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代性的發生學分析——讀張鳳陽《現代性的譜系》有感
張鳳陽所著《現代性的譜系》（下簡稱《譜系》），從龐雜的現代性研究的資料海中，清楚地繪製出西方現代性的脈絡譜系。本文主要介紹《譜系》一書中所使用的研究工具、方法論的研究設計思路，並概述書中的內容即現代性的三個取向——世俗趣味、工具理性、個性表現在發生學上的由來、形成和合法化過程，以及作者對這些取向的「度」的界限探索。此外，還將結合「現代性」內容對當下中國青年精神狀態進行反思。
作者：張鳳陽
南京大學政治管理學院教授、博導，專業領域：政治哲學、政治社會學和文化社會學。
看點
01
現代性譜系的刻畫
西方現代社會始於法國大革命和英國工業革命，在這種社會整體從傳統向現代轉型的進程中，社會制度、結構、思想觀念等隨之裂變。但在此之前，現代性的影子已經初見倪端；在此之後一直到現在，現代性的回聲還在重重加強。而關於現代性的研究也浩如煙海。
張鳳陽，南京大學政府管理學院教授，主要研究方向包括政治哲學、政治社會學和文化社會學等。張鳳陽立足現代性多元取向的矛盾圖景，從文化社會學的視域著眼，抽取出現代文明三個取向特徵：世俗趣味、工具理性、個性表現。在此基礎上，他用發生學的方法論，將這些現代性的研究，如同珠子一般，分明地串在現代文明的三個取向上，拉拽出現代性的海底冰山。
《譜系》一書中現代性的脈絡被捋得如此分明，以致一些讀者將本書戲謔為：這是一本現代性文獻綜述的匯總集。確實，即使在其緒論「文化視域的現代性」中，張鳳陽也援引過眾多文獻資料來介紹其研究思路。
當代話語體系下的現代性，從開始到現在已經有了上百年的時間。關於現代性的研究也已經發展上百年，這些研究遍及各人文科學，涉及各種社會問題和現象。可以說，現代性的研究體系已經相當成熟。但如此龐博的研究資料海洋，反而會讓人覺得撲朔迷奇。初學者進入現代性這個領域時往往不知所措，他們閱讀過相關的研究，似乎摸清了現代性「大象」的某一部分，卻無法得到一個整體的圖景。而《譜系》的旨趣是在多元取向的矛盾圖景的基本立足點上，以發生學的方法論對現代性矛盾圖景的歷史建構進行深入考察，並在「知其然」的基礎上揭示「所以然」的根由和機理。遺憾的是，在西方現代性的圖譜中，作者從文化社會學的角度梳理出三個主要取向,但至於為什麼就梳理出三個取向以及為什麼是這三個取向，都被一句話帶過，並沒有作解釋。
所謂的「知其然」是現代性的靜態圖景，「所以然」是以三條脈絡為主線，一步步追根溯源，又一步步地，搭建起現代性的大廈的過程。在根由和機理的揭示過程中，作者是用已有的研究來回答自己提出的問題。所以，在這個意義上，「本書是文獻綜述集」顯得很貼切。
但張鳳陽對現代性譜系的刻畫，最重要的在於其「文化視域中的現代性」的研究思路，在於其立體式的復調結構分析，在於研究工具的選擇和使用方式。第一把工具是自由主義、功利主義、理性主義、科學主義、浪漫主義、人文主義等話語體系。「這些『主義』話語的一個重要功能，在於為世俗趣味、理性工具、個性表現等價值取向提供合法性辯護」。第二把工具是「文化」概念。張鳳陽認為「文化」概念的工具性在於三個層次。文化通過「意義闡釋」提供一個價值標準；標準得到人們遵循需要進行社會教化引導；這種教化的社會化過程反覆進行，最後會內化為社會人的行為方式和生存方式。張鳳陽就用「文化」概念工具的這三個層次來考察各種現代性取向的產生及合法化的過程。「文化研究應該在多個層面展開，既要分析各種形式的『主義』論說，也要考察『主義』話語的社會化傳播與接受。」圍繞著這個兩大工具，三大脈絡的線性譜系，交織成立體的、多方位的圖景， 有血有肉。「主義」話語體系體現了話語者的思想和立場，而只有文化，才能回蕩在社會的方方面面，滲透入人們的日常生活。
就這樣，張鳳陽略筆帶過他對現代性現象的研究設計思想後，就開始運用以上兩個研究工具對浩如煙海的現代性文獻整理論述。如果問張鳳陽有沒有給現代性的大廈添加了新材料，那答案是很少。但他藉助以往的研究畫出的這幅譜系圖，卻極具其文化社會學的研究風格，就像是建築師在設計圖景時的雄心和抿嘴偷笑的心情，烙印在其筆下的圖紙之中一般。「一個組織良好的社會，需要在世俗趣味、工具理性、個性表現三者之間尋求一種恰當的動態平衡」，站在這個基本立場上，張鳳陽在釐清現代文明的三條脈絡的同時，也在考量這三者的分寸和界限。
看點
2
現代性的譜系
現代性是什麼?這涉及到相近的兩個詞——「現代」、「現代性」。張鳳陽從其研究取向出發，指出：每個時代都有現代的時間區域，要解析「現代」現象的結構與機理，就必須超越單純的時間限制。這樣，「現代性」概念尤其重要，它表達現代時期的社會生活所具有的品質或狀態之類的涵義。「現代化」則用來描述前現代社會向現代社會的歷史變遷。西方社會學善於藉助傳統和現代的二分對比，來展示現代性的張力，現代性的總體特徵也被概括為：經濟上的工業化、政治上的民主化、社會上的城市化、文化上的世俗化、組織上的科層化以及觀念上的理性化等等。這種二分法展示的社會截面，加深了我們對現代性的理解。
而張鳳陽的《譜系》一書，是竭力將這些截面，組織成一個動態的圖景。現代性三個取向——世俗趣味、工具理性和個性表現是如何孕育、發展、並成為現代社會的特徵和性質的？張鳳陽認為，一些話語體系催生了這三個現代性取向，並為之保駕護航，分別與之對應的是自由主義、理性主義和浪漫主義。
自由主義者一個根本的共識為個人是價值的中心，一方面他們佔據唯名論的立場，另一方面推崇個人價值優先於社會，本能地反對各種形式的國家主義、集體主義和權威主義。世俗幸福受到追捧，衍化出貝拉所稱的追逐財富、積聚資本的「功利型個人主義」和尋覓新奇、張揚自我的「表現型個人主義」。現代自由生活在以上兩種基本樣態之下，個人生活方式呈現出多樣化或多元化，甚至怪癖泛行。
自由主義掙脫傳統束縛的過程，也是群體本位的社會解構，現代精神生成的過程。群體社會追崇的正義、智慧、勇敢、節制等被市民「盈利慾」所取代，被西方資本主義賦予了正統的合法地位。其中，「商人和企業家的職業價值、這一類人賴以成功並搞事業的稟性價值，被抬高為普遍有效的道德價值，甚至被抬高為這些價值中的『最高價值』」。資本主義的發展、商人精神的濫觴、城市文明的驅動和宗教精神的世俗化，自由主義有了愈來愈肥沃的土壤，同時也反過來作為精神導向，促進前述生活形態的進步。張鳳陽基於動態平衡的追求，從文化保守主義的角度探討個性、自由、權利、民主的文化霸權下自由主義的價值原則的合理限度。而文化保守主義者竭力提倡傳統的地位，「傳統的一種適當意義是在對將來的出現有其可能性的把握中表明的，這種可能性就是說，過去已使現在的出現有其可能，活著的傳統，恰恰因為它們繼續著一個未完的敘述而面對一個未來，而就這個未來具有的任何確定的和可確定的特徵而言，它來自於過去。」
自由主義者所吶喊的世俗化是現代文明的兩大主導趨向之一。另一個趨向是理性化，而理解現代性的關鍵，在於工具理性及其社會蔓延。所謂工具理性的社會蔓延，從根本上講，就是將自然數學化的努力由科學領域向技術、經濟、政治、法律及日常生活等廣泛的社會領域全方位移植。從哥白尼開始，中經刻卜勒和伽利略，最後到牛頓，近代數學-力學體系建立起來。科學的發展，對自然界認識更深入，人們開始探索將自然科學方法移植到人文學科中。更為隱性和深刻的是，科學不僅改變人們的認知體系，甚至重構現代社會生活——理性在蔓延，這不僅表現為物質財富的創造，更重要的是，它以無比巨大的能量改塑了人類的思維、情感和生活樣態。現代文明是價值理性式微，工具理性高歌猛進的歷史。而在考察文明的理性化與技術性取向的界限和「度」的時候，張鳳陽找到了人文主義。正如貝爾所指，「一種外發的現代性要求一種內在的收斂，一種提供聚合力的精神之根：『問題就在於文化能否重新獲得一種聚合力，一種有維繫力、有經驗的聚合力，而不是徒具形式的聚合力。』」
由此可見，世俗化、理性化、個性化這現代性的三條脈絡相互糾葛。世俗化和理性化催生了一個「無靈」的世界。「上帝死了」，安置性靈之地消解，追逐盈利和理性科學並不能給人們重塑寄託。性靈的漂泊是浪漫主義者的基本生存體驗，而精神返鄉則成了他們首要的價值關懷。人們轉而追求藝術，追求個性，追求肉身放縱。於是，無所顧忌地張揚個性，已不是少數文化精英的貴族式特權，而成了大眾的某種普遍追求。「浪漫主義開闢的審美現代性路線，自打一開始就是作為傳統論理的對立面而登上歷史舞台的。隨著約束性的禁忌、戒律被當做純粹的桎梏來打破，感官衝動一步步消解精神情愫，而使一种放縱的肉慾成分噴涌而出。」這種由世俗化和理性化主導的現代性，衝擊了傳統的桎梏，放佛一切都處於自由的空氣當中。因此，新的現代社會規範沒有形成，「無靈」的世界已經成為常態，「個性表達」打娘胎中嵌入骨子裡。這樣的浪漫主義，更傾向於現代社會相應的「烏托邦」，這種矛盾更加劇了感性的解放以及肉體的放縱。
個人見解和現實反思
03
現代性的譜系之宏大，涉及到三個取向脈絡的產生、發展、並成為現代性的特質的過程，就西方古典社會學的角度來看，它囊括了各種二元對立的「傳統-現代」社會截面。所以《譜系》一書所展示出來的海量信息不足為奇。這本書對於一個剛跨入現代性領域的讀者而言，是一副描述現代性總局面的地圖；對於在現代性領域摸索而不得要領的讀者，還帶有定位系統，能夠快速找到自己熟悉的地方；而對於深入現代性領域研究的讀者，更有啟發的是其文化社會學研究的視角和方法論。這本書可能志不在此，對方法論直接描寫很簡略，但其方法論的運用自始至終貫穿全書。
我們可以看到，世俗情味、理性工具和個性表達等現代性的脈絡取向，不僅和前現代或者傳統社會取向有一個解構、矛盾和對立的立場，三大取向之間也呈相互糾葛的對立境地。與此同時，現代性的三大取向的發展，既由主義話語體系提供合法庇護和推動，又從話語體系最初的提供者即精英群體手中解脫出來，由社會大眾所裹挾。
因此，乍一看《譜系》中的現代性，除了「複雜」，我們還能看到「矛盾」、「衝突」等辭彙。儘管如此，西方現代性發展了上百年，由於有長足的時間軌跡，所以各種脈絡被抽取出來，可以被捕捉到。而回想中國，由計劃經濟時代向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市場經濟時代轉變，直到今天，也不過40載時間。我們可以通過西方社會的現代性譜系，來看待中國社會，來定位中國在現代性的位置，來把握中國相應取向的平衡程度。
現代性的複雜和衝突的爆發，舊的制度和物質被掃除一空，群體本位的社會思想還有所保留。城市化和互聯網迅速發展，而新一代人的思想直接建立在這些新事物之上，同時又受到舊的道德論理的影響。在現代城市化快速發展的進程中，財富匯聚在城市地區，非城市區域的投資回報率低下，甚至為負。各種資源往城市彙集，人口也往城市遷移。特別青年一代的流動人口，在往城市遷移的過程中，一方面為了適應在城市的生存發展而努力工作，另一方面也在擺脫舊的道德體系的束縛。雙重壓力之下，「個性表達」甚至無法自然展示，從而流行起「喪文化」。在這裡，除了城市生活帶來的時間秩序外，還籠罩著一股經濟本位的「成功」思潮。個體和社會之間存在矛盾。70後擁有群體社會的生活記憶，80後的青春在與傳統抗爭中度過，90後出生之日便攜帶這自由個性的基因，這種基因卻因為「焦慮」無法展示。
從現代青年焦慮狀況這一點回溯其在現代性的譜系圖景中的位置，我們可以發現幾個問題：一是西方傳統消解和宗教泛化，人們精神狀態在尋找新的寄託的過程中，同時也會處於城市化帶來的時間或其他焦慮之下。不同的是，中國的現代性發展歷時短，各種取向和主義話語的糾葛和分裂愈發嚴重，城市化進程碾壓了各種地方性文化習俗，青年一代的精神依賴處於更空泛的地位。二是現代性三種取向世俗趣味、理性工具和個性表達在中西譜系中呈不同發展歷程，至少在個性表達上不同，從而其平衡和「度」的把控也不同。三是試圖以上述觀點為基礎回答《譜系》一書中張鳳陽對三個取向「度」的擔憂。由於現代性是一個時間和社會結構性質結合的概念。因此，傳統社會和現代社會所對立，其中傳統社會不必是追溯到起點的社會形態，較近的社會形態也已經從「現代」變為「傳統」了。這樣，我們對脈絡的把握和「度」的考量可以更為清晰。並且，「現代性」概念決定了它作為一把隨著時代移動的標尺，只要對社會理解的需求還在，現代性的研究就不會結束，現代性的譜系會不斷延續。
作者簡介：
王冠鑫（上海師範大學哲學與法政學院2017級社會學研究生）
本期編輯：譚雪一（同上）
圖片來源：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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