為林黛玉寫了那麼長的一首詩？
《葬花吟》在我們的一般印象應該都是哭笑啼啼的，其實不然。
曹雪芹對林黛玉傾注了那麼多的筆墨，說明他對林黛玉的特殊關愛和感情非同一般。
為什麼？
說起林黛玉，細想想，其實是一個眼睛不大、個子不高，整天病怏怏地，還愛使小性兒，脾氣也不好。按今天小夥子談女朋友的標準，這樣的女孩能不能談成都是問題。
但是，在《紅樓夢》里你不由得就喜歡她，從心底深處就特別關心她、同情她。
為什麼？
在曹雪芹的書里，林黛玉就是這些：「如水的女子」中最聰明最清醒的一個。她把一切都看得最明白，所以她比一般人承受的痛苦更多。尤二姐、尤三姐死得都很慘烈，但她們可能都沒感受到林黛玉的這種強烈的苦痛。真的是把最美好的東西撕碎開，讓人感受到那種悲劇的衝擊。
所以，林黛玉的葬花不只是這樣窩窩囊囊的葬花，如果，她只是感嘆：「花落人亡兩不知」又怎麼能體現她的聰明呢？
歌詞中突然出現兩句：「天盡頭，何處有香丘？」
這哪是低頭葬花呀！這分明是昂首問天。這體現出林黛玉不僅是感嘆自己的命運多舛，她實際上是在捶胸頓足，是一個弱女子在與命運抗爭中發出的衷號。
她在問天：「老天爺，你對我為什麼這樣不公平！」
屈原的《天問》就是這個意思。林黛玉是在問天，是一個清醒的悲劇中的弱女子在質問蒼天！
曹雪芹寫這個《葬花吟》實際上是社會宿命的，不僅是對林黛玉，而是對所有的弱女子，對整個人生的一種悲鳴和感慨。歌唱到這裡伴奏上剛好加上幾聲「咚咚咚」的那種像是敲在胸口上的悶鼓讓感情達到了升華，起到了由理幻化為情，由覺升華為悟的作用。
《葬花吟》的深意就在這裡，篇幅長得恰到好處。
三、曲子造就了歌唱家，歌唱家唱紅了《紅樓夢》
一是歌詞的可讀性和可唱性強。這些在歌詞中都能看出來。一般地，那些古典詩詞對於現在某些人來說，唱起來音都發不準或者在倒韻，這樣根本就不行。
所以《紅樓夢》中的歌曲盡最大努力做到了腔隨字走、字正腔圓。聽起力悅耳，感染力強。
二是歌手的選擇恰到好處。他們沒有請名家和專業歌手，而是找了一個外地的業餘歌手陳力來唱。為什麼？
《紅樓夢》的音樂風格比較獨特至少不是現成的，就好象一種方言歌曲需要一個很長的成形和熟練的過程演唱者。還要讀出體驗紅樓夢特定的情景，這就必須得有充分的時間來磨。這方面名家和專業歌手時間上保證不了。
另一個方面，每個歌唱家都有自己的獨特的演唱方法和風格，已經成型了，唱這樣獨特的歌、短時間內適應不了。所以得找一個新人，這個人肯定得有一副好嗓子，能唱，具有一定條件，但是又沒成型，在練唱《紅樓夢》歌曲中慢慢成型。陳力具備這方面的一切條件。
經過四年的時間，獨特的《紅樓夢》音樂就這樣成型了，陳力唱活了。唱活了全中國，走了世界，後來的新加坡《紅樓夢》音樂會引起了轟動，《紅樓夢》一票難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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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在文後
這篇文章是由一個我非常尊重和敬佩的，有著深厚文學和國畫造詣的長輩所寫，在這裡和大家一起分享。
來來回回看了三四遍，作為一個從沒有看過《紅樓夢》電視版的人來說，心境驀然沉浸到《紅樓夢》的世界。情到紅樓處，曲隨境入心。
一入紅樓深似海，在這紛繁複雜的世界裡，我們尤其需要經典，來浸潤心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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