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我所不能了解的事
這麼說吧,2017年12月31號那天的羅大佑演唱會前三分之一音響效果堪稱災難。臨近開場試音時,擴音器傳來的一聲電流干擾似的噪音讓人有種不祥的預感。但,頂級音樂人怎麼能允許劣質音響效果出現在自己的演唱會現場?我如是安慰自己,同時往事湧上心頭。我上一次也是人生首次看演唱會,是在2009年的工體縱貫線,主要也還是為了羅大佑。那年寒假返校後,在學校BBS買了兩張轉賣的票,交易的地方大概是在東門外的方正大廈前。轉票的那個人看到我有點驚訝,說以為買主應該是個年齡更大的人。
開場了。果然,打擊樂低音重到讓人不適,各種樂器的音色特質難以分清,歌手即便嘶吼也很難讓唱詞穿透重重屏障。拜託,這不是在操場用大喇叭放運動員進行曲,你手裡拿的也不是村委會廣播室裹了紅布的麥克風。原以為室內場會比開放場地效果好,結果花錢進場你就給我聽這?我不知道以上的描述會不會讓外行人發笑,畢竟我耳朵很差,我也不懂音響,對演唱會的認識可能也有偏差。但,作為觀眾,那一刻真的有點失望。演出到三分之一之後,音響效果總算到了能讓人好好聽歌的狀態。舞台兩側的屏幕聚焦歌手,不時切換著機位,畫面流暢又漂亮。即使現場音響體驗不好,出一版DVD或者CD,呈現的效果可能也很不錯。從專門錄音的線路出來的聲音,想必比我們裸耳聽到的好若干倍吧。
這場演唱會最先吸引我的是海報。羅大佑帶著墨鏡站在台階上,任身邊人流匆匆而巋然不動,酷得很。「當年離家的年輕人」——這是唱給當年的年輕人,已經不是年輕的年輕人聽的。現場確實有一些帶著孩子來的觀眾,坐我旁邊的「中」年人(?)幾乎全場跟唱。63歲的羅大佑這次說,要回歸家庭,回歸作為核心價值的家庭,回歸它的溫情與穩定。然而我以為,他的歌往往是懷疑恆定價值的。於是,雖然《家I-III》架構起全場,其間歌曲的串聯卻並不總是有說服力。舞台中央屏顯的那些文字,在內容與境界上都太過平庸,與歌曲不相稱也不搭配,真不知道這些文字到底有沒有經過羅大佑本人的核定。
這種尷尬在《我所不能了解的事》幾乎達到頂峰。這首歌歌詞最後一段是這樣的:
一陣一陣地飄來是秋天惱人的雨
刷掉多少我青春時期抱緊的真理
如果沒有繽紛的色彩只有分明一片黑白
這樣的事情他應該不應該
拿一枝鉛筆畫一個真理那是個什麼樣的字
那是我所不能了解的事
它妙在同時寫出了直抵真理的誘惑和疑惑,對黑白分明心存警惕,真理也終究是一副模糊不清的面孔,是「我所不能了解的事」。可在演唱會現場,背景畫面不停地出字,最後打出的竟然是類似「領導是真理」之類的話。
最莫名其妙的還是中間合唱團在台上時的某一首歌,歌名忘記了,只記得歌詞里有諸如「開闊的胸懷,更藍的天空」之類,叫人大跌眼鏡,簡直以為聽到的是一個假的羅大佑。
羅大佑的歌可以是任何東西,除了心靈雞湯。他很多歌都帶著懷疑的態度。比如說,對愛——《戀曲1980》有一種殘忍的瀟洒和歡快。他的歌里有不悔的愛,也有愛終將流逝的坦然,還有為了這明知會流逝的愛,卻還是不顧一切把自己拋出去的決絕。愛人可以是深夜裡神秘的力量,叫人輾轉反側,愛人也會是離開的背影,獨留下我自己。愛是一種永恆的流轉,亦是片刻的交錯。他唱卑微又驕傲的愛人,如深山裡的野百合呼喚春天;也唱狂縱放肆的戀人,在起伏午後潛入兩人共同的宇宙。羅大佑對社會現實的敏銳觀察和犀利批判造就了許多不朽的作品。但最近越發體會到,另一個同樣有趣的線索則是他不同時期的歌里涵蓋了不同人生階段的疑惑和追問,即便我們普通人的表達到不了那樣的深度,隨著年齡的增長,聽他的歌又總會心有戚戚焉。個體經驗中蘊含了普遍性,乃是作為歌者與作者的一大成就。推而廣之,也是我們每個人發聲的意義。
說回演唱會。回來之後,我特地又找了他2002年12月31號北京演唱會聽。那場演唱會的主題叫《圍爐夜話》,嘉賓是齊豫。相隔十五年的兩場演唱會,曲目有百分之八十以上的重合。十五年前羅大佑在台上說的話要多很多。他告誡年輕人,你們一定要做自己熱愛的事情,他為每一個或聲名遠播或默默無聞的音樂人的辛苦耕耘代言,不時有種振臂一呼大家一道大幹一場的豪情。1982年,《鹿港小鎮》里的年輕人面對快速城市化現代化混亂迷茫,他高吼「台北不是我的家,我的家鄉沒有霓虹燈」「歸不到的田園,鹿港的小鎮,當年離家的年輕人」。我們這些當年離家的年輕人,有的回到了家鄉,有的仍在反認他鄉為故鄉。如今,連羅大佑都來安撫年輕的、不再年輕的人時,也許正從側面說明,眼下在中國,家庭、故鄉是多麼撕裂的現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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