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不起的麥瑟爾夫人或者殺子的美狄亞，雞湯與毒酒你更中意哪個？

古希臘悲劇大師歐里庇得斯名作《美狄亞》講述的是一個遭遇丈夫背叛的妻子親手殺害自己兩個幼子的故事。沒有人想看這樣的悲劇，但又莫名被驅使。如果人們都選擇遠離，那麼結果就是社會會遺忘它的殘酷——戲劇是一種警醒。

來自布里斯托老維克劇院復排的《美狄亞》是我看過的英國國家劇院現場（NT Live）劇目中最短的一部，沒有中場休息的90分鐘演出，挑戰是顯而易見的：如何不藉助蒙太奇的幫助，在一部電影的時長內說服觀眾美狄亞弒子的動機，「你要讓他們相信你能並且會做出如此可怕的行為，你會跨越底線，並且無法回頭。」

布里斯托老維克劇院復排的《美狄亞》

美狄亞（海倫·麥克洛瑞飾演）第一次登場的時候，已經知道了丈夫的背叛，她穿著背心刷著牙從盥洗室里走出來，一段長長的獨白，回顧了她愛情的付出和遭遇，悲痛、憤怒之中，還有一絲殘留的恭順和母愛的流露——正如美狄亞的剖白：「我的心被擰成兩半」。自始至終，她將在理性與非理性間搖擺。

曾在《女王》、「哈利·波特」系列影片中有精彩表現的麥克洛瑞演出了美狄亞情緒的複雜與脆弱。如果說憤怒時的哭泣和嘶吼都還好表達，那麼脆弱、敏感等一些閃爍的微小情緒捕捉則是對演員的絕對考驗。從一開始就進入「棄婦」設定的美狄亞，在全劇中有幾次罕見的笑容令人印象十分深刻，一個是在乞求國王克瑞翁（新婦的父親）不要驅逐她們母子時候，她的絕望里壓抑著憤怒，臉上卻堆起諂媚、卑微的笑容，嘴角還帶著一絲狡猾；而在隨後和丈夫傑森見面的時候，麥克洛瑞則是完全談判的姿態，她甚至居高臨下地講起了俏皮話，但話里全是反諷。

儘管來自2000多年前的歐里庇得斯，這版《美狄亞》卻沒有什麼距離感。女導演凱莉·克拉克奈爾在闡釋中提到，當代人不妨把這個故事當作是一對關係破裂的夫妻間的戰爭，他們試圖處理彼此間的關係，但悲劇的是孩子們成了這場戰爭最大的受害者。主演麥克洛瑞也提到排練中多次進行的生活體驗，她與心理醫生交流，了解了很多當代母親殺子的案例，她們不是女巫，也不是瘋子，甚至有著良好的受教育程度，只是在難以承受的痛苦和絕境中，採取了最極端的暴力形式作為反抗。

這是改編作者本·鮑爾想要通過《美狄亞》拋給觀眾的問題：當一個受過高等教育、強大、善於操控、有口才的女人被剝奪身份，被家庭和社會排除在外時會發生什麼？並且進一步探討，人們應當為自己的行為負多大的責任。

這版話劇在舞台方寸之間完美地追索了極端暴力行為的演變與形成，將美狄亞同時塑造成兇手與受害者，這一點舞台的布景和調度也功不可沒。導演保留了古希臘悲劇中12個人組成的歌隊，從序幕進場，一直到劇終才退場。如同黑格爾所說，歌隊作為一種「精神性布景」而存在，呈現齣戲劇的「雙元結構」：它承載著超越個體、形而上的意義，而舞台上的其他人物，才代表著現實層面的意義。

劇中的歌隊長有大段的旁白，彷彿是另一個「美狄亞」在發聲，她細膩地描繪了美狄亞在遭遇背叛與遺棄之後的掙扎與憤怒，使人物的性格更加複雜和豐滿。其他時候，歌隊則會站在「理想觀眾」的角度上，對伊阿宋的背棄行為加以訓斥，撫慰美狄亞的悲痛，勸說她的偏激報復。這些歌隊形式的調用，至今依舊迷人。它帶著歌曲與舞蹈，帶著象徵與隱喻，增強了全劇的戲劇效果。

除此之外，導演並沒有對演員服裝和舞台呈現做刻意的歷史化，如她所說，「這部作品有當代的審美。我們希望角色是可辨識的。但我同時感到，需要和那個有眾神、詛咒、魔法、毒袍的世界保持聯繫。」優秀的舞美設計湯姆·斯卡特別具匠心地將舞台區隔為兩層空間，下層是美狄亞和伊阿宋流亡生活中的場景，充滿冷色調的陋室和森林；上層是克瑞翁的宮廷，高光與輕紗盡顯光鮮世界。男人們在其間穿梭，而美狄亞始終隔絕在下層的世界，最終走入叢林深處釀造了血親殺戮。

寫到這裡我忽然想起最近很火的劇集《了不起的麥瑟爾夫人》，同樣是面對丈夫的背叛，自己就是白富美本人的麥瑟爾夫人把孩子留給父母照看，出去開拓一片脫口秀職業新天地，對回來求複合的丈夫說「不」。因為主演們對人物拿捏都不錯，群戲和調度也都在水平線上，加之還有令人稱讚的復古色調，考究造型，無敵衣品，得到了不少讚譽。

《了不起的麥瑟爾夫人》

但看起來絕對賞心悅目和痛快解氣的一碗勵志甜湯跟《美狄亞》比起來卻多少有點缺乏說服力。男主麥瑟爾懦弱無能，昏了頭的他出軌看起來處處不如麥瑟爾夫人的女秘書；而麥瑟爾夫人自身條件優越，離了渣男沒道理活不好——說到底，白富美演不了勵志劇，絕望感來自於真實的處境——像美狄亞一樣。

美狄亞為什麼不能選擇別的出路？如果說出軌的麥瑟爾只是蠢，那麼伊阿宋就是壞，面對他的背信棄義與攀龍附鳳，美狄亞必須報復。她是科爾喀斯國王的女兒，出身高貴而有神性，但為了伊阿宋她殺了自己的兄弟，背叛了自己的父王，跟隨他來到自認為更加文明開化的希臘——她是沒有退路的異鄉人。在得知被拋棄之後她斥責滿口法律道德的伊阿宋：「我不知道, 是你認為神明再也不掌管這世界了呢, 還是認為這人間已立下了新的律條？」這時她或許已經懷念起故土。在她的價值觀念中，神律是永恆的，人間律條是無法取代也不能取代的。當文明世界中的伊阿宋之流遺忘神聖誓約的時候，她要替神靈懲戒伊阿宋：「我偏偏拒絕所有的出路，去控訴虛偽的社會道德和沒有責任感的父親。」

在偏激與理智間搖擺的美狄亞，最後還是被排山倒海湧來的情緒完全壓倒了。她毒殺了丈夫的新歡，親手殺死了自己的兩個孩子。美狄亞的殺子行徑里，有復仇的情緒，有保護孩子的畸念，也有向神聖誓約獻祭的心態，更多的是悲痛欲絕。當這個心碎的母親最終在觀眾面前崩潰的時候，心有戚戚焉的人們會覺得自己也被掏空了。

最後，舞台下半部分區域在煙霧氤氳中拉上了帷幕，只剩下上半區域的明亮，歌隊長徐徐走到空蕩的舞台中央：

我們並不臣服於自己的意志

自己的慾望"

我們臣服於命運和運氣

這些都是神明賜給我們的

未來就在我們眼前

變為了透徹心扉的痛苦

變為了灰燼和碎片

從今天起我明白了

希望確實已經殆盡

我再問你們一次，旁觀者們

這個故事還能有別的結局嗎？

起初是沉默

然後是黑暗。

幕落。一切宣洩殆盡。

文|不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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