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第1期·言語
王亞,湘女。出版有古典詩詞品讀隨筆集《此岸流水彼岸花——納蘭容若與倉央嘉措的詞情詩心》《一些閑時——詩詞里的茶酒音畫》《今生最愛李清照》,散文集《聲色記——最美漢字的情意與溫度》等。
吃粥日子
王亞
日子如吃粥,一粥而聚,一粥而散,都隨了風。
壹 啖粥記
啖比吃好,吃全然沒態度沒味道沒聲色,只剩個咀嚼吞咽的動作。啖比食好,食盡顧著溫雅了,明明這樣好的飲食,偏拿捏著,像半老徐娘裝個閨中小姐,企圖以忸怩的模樣掩去眉目里的慾望。啖比饕餮好,饕餮是魯智深倒拔垂楊柳,自己盡興了,也唬得一干人等蹬蹬蹬後腿三四步。
一個朋友寫文章,說「藏書羊肉」這個名字好,有書有食,想像著一個藏有萬卷詩書的江南小鎮,微涼的夜色下三五成群的人坐在八仙桌邊啖羊肉湯。
我讀罷,故意跳起來找他理論。不好不好!羊肉是不適宜江南的,更不宜書,你幾曾見李逵一邊啖食羊肉一邊讀書?熱熱的羊肉湯宜冬夜裡大口喝,喝飽了就覺得一個冬天都不冷了。而江南小鎮該細細品慢慢啜,羊肉湯要細品慢啜了,冬夜裡人早就凍僵。羊肉湯還是擱在河南以北、陝西以西吧,而且冬天要冷得清鼻涕都要流將出來,羊肉湯熱騰騰的腥膻味兒,將寒涼也捂熱了。然後,重重地擤一把鼻涕,開喝!江南小鎮的夜哪裡承受得起這樣的驚嚇?這是饕餮,宜羊肉,宜景陽岡,宜蕭峰,宜大漠孤煙直。
我這番話自然沒有「詆毀」藏書羊肉的意思,半為玩笑,也覺得江南更宜清饌。
蘇州平江路或湖州南潯鎮上尋家小店坐著,席上幾味蔬果菜肴,太湖白魚、蟹粉獅子頭、響油鱔糊、繡花錦菜、桂花糯米藕,再燙一壺紹興花雕。隔水的對岸小戲台上正唱著崑曲《長生殿小宴》,你便啜著小酒,啖一口嘉饌,跟了唐明皇唱:「只幾味脆生生,只幾味脆生生,蔬和果清肴饌,雅稱你仙肌玉骨美人餐。」即便獨自,寂寞至此也成了仙。你耽溺得久了,或許就施施然來一佳人,煙視媚行地往你身邊一坐,替你搛一口白魚,又自拈了海棠糕淺淺地笑。她伴你飲得微醺了,你隻眼皮耷拉了那麼一小忽,她便遁去了。你看看小戲台,楊貴妃還在咿咿呀呀唱著水磨腔,眼風從唐明皇手執的酒觴流向你。嗯,須得再啖一口獅子頭才可壓得住花雕的後勁。左右瞅瞅,再看看自己,仍舊是凡胎肉身煙火俗人,沒有狐女亦無仙。
江南、崑曲、美酒、佳肴,啖便有了魅惑力,夢裡不知身是客般,飄飄欲仙。
其實,一簞食一瓢飲,清粥素食亦有味。啖粥倒宜書,且不說昔日范仲淹發憤攻書,以涼水沃面,啖粥而讀。只一味清靜便好,白粥,素菜,靜室,就一口菜啖一口粥,翻一頁書——
劉姥姥高聲說道:「老劉,老劉,食量大似牛,吃一個老母豬不抬頭。」於是,「史湘雲撐不住,一口飯都噴了出來,林黛玉笑岔了氣,伏著桌子噯喲,……」
你也跟著她們一廳的主子丫鬟一起,笑岔了氣,口裡的粥差點嗆進氣管。
西門慶說:「今生偷情的,苟合的,都是前生分定,姻緣簿上注名今生了還。」
你啖著一根脆筍,不住搖頭,這廝善辯,生生要為一己欲壑正名。
或讀《劉伶傳》,他攜一壺酒,一人荷鍤,謂曰:「死便埋我。」便恨不得端了這粥衝天敬他一碗,敬畢,自己這廂里大大地啖一口,一個激靈,魏晉風骨上身般,粥也豪氣了。
粥自然還是軟軟的。再讀《浮生六記》,三白寫芸曾言:「昔一粥而聚,今一粥而散,若作傳奇,可名《吃粥記》矣。」粥為素常日子,如天冷喚添衣,夜來雞歸塒。人世又偏無常,起承轉合也由這一粥一飯。他二人自年幼藏粥始,至中年陳芸重病共啖一碗粥而止,相濡以沫廿余年。芸終究一靈縹緲,撇三白而去,只留他在浮生長慟。他曾刻印章兩枚,上篆「願生生世世為夫婦」,他執朱文,她執白文。她終是先離他而去了。
大約是他們太貪戀,便今生的素常也不得善終?
啖冰瓜雪藕亦是貪戀,日啖荔枝三百顆亦是貪戀,楊修啖酪更是貪戀。
溽暑不堪熱,若得冰瓜雪藕簡直撿個官帽也不換,瓜與藕都是當季的新鮮香甜,又冰鎮了脆爽的。那滋味,豈止鄭板橋「心肺生涼」四字可概括?猶在嘴裡綿延數日,張翕間彷彿還留著一股清新。
老蘇最是好吃之人,也唯有他,貶謫嶺南還貪著荔枝美味,流放儋州猶臨江汲水月下烹茶,任際遇如何,有醴醪膏蟹他自端然地作老饕,有青菜粗茶亦能啖出清歡無限。蘇老夫子才是天底下一等一好玩的可愛人兒。
楊修卻是太聰明了,為著一人一口酥酪,平白的喪了性命。這是貪嗜。
啖有貪戀貌,而遠好於嗜。
我獨嗜蟹,恨不得從秋吃到春,春又到夏秋。老天自是不滿我等貪心,只供一季蟹秋,菊黃蟹肥時,持螯而啖。
貳 小歡喜
「喜」最是個俗字眼,如恭喜發財、可喜可賀之類,簡直是一副老江湖皮笑肉不笑的模樣。什麼歡天喜地、欣喜若狂之類,也是誇張的俗套,像周星馳的演技。抬頭見喜、喜從天降更是那起無知無識老婦人阿彌陀佛念來一般,生生將一樁平凡事裹一身粗製濫造的尼龍綢,更將喜拉低了兩塊五毛。
喜大約是極個人的體驗,若放大了擺上檯面,熱鬧倒熱鬧了,興味竟減了。
莫如淺淺問一句:「你可歡喜?」既然俗,便俗到落地方才妥帖。
比如早晨,陽光恰好,不涼不灼,拎個布袋去買菜。各色菜蔬肉蛋魚蝦壅塞了,人們也在其間穿塞,慢慢翻揀。水泱泱的水芹攤開來,佔了大半個畚箕。青椒紅椒小尖椒大燈籠椒一併躉著開家族會。各個肉鋪都半空懸一溜烏油油的鐵鉤子,尚還溫熱的一爿爿肉就掛在鉤子上,溜尖的鉤子從白生生的肥肉里穿刺出來。那幾爿肉兀自在案板上空悠悠蕩著,空氣里溫熱的腥膻幾乎也盪起來。滿臉褶子的老太蹲在地上賣南瓜花,大朵金紅金紅的花瓣上青綠的脈絡有跡可尋,花心裡還帶著露水,顫巍巍映著頭頂檐縫間射進來的陽光。那一綹陽光里有些微塵灰浮動,也是金紅的。一切都浮著熱烈的喜氣,幽微而隱秘,偏生人們都自顧自挑揀,喜不自知。
又或傍晚一個人出門,帶一本書去見喜歡的人。這會兒天光還好,一抹紅雲在半空里淺淺漂染,正五月,風裡有梔子花香。循香去尋,一處拐角里隱著一株呢。幾朵瑩白的花也躲著,在深碧的橢圓葉子後面企圖秘而不宣,終究香氣出賣了它們,你湊上去更可碰一鼻子瑩白的香。也掐一朵吧,送給喜歡的那個人。梔子花梗夾在書里,新鮮的黛綠油亮地襯在素白的書頁上,這頁寫的是春菰秋蕈,與花一樣的嘉物。封面是三聯特有的清素,細紋里精裝,銀灰藍,上頭頂著白梔子和一片油綠的葉。書是王世襄先生的《京華憶往》,你想將一切好玩之人介紹給喜歡的那個人,先生各種癖好俗到極致成了雅,是蘇軾、張岱之後第一等好玩之人。
你抱書走,藍碎花布鞋踢著路邊的小石子,嘴角彎出一弧笑。笑自己先前還頗有過一些小糾結,一個小心臟里好些個小傢伙在吵吵。穿花些還是素些,闊大些還是修身些,旗袍抑或泡泡裙,新衫子還是舊袍子,妝容該怎樣……從鋪了一床的衫裙里終究揀出一條半舊的素麻長裙,半舊才能有篤定的自在,樸素自然還乾淨。尋出眉粉淡淡一掃,唇也略抹一抹淡紅,以清秀配素凈,便是尋常模樣。停當,出門。
一切都淡淡的,似傍晚的風,沒有濃稠得化不開的熾艷,只淡淡的眉眼間隱著一些兒小歡喜。
他大約已經吃罷晚飯,正往小院子里搬小茶桌,老榆木的小桌子頗有些分量,再添兩把老竹椅,坐上去它們咯吱咯吱互相調笑。喝什麼茶呢?夜來不宜生普,太霸道,連睡也巧取豪奪去。家鄉有種毛尖喚「狗腦貢」,倒適宜初夏夜,板栗香稠,啜一口能香得打滑,卻也醒神。老黑茶得煮,秋冬更好。那就普洱熟茶,茶櫃里翻一餅十餘年的老茶,拿茶錐戳兩三泡的量可喝到子時了。他泡熟普的壺是一把老紫泥的石瓢,壺養得包漿潤澤。陳年熟普入口滑軟,甘香也幽秘,淡而沉厚。他就執一本書,坐在老竹椅上喝著茶等你。
你來了,他也不起身迎,只衝你一笑:「來了。」你也只往椅子上坐下去,將書擱在他手邊,等他為你斟滿面前你專屬的老青花杯。他將手裡的書換給你看,順手將你給他那書里的梔子花擱進桌上的土陶小花插里。他的這本是黃仁宇先生作品《赫遜河畔談中國歷史》,亦是三聯的版本。先生談歷史是你們共同的心上好,沒有莊重板正學術性論證,從歷史不經意的細節里也可挖出新見地。便喝茶讀書,他讀閑情你讀史,讀到妙處偶爾抬頭聊幾句,會心一笑。至掌燈時分,就移了落地燈在頭頂照著,一二飛蛾來湊興,你們也懶管。
中夜,喝茶喝得有些慌了,他便從藏酒的櫥櫃里扒拉出一罈子陳年的黃酒,又變戲法似的捧出一包熟毛豆。燈下毛豆就小酒,簡直歡喜死了。
酒微醺,人倦了,他送你回家。路上,頂著半個迷濛的白月亮,眯縫著眼看路燈下你們拉長的影子。
擺擺手看他轉身,你便開門,滿屋子甜膩的小米粥香氣攬你入懷。想起了,出門前你在電砂鍋里慢火炆著小米粥呢。才喝了小酒,再添半碗小米粥,雲胡不喜?
小歡喜,才如意。如意也是俗字眼。
《天津文學》2018年第1期
叄 做個閑人
若評最美漢字,在我的字典里,「閑」當列榜首。可「閑」兄斜乜著眼懶懶地回一句:「我原自在,要這勞什子作甚?」
閑兄是高士,如天上雲、雲中月,御風而來,月到門時,便得了一「閑」字。
「閑」總是仙家筆法,卻又不是煙視媚行的女子,雖然一樣有林下風氣,一樣的如月光淹然漫漶,可女子終究柔了,是清雋小楷,少了逸筆。閑是莊子,不是老子,更不是孟子、韓非子。
孔子偶有閑心——子之燕居,申申如也,夭夭如也——這句大致意思是「孔子閑居之日,整齊而又舒和。」大約某個冬日,孔夫子居家負暄讀書,偷得浮生半日閑,於是被弟子記錄在冊。《論語》里最閑的是「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不過,這是曾點的閑,孔老二自幼家貧又逢亂世,自然立遠志,即便後來攜弟子周遊列國,創儒家學派,終是操勞多於閑適。
屈指算算,諸子里真閑人只有莊子了,做自由之龜,遊樂之魚,栩栩如蝴蝶,夫人離世也鼓盆而歌。閑是像雲一樣,停在半空,像月一樣躍入門來,是不知身為蝴蝶抑或莊周。
還有一等閑人是張岱式的。
明清之際真是好時期,文字里老子孟子朱子們幾千年的正大端容,到這會兒忽然有些俏皮了,有些性靈了。張岱便生於這個時期。張岱字宗子,號陶庵,紹興人。
張宗子的閑是繁華而寂寞的,像熱鬧過後心裡空蕩蕩撞出的回聲,一點點鋪陳成夢。《陶庵夢憶》《西湖夢尋》《琅嬛文集》……都是他的閑夢,留待繁華過盡後猶來耽溺其間。他自做著富貴閑人,書蠹詩魔,好不風雅。即便後來時乖命蹇,仍遊歷山水間,無怨艾,無悲愴,寫著空明的文字,直至死亡。
張宗子文字均由閑中著色,猶如冰雪,幾乎無需細細咀嚼,僅憑直覺便可知其好。他的好,不是治世經綸的官家氣質,也不算狂放不羈的布衣文人,他的好似莊周夢蝶,逍遙自適。
他愛熱鬧,愈熱鬧到烈火烹油愈歡喜。他也不去往前湊,自鮮衣怒馬卻只在一旁閑看。
七月半,他往西湖看人。於是,夜半里湖,小船輕幌,凈幾暖爐,茶鐺旋煮,素瓷靜遞,與滿湖鼎沸人氣似乎隔了一個維度。等到眾人散去,乾脆酣睡於十里荷花中,在拍人香氣里做一個清夢。
他看柳敬亭說書,說到筋節處,叱吒叫喊,空缸空甓皆瓮瓮有聲。
他看美人,寫妓女王月生竟如神仙中人,沒有一些狎褻。月生貌美如建蘭初開,又善楷書,畫蘭竹水仙。月生氣質不俗,眾女見她紛紛自卑躲避。月生交遊高致,俗人親近半月也得不到她一句言語,卻與高士閔老子交遊。這哪是寫妓?竟仙似天上來人。張岱有賈寶玉心性,待女子親而不狎。
大雪三日,他到湖心亭看雪。這夜,世人皆深居簡出,飛鳥都不現身,恍惚有柳子厚絕句《江雪》里的意境,卻又不盡相似。子厚的「滅」和「絕」,呈現出一片死寂,清峭已絕,惟漁翁的背影在江雪裡遺世獨立,於渺無人煙之境泰然自得。張宗子更自適,每一筆都疏淡清遠,比之子厚,少了幾分凜然,幾分孤傲,而更多了一些兒仙氣,一點兒痴氣。
單只看「湖上影子,惟長堤一痕,湖心亭一點,與余舟一芥,舟中人兩三粒而已。」「一」「兩」「三」,寥寥幾筆,輕輕淺淺一暈,一抹,一提,一挑,數點墨跡,一幅雋雅清曠的西湖雪景圖軸輕輕展開,水墨的煙雪,清淺浮淡。天長地闊,亘古久遠,渺杳清靜,都在這「紙上」,而人何嘗不是這浩渺中的螻蟻草芥?置身其間,萬般繁華靡麗謝幕,過眼皆空。
張宗子得算生活家,將日子過得這樣繁花著錦寂寞如仙,難怪諸多女作家都發願欲穿越回明清嫁張岱。
再來論,其實太白也閑,蘇子也閑。太白是謫仙,蘇子既可上天又可落地,正直而好玩,比張宗子更多些天真爛漫。但若閑至仙范,還是張宗子。
我想刻兩枚閑章,一曰閑月,一曰行止由風。
肆 懶雲窩
「懶」真是個極勢利的字,如《鏡花緣》里兩面國的人,個個戴著浩然巾,前一張臉一派天真浪漫,浩然巾一掀開,底下那臉醜陋猥瑣惡形惡狀。
「懶婆娘的裹腳布」常被拿來罵我們這些人寫得不知所云,懶婆娘歷來也有著極生動的模樣。日上三竿,微塵在光影里懶懶地浮著,灶台上鹽罐子未蓋,油瓶子已倒,鍋里鍋巴菜垢一層覆一層,犄角旮旯蛛網蒙灰,經年未洗的被褥旁一堆懶肉橫陳。
這其實是小時候祖父為我們講的懶婆娘樣子。這個懶婆娘吃飯從來不洗碗,都靠舌頭舔乾淨。更奇葩的是,她還有一個懶漢子。一天半夜來了個賊,懶漢子聽見了便推懶婆娘,懶婆娘其實早醒了,她懶得做聲。那賊見屋裡別無長物,只看中了灶上那口鐵鍋。可是菜垢鍋巴太厚,與鍋子生成一體般,渾沉,害他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方才偷走。等賊走後,懶婆娘突然悲從中來,懶漢子極不情願起身看後,哈哈大笑,原來賊把那已然形成鍋狀的鍋巴給偷走了,他們的鍋子好好地在灶上待著,鋥亮如新。
懶婆娘的至極懶還在另一個故事裡頭,連吃都懶。這個懶婆娘從來衣來伸手飯來張口,一日丈夫要出遠門,怕她餓著,便做了個極大的餅圈套在她脖子上,讓她可以張口便吃到。可是,懶婆娘仍舊餓死了。因為她只咬了跟前的幾口,連轉一下都懶得。這是真正叫「懶死了」!
懶婆娘若再惡,就更讓人抵死了地厭棄了。似乎往往後娘都又懶又惡毒,像白雪公主灰姑娘們的後媽,即使長一副貴婦模樣也掩不住眼睛裡的猙獰。
一樣的懶,換在女孩兒身上就是另一番風情。女孩兒總是清潔的,連賈寶玉都說女兒如水,未出嫁是無價之寶珠;出了嫁便沒有了光彩寶色,是顆死珠;再老竟成魚眼睛了。難不成果真是因為「染了男人的氣味」?
女孩的懶叫「慵」「怠」「倦」,連樣子也好看了。
「蹴罷鞦韆,起來慵整纖縴手。」少女李清照的身上幾乎可以照見《紅樓夢》里史湘雲的樣子,憨憨的,有一些兒小淘氣,行止明媚,偶爾敏感,更多的是佻達洒脫,絕不猶抱琵琶。鞦韆蹴得盡興了,手自然略酸,「慵整」就有一股憨態,我見猶喜。渾然似葉底芍藥初開,惹得春風也憐愛。又有略微頹然的——「髻子傷春慵更梳」。這回倒不再是少女,而是少婦,果然寶色清減不少。易安總不比那等俗婦人,慵梳髻仍舊搖曳生姿。這闋《浣溪沙》寫傷春寫離別,春愁也撩人。在李清照式的繁麗里,存著李清照式絲絲入扣的寂寞,對春進行著一場瘦削的弔唁。
還有散曲曲牌名為「懶畫眉」,亦是女子婉麗。恰似見杜麗娘由夢裡驚醒,去遊園尋夢唱得一曲《懶畫眉》,嚶嚶韻韻地唱「原來春心無處不飛懸,是睡荼蘼抓住裙釵線……」
多好!
男子也有懶得不討厭甚至讓人艷羨的。如關漢卿,懶得他出一對雞,我出一個鵝,捧個老瓦盆笑呵呵。如阿里西瑛,書齋都取名「懶雲窩」,還將他在懶雲窩裡飲酒吟詩「瑤琴不理拋書卧」的懶憊寫成一闋《殿前歡》,醉卧里,懶懶地「呵呵笑我,我笑呵呵。」——這叫疏懶,叫閑適,叫懶出意境。日月躥也似的過去,我猶巋然自懶。
其實,至此該為「懶」正名了,並非它來自兩面國,而區別於人懶的程度。淺淡輕省的慵倦自是不討人厭,懶出泥垢來就可憎了。
今日我也懶一把。讀了幾篇書,寫了這篇《懶》文章,其餘便如樹懶一般飽食懶睡。昏昏然睜眼看看窗外,懶得起身,再睡。
《說文》里對「懶」還有一個解釋——卧也。
(原載於《天津文學》2018年第1期)
《天津文學》2018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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