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蔣勛:塵世相遇,何等眼熟

前言:

這個妹妹我曾見過的。

——賈寶玉

塵世相遇,何等眼熟

文/蔣勛

選自《蔣勛說紅樓夢》

吃完飯了,賈母說:「你們去罷!讓我們自在說話兒。」其實,賈母作為一個長輩也蠻累的,因為有兒媳婦、孫媳婦在面前,她永遠要端著架子。她喜歡跟孫女們在一起,因為跟孫女在一起比較隨意。「王夫人聽了,忙起身,又說了兩句閑話,方引鳳、李二人去了。」王夫人跟李紈、鳳姐都走了,剩下的是幾位小姐,賈母覺得比較放鬆,就隨意問黛玉念什麼書,黛玉說只剛看了《四書》。

「一語未了,只聽院外一陣腳步響。」寶玉要出場了。男孩子走路快,腳步重。王熙鳳出場時是話先出來,寶玉出場,是腳步聲先來了。這時丫環進來報說:「寶玉來了!」

黛玉心裡一直有個懸念,就是寶玉。所以當說寶玉來了,作者又立刻跳著寫黛玉,她心中正疑惑著:「這個寶玉,不知怎生個憊懶人物?」丫頭話音未落,寶玉已經進來了。這裡在說一個十三歲男孩子的急躁,動作很快。日常生活中,正在發育的男孩子的動作特別快,一站起來東西都會帶倒,寶玉正是這種年齡的男孩子,毛毛躁躁的。

下面就開始描繪寶玉了。他裝束繁雜:「頭上戴著束髮紫金冠,齊眉勒著二龍搶珠金抹額;穿著一件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紅箭袖,束著五彩絲攢花結長穗宮絛,外罩石青起花八團倭緞排穗褂,登著青緞粉底小朝靴。」

寶玉的形貌呼之欲出。抹額,是把額頭綁起來。古時候人認為太陽穴和額頭容易受涼,男女都戴抹額。普通人大概就綁一塊布,貴族自然很講究。寶玉戴的是二龍搶珠的金抹額,當然這個黃金後面應該襯著絲或絨的料子。箭袖,就是窄袖子。射箭時寬大的袖子會不方便,所以袖子是窄的,後來圖方便外出也穿。在傳統戲劇里叫做夜行衣,京劇里林沖夜奔時就穿這種衣服。「金百蝶穿花大紅箭袖」,寶玉的衣服是金色和紅色,很華麗。腰上系著像中國結一樣長的帶子,底下有流蘇。「外罩石青起花八團倭緞排穗褂」,倭緞是日本的一種絲綢,上面起團花,八團就是說團花。「登著青緞粉底小朝靴」,有點像今天戲台上小生的鞋子。

又寫他的容貌:「面若中秋之月,色若春曉之花。鬢若刀裁,眉如墨畫,臉如桃瓣,睛若秋波。雖怒時而若笑,即瞋視而有情。」寶玉的漂亮不只在於他的衣服,他的生命情境也被描繪出來。他連生氣的時候都有一點像在笑的樣子,發怒的時候看起來都是有情的。

後面寫到最重要的:「項上金螭瓔珞,又有一根五色絲絛,系著一塊美玉。」跟王熙鳳一樣,寶玉也戴著一個鑲了寶石的黃金項圈。不同的是,還有一根五種顏色的彩帶綁著一塊美玉。這個玉就是他生下來時含在嘴裡帶出來的那塊玉,是賈寶玉的命根子。

「黛玉一見,便吃一大驚,心下想道:『好生奇怪,倒像在那裡見過一般,何等眼熟到如此!』」有時候和一個人第一次見面會覺得面熟,其實就是有好感。此生此世,與一個人一見面就覺得心裡一驚,好像在哪裡見過,大概就是有緣分。而這個緣分是不可解的,總覺得有很多割不斷的牽連。寶玉跟黛玉其實就是這樣一種關係:兩個人分不開,見了面又常常會抱怨,就像冤家一樣。黛玉永遠都為寶玉哭,寶玉永遠牽掛黛玉。兩個人的關係都在這幾句話里講得非常清楚。

很多人一直希望從心理學角度解釋這個東西。有時候,一個人事實上從來沒有見過,卻感覺好像見過。有時候一個地方從來沒有去過,卻覺得自己曾經去過,甚至知道轉過街角會有什麼東西。在那一剎那,你會嚇一跳。有時候聽到一些音樂或者讀到一些詩詞,會覺得似曾相識。很多人有過這樣的經驗。佛教中常常把這叫做宿慧,就是你前世曾經接觸過的東西,在這一世里它的記憶還沒有斷。

寶玉出場了,黛玉看到了寶玉,可是寶玉好像沒有看到黛玉,匆匆忙忙又出去了。我們都在等待,到底寶玉怎麼看黛玉呢?可是他不見了。

作者對自己又愛又恨

寶玉向賈母請了安,賈母對他說,去見你娘來。大家庭家教很嚴,見了祖母,還應該趕快去給媽媽請安。這樣就錯開了黛玉跟寶玉之間的銜接。性子比較急的作家就會接著一直寫下去,而一個好作家懂得怎麼隔斷,讓讀者在讀的時候急著想知道到底會發生什麼事情。

戲台上也經常用同樣的手法。有時候舞台上那個人出來一亮相就退回去了,然後在後台唱了一段,再出來。先讓大家眼睛一亮,等觀眾很想再看的時候才出來,而不是讓他一直在那裡呆到你不想看,這就是文學技巧。

「寶玉即轉身去了。一時回來,再看,已換了冠帶。」剛才看到的是出去進香還願的寶玉,現在是回家後穿便服的寶玉。「頭上周圍一轉的短髮,都結成了小辮,紅絲結束,共攢至頂中胎髮,總編一根大辮,黑亮如漆,從頂至梢,一串四顆大珠,用金八寶墜腳。」寶玉還是小孩子,可以束一個大辮子,可是旁邊還有很多短髮,他的短髮全部被編成一個個小辮子,用紅色絲帶綁起來,一起聚到頭中間從出娘胎以後一直留下來的長髮,一根辮子拉到後面去。辮子上有四顆珍珠編進去,辮子後面有一個把辮子拉下來的墜腳,是用黃金做的。「身上穿著銀紅撒花半舊大襖。」回到家了,所以穿的是舊衣服。「仍舊帶著項圈、寶玉、寄名鎖、護身符等物。」寄名鎖,鎖是把時間鎖住的意思,或者把命運鎖住,讓他不要遭遇不好的事情。在中國,鎖是幸福的象徵,以前小孩都帶著鎖。護身符是廟裡求來的,紅色的,掛在身上保護自己。「下面半露松花色灑花綾褲腿,錦邊彈墨襪,厚底大紅鞋。」寶玉的襪子非常講究,是用絲綉出來的錦緞襪子。彈墨是古代做紡織品時,把剪紙貼在東西上染色,拿掉紙後會出現圖樣,這個圖樣叫做彈墨,有點像現在的蠟染。「越顯得面如敷粉,唇若施脂;轉盼多情,語言常笑。天然一段風騷,全在眉梢;平生萬種情思,悉堆眼角。」

寶玉出場,作者對他做了這麼多描述。大家都知道寶玉就是作者,作者是在寫自己。曹雪芹一生,榮華富貴到十四歲,最後抄家落難。他寫這本書的時候,一方面是講自己當年過過多麼好的日子;另一方面又有一點自責。後面一闋《西江月》,其實是在批評自己。所以說「看其外貌,最是極好,卻難知其底細。後人有《西江月》二詞,批寶玉極恰。」

「無故尋愁覓恨,有時似傻如狂。縱然生得好皮囊,腹內原來草莽。」意思是說寶玉不愛讀書。爸爸每次打他都是因為他不肯好好讀書上進,不肯好好走科舉取仕的那條路。

「潦倒不通世務,愚頑怕讀文章。行為偏僻性乖張,那管世人誹謗!」這其實是作者晚年潦倒時,回想自己一生時的自責。如果要找出曹雪芹對自己一生最嚴厲的懺悔錄的話,我覺得就是這闋《西江月》。日子過得很潦倒,脾氣也很怪,不肯趨炎附勢,也不肯去跟舊日的朋友來往,這個時候他這樣說自己。

「富貴不知樂業,貧窮難耐凄涼。」家裡有錢時不知道好好珍惜擁有的事業,現在窮了,日子過得這麼苦。

「可憐辜負好時光,於國於家無望。」這是很嚴重的一件事。在儒家文化里,一個男孩子忠孝兩全是最好的。可是國和家都沒能指望上他。《紅樓夢》是一本批判性很強的書,作者批判儒家道統,也批判自己。他不認為人活著只有忠和孝這件事,還有很重要的一點是自我實現,活出一個獨特的自我。很多朋友讀這本書,也不見得會贊成作者的主張,因為我們都深受儒家傳統的影響。

曹雪芹說自己「天下無能第一,古今不肖無雙」。很少有人會把自己寫到這麼嚴厲的地步。如果曹雪芹的爸爸還活著,他應該很得意才是,他兒子寫出了世界名著。可當時沒有人覺得曹雪芹(或者寶玉)有了不起的才華。當時只有做官才叫才華,其他的都不叫才華。作者在那個時代受到很大的壓抑。從另外一個角度來看作者的自責,反而是對人性的另一種解讀。

「寄言紈袴與膏粱:莫效此兒形狀!」對家裡很有錢,穿得漂漂亮亮,吃著山珍海味的那些男孩子說,千萬不要學這個孩子。

《西江月》是作者對自己的描述和譴責。作者在這裡是在寫寶玉,可又在寫自己,有一點遊離出去的感覺。剛開始看的時候不太容易懂,怎麼會跑出《西江月》這樣一闋詞出來?

今日只作遠別重逢

賈母就笑了,說:「外客未見,就脫了衣裳,還不去見你妹妹!」外客是指林黛玉。這個時候,寶玉才正式見林黛玉。經過王夫人講寶玉,賈母講寶玉,然後黛玉看到寶玉,層層疊進的,最後才輪到寶玉看黛玉。

「寶玉早已看見了一個姊妹,便料定是林姑母之女,忙來作揖。廝見畢,歸坐。」

「細看形容,與眾各別。」作者是非常用心的,必須要描繪寶玉眼中的黛玉,因為黛玉的存在,對所有人可能沒有意義,可是對寶玉有意義。寶玉看到的黛玉不是長得美不美的問題,也不是王熙鳳出場時的那種感覺。而是:「兩彎似蹙非蹙罥煙眉,一雙俊目。態生兩靨之愁,嬌襲一身之病。淚光點點,嬌喘微微。閑靜時,如姣花照水,行動處,似弱柳扶風。心較比干多一竅,病如西子勝三分。」

「蹙」是皺眉頭的意思,「罥」是掛的意思。古時女孩子畫眉毛用一種松煙,有一點像墨。黛玉的眉間有一點淡淡的像煙一樣的東西籠罩著,是說她不發愁的時候,都有一種發愁的感覺。她的姿態很美,兩腮上滿是愁容。這裡形容一個女孩子的美不是講她的容貌,而是在講她的心情。所以寶玉看到的林黛玉不是一個物質性的存在。在他眼裡,林黛玉看起來好嬌弱,一身都是病。我們很少這樣形容美女。可這是寶玉在看黛玉,表示寶玉對她有很多的疼惜,這是一個主觀的描繪。我一直覺得黛玉的存在不是一個客觀的存在,而是對寶玉特別有緣的一個存在。

最奇特的描述是「淚光點點,嬌喘微微」八個字。寶玉第一次看黛玉就覺得她一片淚光,這是一種感覺。第一回、第二回講他們倆前世有過緣分,這一世相見的時候,留有對前世的回憶。「淚光點點,嬌喘微微」,完全是寶玉對黛玉心疼的描繪,而不是實際的描繪。作者寫王熙鳳跟寫林黛玉的方法差別很大。王熙鳳是黛玉眼中的一個光彩奪目的女人,而寶玉眼中的黛玉,給人一種嬌弱的感覺

文學中有一種寫法叫做全知觀點,是指作者不是從自己的主觀立場去寫,而是從我的眼中寫你,從你的眼中寫他,從他的眼中寫我,用某一個角色觀照另外一個角色。等於作者要化身成千千萬萬的人,再通過這些人的眼睛來看世界。在後面我們將更清楚地看到作者的這種立場,小說里每一個人的詩都是他自己寫的,可是林黛玉寫的詩是林黛玉的個性,薛寶釵的詩呈現的是薛寶釵的個性。作者根本沒有自我。我們活在人世間,對所有事情的判斷都帶有某種主觀色彩,可是曹雪芹常常讓我們感受到,能從別人的角度去看待一件事情,才是真正的寬容。

這一段完全是寶玉在看黛玉。「閑靜時,如姣花照水」,好像花在水裡面的倒影一樣,「行動處,似弱柳扶風」,她走路時,好像細柳在風裡面微微搖擺。這都不是很確定的描繪,而是對寶玉心情的一種描繪。

「心較比干多一竅,病如西子勝三分。」比干,是古代傳說里的忠臣,曾因力諫被紂王挖掉心臟。古傳聖賢心有七竅,聰慧非常。西子,就是西施。傳說中西施常常會心痛,她每次心痛時眉毛會蹙起來,叫做顰。吳王夫差覺得西施最美的地方,就在於她心痛時眉尖蹙在一起的樣子。這裡是說林黛玉也有一種愁的感覺,有點像西施,卻還比西施更勝三分。作者用了很多典故,把寶玉第一次看到的黛玉畫出來。

接下來發生的事情非常有趣。「寶玉看罷,因笑道:『這個妹妹我曾見過的。』」

兩個人見面時的反應很不一樣,可是心裡是一樣的。黛玉看到寶玉心裡一驚,覺得怎麼那麼面熟,可她沒有說。而寶玉的個性是直接說出來,說得很篤定,其實他就是說,這個妹妹我喜歡。賈母笑了說:「可又是胡說,你又何曾見過他?」因為這是不可能的事情,一個在北方,一個在南方,怎麼可能見過。寶玉笑著說,「雖然未曾見過他,然我看著面善,心裡就算是舊相識認,今日只作遠別重逢,亦未為不可。」此時神話的東西忽然連接到現實的世界裡。這一世裡面碰到一個人,有緣,然後說我們是遠別重逢,這種感覺忽然就會跟前世連在一起。所以寶玉在這裡對黛玉說遠別重逢,意味著天上的一株草跟一塊石頭終於又相見了,用現在這一世的人身——一個男身跟一個女身相見了。賈母當然聽不懂神話的部分,可是她很高興,說這樣子更好,兩個人相處就會更和睦了。

寶玉走近黛玉身邊,又重新仔細地打量她。寶玉在女孩子堆里長大,與女孩很隨意,家裡來了一個女孩子,就無所顧忌地從頭看到腳。他是喜歡黛玉,所以才看了又看。他問黛玉有沒有讀書,黛玉說不曾讀,只是上了一年學,認識幾個字而已。寶玉又說妹妹尊名是哪兩個字,黛玉告訴了他。寶玉又問表字,黛玉說無字。比較講究的人家會再多取一個讀書用的字,叫做表字。黛玉說無字,寶玉就笑,道:「我送妹妹一個妙字,莫若『顰顰』二字極妙。」顰,就是東施效顰的顰,講西施生病時的美。黛玉的美中帶有一種發愁、憂鬱的感覺。所以寶玉在這裡就特別講「顰顰」二字極好。探春問他典出何處?寶玉說:「《古今人物通考》上說:『西方有石名黛,可代畫眉之墨。』」西方有一種石頭是黑色的,叫黛。林黛玉剛好用到「黛」這個字。他又說:「況這林妹妹眉尖若蹙,用取這兩個字,豈不兩妙!」探春笑他說,恐怕又是你杜撰的。寶玉常常會亂想一些典故。寶玉辯駁說:「除《四書》外,杜撰的太多,偏只我是杜撰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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