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問西東》:穿越時空的「真實」
汪榮
博士,講師,男,1987年生,湖南永州人。暨南大學文學博士,現任教於海南大學人文傳播學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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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年後,《無問西東》終於上映了。
這部清華百年校慶的獻禮片,2012年就已經拍攝完成,由於各種原因一直沒有登上大銀幕,到2018年1月12日正式上映,已經過去了五年。對於中國突飛猛進的發展來說,五年實在是一段足夠漫長的時間。在這五年間,中國的電影市場變化得實在太多,遊戲規則也變化得太多,連觀眾都可能不是同一批人了。
就此而言,《無問西東》的姍姍來遲頗為尷尬,它還適合現在的觀眾嗎?
不過,在看完《無問西東》後,我覺得上面的疑慮可以打消了。這五年的「時差」,對於《無問西東》來說未必不是一件好事。在一個商業化媚俗化的電影文化環境中,《無問西東》即使在五年前上映,它也是「不合時宜」的。即使它集結了那麼多的大咖明星,但是電影本身攜帶的人文情懷、理想主義以及宏大敘事卻始終難以與市場握手言和。我們能夠預想到它和市場短兵相接之後的結果。
就此而言,和時間拉開距離,或許更有一種「間離效果」,使得電影裡面的那種更加精神層面的、更加純粹的東西能夠凸顯出來。
《無問西東》講的是不同時代的清華人的四個故事,也塑造了不同世代知識分子的群像。他們被裹挾在歷史的洪流中,用自己跌宕的生活和不朽的青春,去和中國的家國命運進行了對話與連接。
故事從當下的時間講起,張果果(張震飾)身處職場爾虞我詐的漩渦中,他糾結於要不要交出同事大衛的犯錯證據,同時他也糾結於要不要救助四胞胎寶寶而不被騙。這些看起來非常日常生活的場景,呈現了一個處於焦慮狀態的年輕人的形象。他如何在這個徹底市場化和世俗化的社會裡保持本心,遵從自己真實的內心而活?這是一個艱難的選擇,而對「真實」問題的思考在結尾處得到了答案。而與他呼應的,是1920年代前後的吳嶺瀾(陳楚生飾),他是一個鑽牛角尖的人,他文學成績極好,卻認為只有讀物理才是實業,才能於國於家有用,他找不到自己的方向,而在闖進禮堂聽到了泰戈爾的演講之後,他才找到了不讓自己懊悔的解決之道,才變得從容淡定。
相對於另外兩個故事,張果果和吳嶺瀾的故事性較弱,但是卻揭示了電影中貫穿始終,使得整部電影形散而神不散的主題,那就是關於「真實」的討論。如何撇開外界的干擾,遵從自己的內心的方向,找到「真實」的自己,找到人生的意義。這個看似簡單的議題,卻是一個永恆的人生的選擇題。
電影中關於「真實」的討論十分的繁複和辯證,具有一些存在主義的意味。但是對人生意義的探索和追尋,正好體現一個世紀清華人的自我認知和身份認同。這樣看似宏大的話題,卻是影片試圖用人物、情感和故事來進行回應的。在這個意義上,我們可以認為:之所以要用張果果的故事開頭,是為了使觀眾產生代入感,反映當代生活的處境,投射當代生活的問題。而很少戲份的吳嶺瀾,則是為了去提出關於「真實」這個影片中的「元問題」。
在整部電影中,最震撼人心的是王敏佳(章子怡飾)、陳鵬(黃曉明飾)和李想的故事。雖然處在1960年代的背景,但是王敏佳有一段三角戀愛。如果沒有後續的發展,中醫師王敏佳的故事可能只是一個特殊年代的「純愛劇」,她唯一的煩惱就是如何選擇兩個優秀男生中間的一個。但是,由於一種青年人的正義和天真使然,她攪和進了自己中學老師的家事,碰上了一個如同母老虎的師母劉淑芬,恰好又撒下了一個和毛主席合影的小謊,於是命運把她斬殺在自己的車輪之下。荒誕的時代產生了瘋狂的人們,在批鬥會上王敏佳差點死去。陳鵬以為她死掉了,卻奇蹟般的活了過來,但是容顏盡毀。陳鵬不離不棄,把她帶到自己幼年時的村落,而自己則不得不奔赴邊疆進行核彈研究……這個故事中最殘酷的段落還在於:李想發表演講和王敏佳被眾人圍攻的段落交叉剪輯,凸顯了兩者之間的戲劇張力。同時,師母看到被自己的執拗導致的王敏佳的被圍攻,回家後投井自殺了。
「人是可能死於羞愧的」,她是因為內疚而良心發現,還是僅僅因為目睹了死亡而絕望?這個年代的人物命運有一種反諷色彩和黑色幽默。《無問西東》的敘事是節制的、點到為止的,卻能夠觸發觀眾的反思。
西南聯大時期的沈光耀(王力宏 飾),則面臨著另外的困境,那就是到底要不要參加空軍。沈光耀無論從何種意義上都是一個光彩奪目的「學生王子」,他是家中的獨子,父母希望他能享受自由的生活,而不是參與政治。聽聞他要參軍,母親特意從廣東來到昆明苦勸。可是,當國將不國,華北之大安放不下一張書桌的時候,他又如何能安心過自己的日子?在家與國之間,經過搖擺和抉擇,他最終毅然決然的選擇了投身行伍、維護國家。
通過沈光耀的線索,西南聯大的很多小的故事和精神也在電影中得以呈現,比如教室漏雨時在黑板上寫下「靜坐聽雨」的老教授、沈光耀推開窗看到一人披蓑衣坐在瓢潑大雨中釣魚、躲避日軍飛機轟炸時還在山洞旁念書的師生。這些畫面都很文人氣,還原了我們對西南聯大這個中國教育史上的神話的想像。當然,在主線之外,這段故事最出彩的表演來自香港演員米雪,她既端莊優雅又凸顯母親的慈愛和嚴厲。此外,沈光耀兩個雙胞胎同學獨特的喜劇色彩也調節整部電影過於悲壯的基調。
值得一說的還有這部電影的結構問題。
我認為,這部電影的故事能夠講到目前這樣的狀態,在剪輯和情節組織上已經是非常難得了。一般來說,一個電影只有一個主線索是比較好講故事的,但是《無問西東》卻有四條線索。這就好比一個長篇小說和四個短篇小說的區別,會導致人物眾多並且內容增加,也會對觀眾的理解造成一些困難。
同時,在《無問西東》中,四個故事並不是一個講完接著講另外一個的單元式敘述,而是不同時空線索之間彼此勾連。這在敘事上就會構成巨大的挑戰。如何在多聲部的故事中進行對位講述,而不會互相干擾,這是一個非常艱難的敘事過程。然而,在《無問西東》中,經過剪輯的四個故事都有完整的邏輯而沒有顯得碎片化,而且各個故事之間有精神的傳承、人物的交錯和細節的呼應,是一個網狀的結構。這十分難得,需要比較高超的敘事手法去進行處理。
當然,我們也不能對《無問西東》有過多的溢美之辭。在網上,吐槽這部電影的人為數不少:有說它配樂太多,故事太抒情、煽情甚至矯情的;有說它是個「尬片」,既雞湯滿滿又堆砌情懷的;有說它結構刻意、敘事生硬的;有說它是個宣傳片,為清華歌功頌德的。按照這些網民的邏輯,我似乎也要罵幾句這部電影,否則就顯得自己很低端。但是不知道為什麼,我好像一點都不討厭它,甚至十分喜歡。它確實有些過度泛濫的情感,也有一些技術上的硬傷,但是瑕不掩瑜,並不妨礙它的情感深度和藝術表達。
就在看《無問西東》的當天,我偶然在時尚雜誌上翻到了一篇《歡樂頌》編劇袁子彈的訪談,裡面的一段話讓我感觸很深,於是用手機拍了留存下來。
袁子彈說:
「
「我曾經有機會改編《南渡北歸》,寫西南聯大的那批教授的故事,在我心目中,那批教授才是中國的道德脊樑,在亂世保存了獨立人格,願意承擔國家的艱難義務,對弱者有悲憫, 保持自己的自律型,人的獨立性,文化的獨立性,在我看來,這就是中國的精英。」
」
岳南的《南渡北歸》,講抗日戰爭時期的西南聯大,講知識分子如何在家國離散中依然堅持自己的自由和理想。那種錚錚的風骨和靈魂的力量,實在是久違了。在「天下熙熙、皆為利來」的市場經濟的時代,要保持「舉世皆濁我獨清」多麼難得!即使要做到不盲從、不尾隨都已經需要很大的勇氣和承擔,更從何奢談「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但是,那樣的人格,那樣的精神確實曾經存在過。
此去經年,這個時代還需要「宏大敘事」嗎?
《無問西東》回答了這個問題。不同於現在市場上一般的電影,五年前拍攝的這部電影依然在追問「真實」,依然在討論青年的人生意義。《無問西東》有一種難得的回應當代現實,又從歷史中去尋找答案的「精神力」。它試圖在一個碎片化的時代,重新整合出一個帶有總體性的框架,甚至還有一些提供問題答案的說教式的野心。它不是商業片的架構,也不是一個故弄玄虛的文藝片。它有點老舊,有點不合時宜,它未必討人喜歡。但是《無問西東》創造了一個契機,它帶領我們穿越了一個世紀的時空,讓我們看到了那些知識分子的精神存在過的證明,重新拾回了「立德立言,無問西東」的「真實」的初心。就像電影中隨時響起的《奇異恩典》(Amazing Grace)的一句歌詞一樣:Ionce was lost, but now i"m found(前我失散,今被尋回)。
編輯:鸚哥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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