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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之重器 以命鑄之

作者簡介

張子影,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報告文學協會青年委員會會員,空軍政治部創作室專業作家。曾在《人民文學》《中篇小說選刊》《中國作家》《上海文學》《青年文學》《時代文學》《北方文學》《解放軍文藝》《散文》《美文》等多家刊物發表數十部中、短篇小說及詩歌散文。出版小說集、詩歌集、長篇小說、長篇報告文學等作品多部。影視劇作品近百集、動畫作品四百餘集。作品榮獲中宣部「五個一工程獎」、曹禺文學獎、中國戲劇節金獎、解放軍文藝獎、全軍文藝新作品一等獎、空軍藍天文藝金獎、巴金文學獎等多種獎項。

我將兩張照片放進文件夾中。

29張照片,29張面孔,在我面前一一排列開來。照片大小不等,有黑白的,也有彩照。他們一律面朝我,微笑或者嚴肅,寂靜無言。這是新中國成立以來,也就是中國空軍試飛員隊伍成立65年來,為試飛而光榮犧牲的29位試飛員。

29位烈士。

他們大多屍骨無存,航天城郊外那面背山而立的試飛英雄陵園的墓穴中,大多數人埋進去的只是一些散碎的遺骨和遺物。

此刻,當我在電腦上敲下「試飛英雄」這幾個字時,我知道,我已經晚了,我的那些從事試飛的師長戰友兄弟中,又有兩名離開了,他們再不能看見、也再不能讀到我的文字。

但我還是要寫。我必須告訴世人關於他們這些人的故事。

他們是一群空軍試飛員。

20世紀末,法國達索飛機公司成功地研製出第四代超音速戰鬥機——它採用雙引擎、三角翼、優化的航電系統, 最大平飛速度達到2.0馬赫,低空突防有效半徑為1093千米,遠程空中截擊半徑高達1852千米,最大載彈量9噸。這款飛機因為具備超乎尋常的靈巧和機動性能,成為法國海軍及空軍現役主力戰鬥機,被形象地稱作為「陣風」(Dassault Rafale)。單機售價超過9000萬歐元。

曾有人問飛機製造公司的老闆:「陣風」的誕生,誰是最大的功臣?是投資方,設計師,製造商,還是購買者法國軍方國防部?老闆的回答是:最大的功臣是「陣風」的試飛員。

因為沒有他們,就沒有真正的「陣風」。

「飛機在正式使用前進行試驗性飛行,用來檢查飛機的設備和驗證飛機的性能。」這是《現代漢語詞典》對「試飛」的定義。

飛機的誕生,是人類文化和文明發展史上最重大的發明創舉之一,由飛行器而誕生的航空革命以及由此衍生的航空航天業,如此重大且迅猛地改變了人類社會的生存和發展空間,這可能是始發明者遠沒有料到的。飛機誕生百多年來,體量從微型飛行器到巨型飛機,飛行速度從亞音速飛行到高超音速,飛行高度從貼地飛行到翱翔外層空間、空中作戰半徑從近距纏鬥到超視距空戰、飛機駕駛方式從有人駕駛到無人駕駛……人類對天空的嚮往和追求就這樣一次次突破思考的界限並將痕迹烙印在無垠的天空。航空的功能,不僅僅是實現了飛翔的夢想,更使人類這個之前總是緊臨地面垂首行走的種群抬起頭來,將思想的目光連慾望的追逐一同放射到了無邊無際的天空,由此無限延展了人類文化文明與科技文明的外延,在帶來技術的影響與參照、經濟的交流與融合的同時,也蘊含著政治的抗衡與角力和國防軍事的相持與較量。一種先進飛機的現身代表的不再僅僅只是一種不可或缺的重要的交通運輸工具的進步,更代表一個國家的國力和其在世界上的地位。

在今天,航空工業已經成為大國經濟的扭矩,一個國家航空工業的水平標誌著一個國家的國力和軍事水平,直接決定國家的國防安全和經濟發展的程度和進程。對於風雲頻仍的地球人來說,和平從來就不是一句輕飄飄的口號,它需要無數陣列的大國利器作為豐富內涵和強大背景。

要想把飛機這樣一個龐大複雜的系統最終融合鍛造成一把出鞘的利劍,完全依靠飛行者勇於實踐的精神加上積極作為的行動——試飛。正是通過一次次的試飛實踐,那些天才的靈感、奇妙的設想、宏偉的藍圖和各種千變萬化的零部件,才能真正化身為飛翔的翅膀。

沒有試飛員,再好的設計也不能真正變為合格的裝備。

中國空軍試飛員承擔了我國航空武器裝備90%以上的試飛任務。幾乎所有的軍用、民用飛機都是經過空軍試飛員試飛後才能進入裝備列裝的。從某種程度上說,試飛員的高度,決定著一個國家國防工業乃至國家航空工業的高度,最終決定這個國家在世界上的地位。

藍天探險的試飛是世界公認的極富冒險性的職業,每型現代戰機列裝前,要完成數百個科目、1500到4000架次飛行試驗,伴隨出現的各類故障數以千萬計;即使是世界「航空強國」,每一種新飛機試飛成功,也要摔上十架八架;一種新型戰機的飛天之路,就是一條試飛「血路」。

1998年3月23日。四川成都。溫江機場。

天還沒明,機場上的跑道燈提前亮了。

兩位戴著胸牌的軍官站立路側,揮手引領著數輛軍用吉普駛入機場重地。荷槍的哨兵驗過口令後,打開鋼柵欄,放車隊進去。五分鐘後,一隊士兵的身影出現在機場內,幾束交叉的探照燈光無聲地巡迴掃過,壓低的聲音和控制了速度的車輪,以及許多雙著軍用膠鞋的腳,篦子一樣篩過偌大的機場內每一寸土地。數小時後,這些士兵軍人重新回到車上,在清晨的太陽跳出地平線時,所有人員和車子都在跑道的盡頭消失了。

天亮了,這個號稱「天府之國」的宜居城市,在陽光和煦的春風沐浴下醒來。

早飯後,一些貼著特殊標記的車隊穿過春意盎然的街頭,一路向西駛過。與一百多年前大洋西岸美國北卡羅來納州基蒂霍克小鎮的居民沒能及時目睹到萊特兄弟試飛「飛行者一號」的遺憾不一樣,這一天,早起出門的人中,相當一部分人預感到:今天,這個城市的某處,將有重大的事件發生。

車流行駛的方向是城西,那大片鮮花綠樹與圍牆環繞的地方,是軍事重地,老城區人管它叫作「黃田壩」。天府之國的人們還不知道,從這一天的晚些時候起,全世界都將知道中國的這個地方。

上午十點,隨著鑼鼓的喧鬧一起進入機場的人們都看到,越過草長鶯飛的草坪,在彩旗、警戒線和哨兵組成的多層安全帶之內,一架飛機靜止地停放在停機坪上。

今天,這裡將舉行一架國產新型戰機的首飛。

首飛是嚴格保密的,除了總設計師及其帶領的技術人員團隊、首飛試飛小組成員、歷年參與課題重要領域的設計生產製造方的專業人士,還有的就是這一領域軍方和官方的領導及負責人。只有極少數經過嚴格審查的媒體被允許進入核心區,之前,他們每個人都接到了關於對這次事件報道範圍的明確要求。

同樣是出於嚴格保密的要求,新機的機身沒有做外觀處理,甚至沒有編碼標識,許多年之後,一些軍迷發燒友還會頻頻提起,無不惋惜首飛當日的這一款原型機,在初出閨門時是如何的未加修飾素麵朝天,與十三年之後在珠海航展上亮相時艷壓群芳的定型機完全不可同日而語,後者那威風凜凜令人嘆為觀止的驚世駭顏,是怎樣在整個中國甚至全世界引起軒然大波。當日西方媒體在評價這一款新機時曾說:全世界都睜大了眼睛。

這一天的天氣並不理想,陰且有霧,但並沒有下雨。氣象報告說午前的能見度不足500米,遠達不到首飛的飛行要求。九點不到就趕到的人們看到,機場跑道上往日停靠的所有飛機都在一夜之間消失得乾乾淨淨,只有那一架貌不驚人的飛機安靜地停在跑道一頭,鴨式外形,樸素的綠黃色機殼外、流線型機身上只有寥寥幾個醒目的鮮紅色數字:001號。

午後,天氣開始轉晴。

兩輛車子從特別通道一直開到塔台樓下。現場指揮大力揮動了黃色的小旗,偌大的機場,數萬的人群,突然靜下來。靜得只聽得到場風鼓動旗幟的聲音。首席試飛員雷強從車上下來。他左手拎著頭盔,身上特製的橘紅色抗荷衣在人群中格外出眾。他今天將要執飛的這架飛機,是新中國成立以來,完全由中國人自主設計和製造的全新一代新型戰鬥機。

20世紀80年代初,我國研製了殲-X型殲擊機,該機主要用來攔截高空高速入侵目標,其最大時速可達2M,並首次配備了採用數據鏈的半自動化截擊引導系統,大大提高了截擊高速入侵目標的能力。時隔不久,前蘇聯第三代殲擊機蘇-27問世並迅速裝備部隊。蘇-27航程遠、機動性能好,火力強,機載設備較為先進,可以為轟炸機提供較長距離的護航任務,也就是說蘇-27可以在預警機的支援下,在轟炸機前形成一道攔擊線來阻擋殲擊機對其轟炸機的攔截。而以殲-X的各項性能來看,要想突破其攔擊線非常困難。因此中國空軍需要這樣一種殲擊機:既具備良好的遠程攔截性能,又要有良好的空中機動性能,以便能夠有效對抗外軍的F-16、蘇-27等級別西方戰機。因此新型殲擊機不但對於中國空軍並且對於中國航空工業以至整個國防工業都有著重要的意義。

今天,作為首席試飛小組的首飛試飛員,雷強要將這架我國自主研製的第一架新型的、定位為三代機的戰鬥機飛上藍天。那麼,它能不能飛起來?飛起來後,還能不能飛回來?

世界航空研製史試飛成功的案例統計顯示,新型飛機的新品率(指飛機新改進改動部分佔原整機部分的比率)設計一般控制在20%左右,最高不超過30%。但這架新機,新品率高達60%!通俗的解釋是:新型飛機的新型設計部分達到整機的60%。這在世界航空研製史上是極其罕見的。

新型機還有一個特別點是:飛機的氣動布局採用了靜不安定鴨式布局方式。這是國內飛機首次採用這種電傳方式,因飛機飛行時的狀態類似於鴨子故而得名,鴨式布局使得飛機在高速飛行時具有更好的作戰機動性能。這是一種新型技術,材料顯示,僅僅幾年前,某大國著名資深設計研究中心的同類4架原型機,在試飛中全數墜毀。而在此前後,在全世界範圍內的航空研製中,所有採用這種方式的飛機,在試飛中也均發生過墜毀事故。無一例外。

在看到停機坪上靜靜停立的熟悉的樣機的那一刻,雷強的眼睛突然濕了,心跳得像打鼓,身旁的部隊長看到了他通紅的臉以及脖子上跳動的青筋動脈,職業性地把手搭上他的脈搏,測了10秒:心率達到了152。

血壓肯定也會高。這是少有的。飛行二十多年,雷強還從來沒有過如此劇烈的生理反應。

航醫立刻站在了他的身邊。

雷強搖了搖頭,他想說:我這時候全身沸騰,腔子里的熱血都能從天靈蓋衝出去。血壓能不高嗎?但他只輕輕地說:終於等到了這一天。

平靜了片刻,他向飛機走去。

這是一條太熟悉的路,從塔台到戰機,210米的距離,他走了13年。

13年,全國300多家科研院所及生產廠家為它集智攻關,通力協作,幾萬科研人員拼盡一生的心血和努力、無數人數十年日復一日夜以繼日地嘔心瀝血;多少人黑髮熬成白髮,多少人甘當幕後英雄,更有以身許國的拳拳赤子,壯志未酬卻英年早逝……

天空還有些淡淡的霧,氣象報來了數據,能見度依然不夠理想。擔任首飛指揮員的湯連剛從指揮室的窗邊側過臉來問他:「怎麼樣?飛不飛?」

湯連剛在試飛隊伍中被人稱為老湯、湯頭,老湯是試飛部隊的老部隊長了,叫他老湯頭不僅是因為他姓湯,還有一個深厚的內涵:他是鍋長久地融匯了豐富內容並且翻滾著無窮智慧和經驗的老湯。如果能打開他的腦子看,每一個腦細胞都充滿藍天風雲。

老湯的話音很輕,語氣淡得不行。雷強每個字都聽懂了。他再次看天,他想說:「湯頭,這天氣,比我們平時訓練過的還要好呢。」但他沒多說,湯頭什麼不知道呢?所以他只是一點頭:「飛。」

湯連剛上下瞄他一眼,亦點頭,說:「行。」

無須多言,共事十數年,他們彼此太了解對方了。

湯連剛拎過話筒,像一個大導演:「各部門就位。」

一瞬間指揮室內一片忙碌,人人挺直腰板,神情聚焦,片刻間,各種儀器聲,呼叫聲,傳遞報告聲此起彼伏。

在場外一角,一群白大褂和灰大褂與一排排設備坐在一起,一些低低的聲音在一問一答。這是各系統技術負責人在做起飛前最後的檢測。一個接一個的人舉起了標著「OK」的紙片,或者給出手勢。所有的測試都是正常。當然所有的測試都只是地面的理論。

總設計師宋文驄走過來,此刻,一向穩重的他步子似乎也有些晃,但聲音還是沉靜的:「飛機準備好了。就看你的了。」

雷強濕潤的目光望向了宋總的頭頂,頂著一頭雪發的總設計師在人群中格外醒目。這13年里他看著宋總這一頭的烏黑漸變成霜雪。雷強一邊戴頭盔一邊說:「宋總您放心,只要飛機的發動機還在,哪怕斷胳膊斷腿,我都會把飛機給你飛回來。」

雷強緊了下扣帶,突然笑了一下:「就是摔,我也要摔在跑道上!我要讓您知道,我們這十幾年的心血努力,究竟是哪兒出了問題。」

熱淚嘩然湧上,宋文驄緊緊地握住他的手。

雷強深吸一口氣,走向戰機。

數千人的機場觀眾鴉雀無聲,人們佇立不動,無數期待的目光無聲地聚焦在那一點移動的橘紅上。

部隊長屈見忠走出塔台,一言不發地走到雷強面前,面色凝重地拉著雷強的手,二人並肩直行。彼此一路無語。一直走到飛機的舷梯下,屈見忠目送雷強登上舷梯,進入座艙。進艙回身的一刻,雷強一抬頭,看到了他臉上滾落的淚水——共事許多年飛過無數次,他還是第一次看見自己的局長掉眼淚。

下午四時。兩發綠色的信號彈沖向天空。

耳機里傳來指揮員湯連剛的聲音:準備好了,開車!

這是歷史性的一刻。

全場的人屏住呼吸,看著飛機點火、發動、滑行、加速,隨著一陣巨大的轟鳴,機頭在快速滑跑中昂然,前輪優美地抬起,瞬間,巨大的機身離地而起,呼嘯著沖向藍天

啊,飛起來了,飛起來了!全場一片歡呼。

飛機開始爬升。之後,加速。減速。調整油門響應。模擬減速下滑。下滑。高度降至500米,一切正常。通場,減油門。

一圈,兩圈。三圈。三圈過後,預定的試飛動作完成。

這期間,雷強有意輕輕壓了壓桿,又試了試方向舵,檢測坡度和滾轉響應,真好!飛機的反應靈敏準確。這時候他已經明白了,這傢伙就是這麼一架機敏的飛機,每秒可達200多度的極限瞬時滾轉角速度可真是夠刺激的!

按照預定計劃,該返場了,雷強看看油量還十分充足,於是請求再加試一圈。得到指揮小組同意後,他再次按規定動作通場一周。

17分鐘後,飛機穿雲而下,一個靈巧的下滑,宛若翩然起舞的芭蕾演員,戛然收起舞姿,輕盈地落在了跑道正中央。

一次劃時代的首飛圓滿地畫上了句號。

機場再一次沸騰,人們歡呼著,鼓掌,揮手,跳躍,男人和女人們一起吶喊,淚流滿面地彼此擁抱。所有人都把手中的早已準備好的鮮花、彩旗、帽子拋向天空,向偉大的飛機和試飛員致敬。

8年後,珠海航展中,新型戰機才正式全新亮相,直到這一天,全世界人才知道了它的名字:殲-10。

(節選自《極限飛行》,原篇首發於《中國作家》紀實版2017年第1期,入選2017年中國報告文學優秀作品排行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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