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個故事·此夜曲中聞折柳
人生不滿百,常懷千歲憂。
蘇容和來自孤絕長城。
他在進京之前幾日,通過各種途徑,學了很多禮儀,深夜對鏡練習,如何做一個如玉如琢的公子。
少年時代,他無數次站在孤絕長城的冰峰上遠眺,洋洋飛雪裡面,幾乎被遮蔽斷絕的驛道,是不是有人會來。
結果十八年都沒有。
十八年里似乎發生了很多事,又似乎浮雲一瞬,什麼都沒有發生。
他早已不再去雪山上眺望。他有了一支雪衛,受到一些人尊敬。他庇護著一個叫做朔方原的地方,得了個名號叫容和。
有納百川為容,調諧安穩為和。這個名號的意思,就是他維持著朔方原,使這裡成為了一個能接納來自四方八方的人,能不興紛爭,平靜生活的地方。
朔方真是一個苦寒之地。被孤絕長城的萬仞冰峰包圍著,極度窮困。沒有半顆莊稼能長在深雪的土地上。野獸都只在短暫的夏天來,入秋就遷走,如果滯留下來了,那就吃人。這麼一個地方,竟都可以成為亂世避禍容身之處,足見活命艱難。
他守著這個地方,沒有多喜歡守著這個地方。其它的地方和他沒有關係。
他母親的墓在孤絕長城下一個小小的犄角里。石墳早已被積雪埋得找不到了。他也不去祭掃。他巴不得忘記關於母親的一切,又一次次反覆回想,生怕忘了似的。
那個瘦骨伶仃,遍體鱗傷,蓬亂的頭髮間露出一對尖銳的、寒森森的眼睛的女人。她抓著一條爛鞭子,劈頭蓋臉的對他抽,扯著嘶啞也歇斯底里的尖聲:「你要回去!回去對他效忠,等他死了,就效忠他的兒子。你這一條賤命,只配為他去死。當一條狗,當他鞋底的泥。這是你欠我的,你從我肚子里出來,是我讓你活的,你也得按我說的去死。」
哪怕是那個時候她的氣勢也是不錯的。她一直有一種剛烈的煽動性,邏輯也完整自洽,不能反駁。他那時候被她打得渾身流血,一邊在冰渣泥地里爬,一邊哭著說,我知道了媽媽,我發誓媽媽,我一定聽你的話。
我一定那麼去死。
後來蘇容和想起這些情景,還挺平淡的。他要效忠的人,命他永遠待在朔方,守著他母親的墓。他也照做了。但他那時候日日凌風冒雪爬上高聳的冰峰,望斷通往天涯的驛路。
到他不再去很久以後,驛路突來就把使者送來了。
他知道那位要效忠的人已死掉了。使者的主人是那人的兒子。這位兒子寫了一封詔書、又寫了一封信。詔書言辭秉公,信里就很客氣:盼你還鄉,信你重你,與你一同做一番事業云云。
蘇容和看到信時,恰在風雪天里,性情全被凜冽大風吹拂去,白茫茫一片乾淨。寒風刺骨。
他準備動身事宜。
先對鏡子練了三五日禮儀。他母親說,京城是最風雅清華的所在。一行一言,待人接物,都得端端正正。春天踏青詠歸、夏天藕荷行船、秋天要桂子釀酒登高賞菊,冬天要踏雪尋梅。
隨後打點諸事。繞道西川的海上,又去北邊的廢城。這些年蓄下的一點薄財,全拿出來。大半購入物資留在朔方,以便突生事態,他人又不在,可以應急。他帶了兩三成在身上。
雪衛也留了大半。黑塞河上最後一個港口,每年冰融時還是可以用兩個月的,安排專人看管,不要荒廢了;通往游坦人地界的長城隧洞,還是輪換值守,不能鬆懈;繼續與毗戶羅的邊境搞好關係,幫他們趕走侵擾的游坦人,換取糧食……凡此總總。
然後就沒了。
他本來是一個人往南走。後來有百十名雪衛追上來,說誓死相隨。又說他返京後也總有些要跑腿辦事撐場面的人。他想想也對,就一起走了。
從門津渡入的關。
城牆早已斑駁,流水還似往日。在渡船上,他看見對岸旌旗如織。是蘇太保家來接他的人馬。
從前他只有容和一名。他的親生父親蘇太保,終於認了他做兒子,他就有了姓氏「蘇」。那時起他才叫蘇容和,有一個完整的名字。
迎接他的人帶了綾羅衣裝,精工環佩。從人三五十,使女一二十。侍衛無數。接到後,住入地方官安排的客舍,名為「蘭間舍」。周圍遍植香草芝蘭。他以前沒見過,站在階前看了很久。
沐浴更衣,偷聞了衣上的熏香。
夜裡躺在羅帳錦衾里,毫無睡意,到中宵,披外衫起身,走到庭中。他意識到此地正是春天。春來得這麼快,熏風吹綠,清寒猶暖。但過不了國境線。如古詩里說,春風不度玉門關。
天頂上一輪月亮,惟有這輪凈澈的月光,到哪裡都有一樣的。遠方有人吹笛,蕭清又渺遠。他毫無樂曲素養,不知道那叫《折柳》,專用來慰離情。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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