吞食自己的蛇 阿乙

∞《今天》雜誌114期，2017

適才在夢中看見一種結構形式：行進隊伍中，一個睡眠的人夢見這支隊伍在行進。這是一種平面的「吞食自己」的循環結構，是從內到外的吞食。過去我向胡漾說過一種縱向的結構。即甲向乙講一個故事，在故事當中出現的丙又講了一個故事，在丙的故事最後丁又講了一個故事，在丁的故事當中戊又講了一個故事，戊說：甲向乙講一個故事，在故事當中出現了丙。

卡洛斯·富恩特斯（Carlos Fuentes）在《墨西哥時間》（Los cinco soles de México:memoria de un milenio，2000）里講到創造人類的神格查爾科阿特爾（Quetzalcoatl）。為將他逐出眾神之城，主宰天空和大地的主神特茲卡特里波卡（Tezcatlipoca）向他出示了一面鏡子，格查爾科阿特爾因看見自己的形象而羞恥。他是一條正在吞噬自己尾巴的羽毛蛇。這代表了「古代墨西哥循環式的藝術形式」，「它從時間和空間上都拒絕成為一個線性的幻影」1。而在《給青年小說家的信》里，巴爾加斯·略薩將從自身吸取營養的小說家比喻為卡托布勒帕斯，這個神話動物曾出現在福樓拜的長篇小說《聖安東的誘惑》中，博爾赫斯在《幻想動物學手冊》中也對之進行過再創造。卡托布勒帕斯是一個從足部開始吞食自己的可憐動物2。在這個語境下，它意味著消耗，而不是循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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Uroboros

循環的一個例子是：維柯（Vico，著有《新科學》）已認識到不是神創造人，而是人按照自己的形象創造了神3。我們可以據此而製造一個語言陷阱：人按照自己的形象製造神，而神則根據自己的形象製造人。我們不再在意誰才是源頭。不過這還可能是現實呢。宗教認為，人類是一位完全的超人和天神照自己的形象創造的。英國人羅伯遜（Archibald Robertson）在其著作《基督教的起源》4的緒論中介紹：人類在進入一定階段後，出現一種想賴以控制原始人所無法加以控制的事變——如天氣、動植物的繁殖等——的行動，巫術。然而，具體巫師的幸運並不能持續下去，有些失敗可以用成功來抵消，有些可以歸咎於敵對巫師的破壞，但是或遲或早，這位巫師的主張總會不再為人所信任。他將被侮辱、鞭撻、殺死或驅逐。農業興起後，人們相信巫師長的生殖力能夠促進土壤的肥沃，既是如此，一個精力日衰的巫師長便沒有用場了。最好殺掉他。巫師長亦即酋長不願在衰老的時候被殺，於是挑選兒子、奴隸或死刑犯成為替代者。為了全部落的幸福而殺死巫師長和後來殺死一個替身的風俗，必然要引出神和他的暫時的代表之間的區別。能夠降雨和保證你的食物供應的成功的巫師，顯然要比你強有力。但是施術失敗並且遭到當頭一棒的不成功的巫師，顯然要比你荏弱。因此，昨日成功而今日失敗的巫師，並不是為你降雨和供應食物的真正主宰。這樣的變態，需要一個神話來解釋它。遠在古代英雄時期，曾經有一個很偉大的巫師，他是本部落的祖先，他曾經傳授過巫術。自此以後，他的這種威力便逐代傳給他的繼承者。當他們施術成功的時候，那個祖先的精靈便寄托在他們身上。當他們施術失敗的時候，那個祖先的精靈便傳到了另一個人身上。我們終於獲得了離開人或至少離開一個已知的人的神的觀念——那便是一個理想化的巫師長，而不是那因失敗而死的現實的巫師長。早期宗教的一個顯著特徵是，神日益從地上轉移到天上，並且從被尊崇的人轉變成完全的超人和天神。這樣的神創造了一切，包括動植物和人。

注釋：

1、卡洛斯·富恩特斯：《墨西哥時間》，田野譯，《萬象》，2012年08期。

2、巴爾加斯·略薩：《給青年小說家的信》，趙德明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04年。

3、張隆溪:《諸神的復活》，《讀書》，1983年06期。

4、羅伯遜:《基督教的起源》，宋桂煌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58年。

文章來源：今天文學

選自：微妙而明顯的聯繫

題圖：黑魔法書《地獄之鑰》Claris Inferni插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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