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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枝裕和 全日本聲音最小的導演

微不足道的細節,才是電影大事

採訪︱李斐然 郭小軒

編輯|張薇

插畫|晁春彬

《人物》:許多創作者會有自己特別的工作習慣,比如海明威喜歡站著寫作,村上春樹工作的時候會把自己鎖在辦公室里,有的作家喜歡在浴缸寫作,還有的編劇必須在絕對安靜的狀態下寫劇本。你有什麼特別的工作習慣嗎?

是枝裕和:我有個習慣,在上一個項目剛結束、下一個劇本還沒開始的這段時間,我幾乎每次都要去一趟茅崎館(編者註:位於日本神奈川縣)。在那裡,小津安二郎過去寫劇本的旅館現在還留著,我喜歡去那裡調整狀態,換換心情。最初都是我一個人去,這可能算得上一種儀式吧,我住在茅崎館的單人間,短的話三天,長的時候十幾天,每天寫寫劇本,去海邊走走,還會在白天泡個澡,大概就是做這些事情,在這裡跟東京、跟自己的家庭生活稍稍拉開一些距離。

不過最近我會帶團隊一起去,給每個人安排各自的房間,有點像集體旅行了,感覺跟過去一個人去不太一樣,現在更多是為了完成寫作。

《人物》:在中國,很多劇組會在開拍前拜神。你也信嗎?

是枝裕和:關於拜神,日本也會在拍攝前拜神,絕大多數導演都會這麼做吧,但我真的一點興趣也沒有。有段時間我沒拜,老說「太費事了」,工作人員就會一個個過來勸我,「萬一出事了,就是因為當時沒有拜。」還有人說,「其他人很介意這個,還是拜一下比較好。」介意的人好像真的會放在心上,所以,雖然我完全不信,但還是尊重他們,為了其他工作人員,會稍微拜一下。

我們負責發行的會長Yoda,是個特別在意風水的人。招聘員工的時候,他都要算一下他們名字的筆畫好不好,還經常在我耳邊小聲告訴我,今天南邊不好,你出門先上北邊,再下南方……拍攝今年的新片《第三度嫌疑人》的時候,有次拍攝需要上雪山,他算了一下,告訴我,「北海道方位不好,我給你請了護身符,你把它裝到行李箱里,帶上它去北海道吧!」可是我還是把符忘在東京了,結果到北海道第一天,我就摔了一大跤,把腳崴了,當時疼得我都覺得要斷了。

類似的事情發生過很多次,不過就算這樣,我其實……還是不信的!只是去北海道忘帶護身符這件事,我可現在還沒法向Yoda坦白。

《人物》:拍完《第三度嫌疑人》之後,主演福山雅治在自己的節目里說,是枝導演有很獨特的工作方式,台詞寫不完就開始拍攝,突然改變行程表,經常讓自己去完成未知的挑戰,就像是「逼著自己完成工作」,是這樣的嗎?導演工作的時候是什麼樣的?

是枝裕和:我很喜歡工作,有很多不了解的事情,我都很想嘗試,所以會一直做下去。像是這部電影有點懸疑的主題,關於殺人、推理的內容,就是我想要試試,做起來之後還覺得挺有趣的。不過我最近也意識到,這對周圍的人來說比較辛苦,所以我也在注意,盡量不讓自己連累他們。

不過,我之前的確想過放棄,不想當導演了。大概一共有三次吧,25歲、27歲、28歲,三次都想辭職,厭煩人際關係呀,還被女朋友甩了。是啊,就是在27歲的時候,和交往了很長時間的女朋友分手。當時我天天悶頭工作,想做出讓自己滿意的作品,滿腦子都是拍攝,不想為工作以外的事情分心,所以常常兩三個禮拜都不跟她聯繫,不給她打電話,也不接她打來的電話,後來自然就分手了。雖然是自己的錯,但分手後心裡卻很受傷,吃不下去東西,兩個月里瘦了10公斤。元旦回家的時候,媽媽看到我都哭了。當時就想,「不行啦,不想幹了,這一行干不下去了!」

結果最後讓我恢復元氣的,居然恰恰是工作。本來我還懷疑,就我這個狀態還能工作嗎?可是一到拍攝現場,工作起來,我反而能吃得下去東西了,然後就恢復元氣啦!後來我意識到,我大概是「不工作不行」的那種人。

現在我在工作的時候,不會因為工作壓力而焦慮,也沒把工作當作一個需要忍耐的事情。我應該是跟「堅忍」這個詞無緣吧,我很享受。

《人物》:工作的時候,遇到自己不喜歡的主題,你會怎麼做?

是枝裕和:做導演助理那些年,的確做過不開心的工作。那時候只是一個工作人員,常常不得不加入到不怎麼感興趣的節目里,心裡挺不是滋味的。後來我會非常明確地說出來,我不想做,當然因此也少了很多工作。不過自己做了導演以後,還沒有做過不喜歡的工作。我不會因為上面的命令硬著頭皮拍,也不會因為某些原因用自己不想用的演員,所以現在挺開心。

《人物》:創造一個電影角色最重要是什麼?

是枝裕和:前段時間,我跟法國女演員伊麗莎白·於佩爾(Isabelle Huppert)聊天。她告訴我,想要知道一個人的性格,只要看看這個人腳上穿的鞋子就行——有人光腳走路,有人穿運動鞋,還有的人愛穿高跟鞋,這些人的性格全然不同。所以決定了人物穿什麼鞋子,也就決定了這個人物。

我覺得這個觀點挺有道理的。表演可能就是這麼一回事吧!後來我經常和工作人員一起想,我們要塑造的這個角色,他穿什麼樣的衣服,喜歡吃什麼樣的東西,就是這一件件具體的事情,塑造了這個角色。把一個個細節填進這個人物身上,只要它們足夠豐富,就會帶來一個成功的角色。

如果寫劇本的時候,給角色的設定僅僅寫著「一個粗心的人」,那麼他就會變得很粗糙,面目不清晰,容易失敗。但如果這個人物設定擁有很多細節,他吃什麼,穿什麼,刷不刷牙,刷牙的時候是用牙刷還是電動牙刷,用不用牙線,就很有用。這些看似微不足道的細節,就是創造人物角色時候最關鍵的大事。

《人物》:你導演的作品中有很多關於家庭的描寫,特別是對父親角色的刻畫,給很多觀眾留下了深刻印象。在你的新片《第三度嫌疑人》里也出現了一些父親的角色。那麼對你來說,你喜歡的父親形象是什麼樣的?什麼樣的父親是你覺得不行的?

是枝裕和:這個問題好難回答啊。比如說,父親跟女兒一起吃著快餐,突然電話響了,這種場景挺常見的吧?這種時候父親對著電話猶豫,要接嗎,不要接嗎,結果女兒丟給他一句「你接唄」,他就真的接起來了,哎怎麼說呢,這種父親我覺得是不行的。雖然這種父親挺多的,我自己其實也是這種類型,但總覺得不行啊,心裡邊明明知道不太好,還是接了電話。

不過也有那種父親,那種執拗的老頭子,過去跟兒子關係一直不太好,平時也不怎麼來往,卻會突然跑去兒子家,在廚房自顧自地給他做義大利面吃。這樣的父親我倒是挺喜歡的。

《人物》:你有一個10歲的女兒,你們的關係好嗎?會吵架嗎?

是枝裕和:我們沒吵過架,完全沒有,我從來沒有對她發過火。哎,真是一個沒用的父親。

《人物》:我看你的電影,感覺一個父親好像不一定要做Superman,就算是Loser也可以,沒用的父親也可以接受,你對父親的理解真的是這樣嗎?

是枝裕和:是啊,我是這麼覺得的。我覺得不同類型的父親可以有不同的作用。如果是個沒用的父親,就給孩子當反面教材用,這不也挺好的嘛。過去日本有很多威嚴的傳統父親,家庭裡面等級分明,講究父權,在那個年代,這種父親的存在可能給家裡人帶來了某種安定感。不過在我的家庭里,我的祖父和父親都不是這樣的,他們都不是那種威嚴、講究父權的人,而且我也越發覺得,在現在這個時代,那種傳統的嚴父會讓家裡其他人過得很壓抑吧?家裡的女性雖然得到了安定感,但我不覺得她們會真的感受到幸福。

《人物》:有沒有哪一天讓你覺得特別幸福,算是「人生巔峰」的一天?

是枝裕和:其實不是電影拿獎那一天呢,完全不是。呃……特別俗套可以嗎?俗到我都不好意思在這麼多人面前講出來呢,真的可以說嗎?是關於女兒的。當時她4歲,剛開始上幼兒園,每周都要學鋼琴。在一個星期日的上午,我送她去上鋼琴課。我們倆手拉著手,在路口等紅綠燈,她突然抬頭看著我,非常認真地問,「我以後是不能嫁給爸爸的,對嗎?」我當時回答她,「不行啊,雖然很遺憾,但真的不行啊。」我一邊這麼說著,一邊真的差一點點就要哭出來了。當時我就跟自己說,我一定要一直記住這個瞬間。(笑)對不起啊,真的很俗套對吧。

《人物》:你知道自己在中國很受歡迎嗎?

是枝裕和:我知道大概就是這兩年的時間,我的書被翻譯成了中文,電影也有很多中國觀眾看到,我很開心。不過要說受歡迎的原因,說實話,我不知道呢。我聽了各種各樣來自中國的感想和反饋,我想,可能是因為家庭的故事,不論在哪兒,都有相似之處吧,特別是發生在家裡的事情,越小的細節越有普遍性,能引起大家的共鳴。

《人物》:這是你第三次來中國,中國讓你最感興趣的地方是什麼?

是枝裕和:我想知道,當城市高速發展,人們在這個過程中的得到和失去,我對這一點非常感興趣。在日本曾經的經濟高速發展期,那時候的人們每天都在抬頭看著上面的生活,卻失去了很多很多腳下的東西。我在日本拍的電視紀錄片題材,很大一部分都在探討這種迷失——在城市快速發展中,我們失去了什麼?拋棄了什麼?忽視了什麼?我很想知道這個問題在中國的答案。

《人物》:拍攝紀錄片是你畢業後的第一份工作,當時在電視台拍攝的專題紀錄片,所選擇的題材都與社會話題有關。如果現在有機會再拍一部紀錄片,你想要拍什麼?

是枝裕和:在過去的中國東北,有一個叫做「滿映」的電影製片廠,我一直想要拍這裡的故事。其實早在15年前,我就寫完了關於它的企劃書,我非常希望有朝一日能把它拍出來。

之所以想要拍「滿映」,是跟我的父親有關。父親在台灣出生,應召成為日本軍人,來到這片土地,在牡丹江迎來了戰爭結束,作為戰俘被帶去了西伯利亞,經歷了3年的勞動改造,最後回到了日本。他經歷了整個戰爭,也見證了這期間日本乃至亞洲的複雜歷史。我的父親是一個施害者,但他也是一個受害者,雖然我不太確定將他在西伯利亞的經歷定義為受害合不合適。他的前半生經歷了複雜的變故,在殖民地長大,在前線目睹戰爭,作為戰俘在異國接受勞改,我想要認真地面對這段歷史,此刻的我也在認真地講述這件事。

我認為現在的日本,充斥著歷史修正主義。儘管這是一系列原因造成的,但結果很糟糕。所以在這樣的環境下,我想通過作品,讓日本人能夠正視自己對他國造成傷害的歷史。它不僅是要講述父親的故事,更是要揭示戰爭中的日本所思所想,而這是我們在歷史教科書上從來沒有學過的。

我知道在不斷變化的中日關係中,一個日本導演想拍這些內容是很有難度的。但正是因為這樣,才更應該去做這件事。我作為一個電影人,希望能夠通過拍攝這個故事,去呈現日本人在那個時代的真實狀態。這肯定會讓人們看到很多負面的歷史,但我依然希望用正確的方式去呈現它。

《人物》:如果現在你有能力改變電影產業里的一件事,你想改變什麼?

是枝裕和:想要改變的地方,多得能堆成一座山啊。如果說最想改變的一件事的話,我希望在日本,能夠建立「成功的創作者賺得到錢」的制度。

在電影產業里,付出汗水想創意的人沒有受到應有的尊重,他們賺不到錢。錢都去了擁有院線的人手裡,像是東寶啊、松竹啊、東映啊,他們真的賺了太多錢了。啊一不小心都說出來了,但是不改變這樣的體系,創作者真的就會一直窮下去。

比如,可以成立某種體系,把票房的百分之多少分給付出勞動的創作者。或者把電影界視作一個整體,籌集所有電影票房,抽取百分之幾補給獨立電影,法國和韓國現在都在做類似的事情。也可以拿去培養新的電影人才,培養下一代再下一代的電影人。但是現在很多人沒有用這樣的視野去看電影產業,他們考慮的只是在現有的餅里競爭,就算這張餅已經在萎縮,他們想的還是怎麼掙來更多的錢,進自己的腰包。

《人物》:日本演員役所廣司說,是枝裕和是全日本聲音最小的導演。這是真的嗎?

是枝裕和:可能是真的吧?在拍攝現場的時候,我的聲音的確比較小,我不喜歡大聲說話。不過說實話,我可不是那種脾氣穩定、很好說話的人,我的性格相當糟糕,在我身邊的人都知道這一點,我一點都不穩定,也不溫和。我只是不喜歡大聲怒斥的那種聲音。

以前我曾被人大聲怒斥過,我知道那是一種什麼感受。30年前在片場,上面的導演啊製片啊,他們會大吼大叫、打人踢人,拍攝現場全是現在人們說的「職權騷擾」。到了今天,很多片場也還是一樣,沒有太大的變化。有人喜歡這種壓制與被壓制的感覺,好像只有吼一吼,現場才能團結起來,產生一種認同感,不打不相識。我特別討厭這種做法,這完全是他們自以為是的胡扯。靠暴力團結在一起?那拍電影不就成打仗了嗎?導演像個軍事統領一樣,在片場否定他人,逼別人幹活,不讓人吃飯,也不讓人睡覺,全為他一個人幹活,我覺得片場應該離這種軍事氛圍越遠越好。

從某個角度來說,導演也算是一個掌權者,所以我時刻警惕自己的一點就是,權力會腐敗,如果不時刻提醒自己避免它,一不小心就會滑入權力的深淵。所以我自己很注意,不要成為這樣的人。而且,在工作現場大聲說話,會讓周圍的人變得緊張,特別是小孩子和老人,還有沒什麼經驗的普通人,怒斥的聲音會把他們嚇到,也會讓他們害怕,怕自己接下來會被批評。

《人物》:這種權力跟剛剛說到的父權很相似。你是很討厭權力嗎?

是枝裕和:我不喜歡被人強制要求去做事。我不喜歡這種感覺,也不想這樣對待別人。

《人物》:你最喜歡吃的食物是什麼?

是枝裕和:要讓我現在說的話,應該是今天吃的北京烤鴨?

《人物》:不是媽媽做的飯嗎?

是枝裕和:我喜歡媽媽做的玉米天婦羅,這是媽媽的味道。我小時候經常吃,因為我家旁邊就是玉米地,一伸手就能掰到玉米。不過那並不是我們家的玉米地,所以這些玉米其實是偷來的,但是誰能發現呢?偷偷掰回來玉米,偷偷把玉米粒剝下來,請媽媽幫忙炸得脆脆的,特別刺激,也特別好吃。雖然炸玉米本身味道也很好,但我想它的好吃,也來自這種刺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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