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燕吉的冷暖人生：我是落花生的女兒

最新 01-14

去年初讀到許燕吉女士的自傳【我是落花生的女兒】時，許女士已經在三年前的南京孤寂的離開了這個世界。她在書中的扉頁中有小段文字這樣寫道：說起來，這是一本遲到的書，這本書，我多年前就想寫了，既想送給那些與我有相似經歷的人-他們也都漸漸老去了，也想送給那些期待了解這段歷史的年輕人—你們有很長的路可以走。歷史，有的不僅是大人物和波瀾壯闊的歷史大世界，更多的是無數普通人的辛勞，痛苦和隱忍，那是歷史的傷口，也是歷史的真實。我希望你們既看到水面上的花，也能看到下面那些不咋好看的根。

許燕吉在香港的童年照

一，1949年後的大江大河。

許燕吉祖籍台灣，祖父許南英是清末進士、台灣著名詩人，父親許地山是著名學者，以研究佛教、道教名世，1940年代任香港大學中文系主任，冰心等人都是許地山的學生。他的代表作《落花生》被選入小學課本。

大江大海的1949後，齊邦媛自傳體的巨流河寫的蕩氣迴腸，許燕吉的我是落花生的女兒卻寫的是冷暖自知，一個在台灣一個在大陸，歷史的創傷在時隔一甲子後依然隱隱作痛。許燕吉女士的回憶錄，誠樸細膩歷歷在目，用近乎口述史的筆法，詳細的回憶了個人在時代漩渦下碰撞掙扎，給後人留下了珍貴的歷史資料。

金陵城和香港曾是許女士生活的開始和結束，南京這座城給她留下了她少女時代浪漫的足跡：1947年春季，我們連個初三畢業班在玄武湖搞了三天的露營活動。明德中學雖然沒建童子軍，但一切也和童子軍的野營同樣。頭一天，我們在老師的指導下自己動手建立起來帆布帳篷，挖好了灶台。那年代的玄武湖內空地很多，遊人也比較少，水也乾淨，就像置原始的大自然中。我們拾柴的拾柴，淘米的淘米烹飪組的大顯才能，指導著大家，居然煮熟了菜，吃的特別香。各組還交換著，炫耀著自家的手藝。

在香港的童年和在南京三年的高中時光或許是許燕吉人生為數不多的快樂時光。

書中還描述她接觸的國民黨高官子弟的回憶：進了明德女中，知道陳立夫，陳果夫的女兒都在本校，沒什麼特殊之處。僅挨我床的是于右任的兩個女兒：於綿綿和於無名。她二人總是吵嘴，原來不是一個母親生的。于右任還是書法家，凡同學那個本子，或拿張紙求綿綿捎回去，她都答應，而且準時給帶回來。我心想，于右任真沒架子，小孩子求他字他也給寫。她還寫了衛立煌：衛家在上海路南頭，離明德不遠，房子很大，是相連的兩棟洋房，閑著一棟，住靠馬路的一棟，有花園有車庫。

許燕吉女士信仰洗禮是天主教，那是在1941年的香港淪陷時期，「母親在日本入侵香港一開始，就沒有寄往港英政府，知道淪陷只是遲早幾日的事。倘若日本人登錄後和在南京一樣見人就殺，我們就無處可躲。入了教，我們就可以逃到教堂里，日本人總不敢到哪國人都有的大教堂去殺人吧，這樣，我們全家都成為了天主教徒」。光復後許燕吉隨母親來到南京，入學了南京明德女中。南京明德女中是基督教長老會1885年創立的一所老教會學校，沒有三青團，也不建立童子軍，但是有宗教課，正是在這學校的影響下，許有了自己的宗教信仰，也為自己在以後的運動中埋了一顆悲劇的伏筆。

剛開始年輕氣盛的許燕吉和新來的政治課羅老師，開始了在課堂上yuiy批駁和論戰。

羅：宗教是帝國主義侵略中國的工具。

許：帝國主義還沒有侵略中國時，天主教就傳入中國了。

羅：不平等條約中就有準許傳教的一條。

許：帝國主義是以傳教士被殺為由頭挑起侵略戰爭的，所以才有這一條。

羅：天主教室歐美人的宗教，傳來迷惑中國人的

許：馬列主義也是從歐洲傳來的。

羅：你說有神有鬼，你見過嗎？

許：你沒有去過莫斯科，你就不相信他存在了嗎？

到了1951年了許在北京農業大學讀書時，學校開始了對異教徒的教育：在反對崇美，親美，恐美的運動中，學校組織了大家去協和醫院看揭露醫院罪行的展覽，一具被美國牧師醫生拿中國窮人做實驗害死的人骨髓，給她很大震撼，仁慈的外表下實施的殘忍。她退出了所謂的宗教信仰，想成為一個新人。

（全家福）

二，一個知識分子的被改造樣本

關於知識分子是如何被改造的，許在回憶錄中的寫實性的描述可以做史料來解讀。每一次運動都有特定的對象，那就用編年體的時間順序來梳理下她是如何被改造的。

1954年，從北京農業大學畢業的許燕吉被分配到石家莊奶牛場。1955年，肅反運動開始，沒多久許燕吉就被隔離審查了，起因是她把要上交的材料戲稱為「鬼材料」，她在自己宿舍里坐了半年牢。其間，她與大學時代的戀人吳富融結了婚。

1957年的整風運動中，許燕吉響應號召，向黨提意見，一時大院子里就出了很大大字報。許沒有寫大字報，而是要求和周場長談一次話。和周場長談話後沒兩天，周廠長來到飯廳，開飯時是全所人集中之處，也是所里貼布告宣布事情的地方，周場長還知名道姓的表揚許燕吉，胸懷坦蕩鄉黨交心。

1958年，在「反右運動」中，懷有身孕的她被打成「反革命」、「右派」，被開除公職，從此她開始了一生中最艱難的「求生存」。同年，因為難產，她的孩子胎死腹中。沒過多久，許燕吉被判為「新生現行反革命」，判處有期徒刑六年。入獄沒多久，吳富融為了跟她「劃清界限」，向獄中的許燕吉提出了離婚訴訟。許燕吉開始了在石家莊南兵營五年的煉獄生活，熬過了三年的所謂自然災害歲月。她是這樣描述飢餓感的：長期在生死臨界線上耐餓的感覺是悠悠地，隨時隨地鉗著人，腦子裡總在想食物，談話也總想說食物，看書也會在食物的字眼上重複幾遍。

1964年刑滿釋放後，她不想回南京拖累母親，去了河北第二監獄就業，在哪裡她遭遇了逼婚，為了要證明自己脫離宗教信仰，修女們必須要找個男人嫁了，這就是所謂的逼婚，這也是證明把修女改造成新時代婦女的成果，修女們結婚就等於毀誓背教了。許女士在回憶錄中還記錄了獄友邢台修女孫瑤真在勞教所被逼婚的經歷。

她在監獄裡喜歡上了犯人吳一江，一個曾經在傅作義手下的騎兵連長，判了死緩，後來減成17年。許燕吉曾經偷偷給吳一江寫過一個字條：只要有一線可能，你就是我的丈夫，形勢實在不允許，你就是我哥哥。不幸言中了，一個被改造的犯人是沒有婚姻選擇權的，逼婚者女馬隊長將她遣散出二監去下鄉落戶，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改造。許燕吉結束了兩個人的短暫的戀情。從這裡開始，許燕吉徹底放棄了愛情。

1971年，為尋安身之處，許燕吉從河北遠走，投奔了身在陝西的哥哥周苓仲，哥哥建議她嫁人，為了落戶，許燕吉說嫁誰都行，不識字也沒有關係。或許這是許燕吉人生跌落低谷，絕望瀰漫了整個心靈，天地之大，竟然沒有一個女人的容身之處。

「我刑滿釋放，從監獄裡出來的時候，哪兒都不接收我，我想我在監獄裡改造這麼多年，這個社會上卻還是不能容留我，確實有一點悲觀。不過我想去二監獄就業，他們就讓我去了，所以最後還是有一碗飯吃，有一個地方生活。我當時想就在二監獄待一輩子也不錯，跟工廠是一樣的。誰知後來二監獄也不留人了，除了特務身份的囚犯，把我們通通都弄走了，放到了農村。到了河北農村後，我才知道我一個人是不可能生存的，要找一條出路，就只好嫁一個人。這件事讓我覺得挺悲觀的，因為我是靠自己是一個女人才能找到一碗飯吃。」，這是許燕吉晚年回憶當時的絕望。

在農村許燕吉和魏老頭的合影。

就這樣，許燕吉嫁給了陝西省武功縣的魏振德。此時的許燕吉已經38歲，魏老頭比她大十歲，還有一個兒子。1979年，許燕吉獲得平反，恢復公職。復職之初，便有人勸她給魏老頭些錢，離婚算了。但是許燕吉並沒有這麼做。「婚姻是非常嚴肅的，即使沒有愛情，也是一個契約。」結婚以來，她與魏老頭和平共處，各按各的生活方式生活著。「社會地位的高下是當政者予以的，自己還是那個自己，並沒有什麼可自詡的。再者，這個老頭子已老，沒有勞動（能）力了，我有義務養活他。」許燕吉申請調回南京之後，魏老頭的戶口也於1982年遷到南京，他們倆一起度過了還算安穩的晚年，許燕吉視繼子如己出。一家人和和樂樂，直到魏老頭2006年去世。

2013年10月，許燕吉的自傳—《我是落花生的女兒》出版。這本書原名《麻花人生》，麻花雖然被扭被炸，仍不失可口，這是她在多災多難的人生中一貫堅持的樂觀。在這本書的最後，她寫下：「我相信快樂得自己給自己找道理。雖然老了……做一個高級的阿Q，等待自然規律的勝利吧！」。同年12月20日前後，許燕吉被查出患有癌症，2014年1月13日許燕吉在南京離開了這個冷暖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