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敦煌石窟壁畫密碼:慈悲獨到的畫筆如何繪出捨身飼虎的故事?

254窟內景

敦煌莫高窟被譽為人類文化藝術的寶庫,這裡保存了從北涼到元代綿延一千餘年的石窟藝術。每一年數百萬遊客在此參觀遊覽,在幽暗洞窟中,人們為鋪天蓋地的壁畫環繞,然而除了飛天等少數幾幅名作,大部分壁畫都沉默地模糊於藝術和歷史的層層面紗背後。它們為何人所作?描繪了怎樣的故事?想傳達什麼樣的信息?如一道道古老的謎題,聲響遙遠,引人好奇。

要接近這些壁畫的奧妙,我們必須從頭說起。如果敦煌沒有熬過北魏延興四年(474年),也許我們今天根本不會有參觀莫高窟的機會。這一年的秋天,敦煌成為了一個搖搖欲墜的邊疆城市,處於生死存亡的關頭。北魏一朝一直面臨著柔然的侵擾和襲擾。從460年開始,柔然將西域諸國逐次征服,並多次對敦煌進行圍困、侵襲。在474年時,北魏尚書省的官員建議放棄敦煌,把整個北魏的邊境線後撤至1600餘里外的涼州(今甘肅武威)。一位名叫韓秀的官員起身反對,說「敦煌之立,其來已久」,意思是從漢武帝開闢河西四郡以來,敦煌已經經過了將近5個世紀的經營,如果撤守敦煌,北方的柔然和南方的吐谷渾就會合力沿著河西走廊東進,那時候不要說涼州,連長安、洛陽都永無安枕之日。他的這番話申明了敦煌的重要性,使朝廷決定堅守敦煌,敦煌文明的脈搏在韓秀的力挽狂瀾之下,才僥倖未戛然而止。

除了戰亂,當時的敦煌還經歷著嚴重的欠收。在這樣的社會背景之下,佛教以其無畏布施、鎮定堅韌、犧牲奉獻、守護正念、驅魔降惡等信仰力量,為敦煌各階層提供了重要的公共精神資源。對於敦煌百姓而言,莫高窟更是他們重要的精神寄託。當年前來禮拜的信眾,入窟後不僅要舉行公眾活動、瞻仰禮拜,還要進行一項特別的修行——禪觀,通過觀看佛陀在生生世世中竭力衛護眾生、幫助眾生度過艱難困頓的故事,在心靈中顯現出莊嚴相好、光芒無限的佛的法身,藉此獲得加持、消減罪業,佛教主題的壁畫由是在彼時成為了敦煌人信仰結構的一部分。

開鑿於公元465-500年之間的敦煌254窟,正處在這段動蕩局勢之中。敦煌研究院副研究員陳海濤在他的《圖說敦煌二五四窟》一書中指出,如果我們意識到整窟的圖像主題與北魏時期的危機存在的潛在呼應,254窟就具有了更加豐富的意蘊。另一方面,從美術史的角度來看,在254窟開鑿的時間段里,龍門、雲岡等重要洞窟也紛紛得以開鑿,中國文化史上一系列的重要命題,如情、勢、風骨等,也在這個時段被提出和運用,並交融到佛教藝術當中。因此可以說,254窟是北魏時期一座最具代表性的禪修窟。

陳海濤夫婦的人生是因254窟南壁上的壁畫《薩埵太子捨身飼虎》而改變的。2004年,在中央美術學院讀研究生一年級的陳琦在敦煌實習,第一次注意到了這一鋪《薩埵太子捨身飼虎》。她和當時就讀於北京電影學院的男友陳海濤在洞窟內仔細臨摹,一邊辨認已經模糊的輪廓造型,一邊分析畫面的總體布局和走勢,試圖體會古代畫師是如何運用繪畫,講述了一個讓人多少有些難以接受的佛經故事的。

敦煌的這次考察經歷在他們心中埋下了難忘的種子。畢業以後,陳琦和陳海濤成為了敦煌研究院美術所的工作人員,繼續深入臨摹254窟。在臨摹過程中,他們發現了許多生動的細節,進一步激活了兩位年輕藝術家心中與古代美學傳統的關聯。他們大量閱讀文獻原典,搜尋圖像資料,探究營建洞窟當時的歷史背景。經過數年努力,他們推出了兩部數字動畫闡釋文教片《捨身飼虎》和《降魔成道》,並寫就了《圖說敦煌二五四窟》一書,引導讀者走進敦煌254窟,循著古代畫師的營造方式去理解壁畫。

在觀賞敦煌壁畫時,我們該從哪兒看起?該如何欣賞、理解洞窟圖像的含義?在中國國家圖書館日前舉辦的《圖說敦煌二五四窟》新書發布會上,陳海濤以254窟南壁上的《薩埵太子捨身飼虎》為例,將這幅他看了十幾年的壁畫所蘊藏的秘密深意向觀眾娓娓道來。

佛從何來?以身飼虎

《薩埵太子捨身飼虎》描繪的是釋迦摩尼前世的事迹,因而被稱為佛本生故事,最遲在大約5世紀上半葉,便從西域傳入漢文化圈,見諸漢文的佛教經典。

這個故事說的是,久遠之前有一個王國的三位王子一日同到山中打獵,見一隻母虎帶著數只小虎飢餓難忍,母虎因此欲將小虎吃掉。三太子薩埵想到,在生生世世的生死輪轉中,每個人都對自己的肉身愛護不懈,但最終還是難免速朽腐敗。他曾多少次毫無意義地唐捐生命,為了貪慾、嗔恨或愚痴,而從未有一次是為了慈悲和解脫的事業。於是他將二位兄長支走,來到山間,卧在母虎前,餓虎已無力啖食。薩埵又爬上山崗,用利木刺傷自己,跳下山崖,讓母虎啖血。母虎啖血恢復氣力後與小虎們一起食盡薩埵身上的肉。二位哥哥不見弟弟,沿路尋找,終於找見薩埵屍骨,趕緊回宮稟告父王。國王和夫人趕到山中,抱著薩埵屍骨痛哭,然後收拾遺骨修塔供養。這位為了挽救老虎生命而甘願犧牲自己肉身的薩埵太子就是佛祖釋迦牟尼的前世。

254窟南壁上的《薩埵太子捨身飼虎》

《捨身飼虎》迴環曲折的運行之「勢」

《捨身飼虎》壁畫中從經文中選取了發願救虎、刺頸跳崖、虎食薩埵、親人悲悼、起塔供養這五個情節。畫師將三處情節安排在畫面上方,兩處在下方,並利用人物的體態加以間隔與聯繫,設計了複雜的「勢」的運行之路,它如同引導觀眾的視覺形成一種勢,在複雜的畫面里進行運行,起承轉合,將極為繁密的人物場景和故事情節盡數包含在不足2.5平米的壁面中。對這幅壁畫的解讀,就是沿著勢這樣的概念來展開的。

發願救虎

觀者視線的起點是位於畫面中上方,站在山間的三位王子。中間那位手臂高舉的就是薩埵,他宣誓要以生命拯救眾虎,也決意通過布施獲得最終的覺悟和解脫。左邊的王兄仰頭望著薩埵的手,吃驚地把手指按在嘴邊;右邊的王兄則俯頭望虎,一手去拉薩埵的胳膊,如同挽留。兩位王兄身體為曲線而非垂直,與薩埵舒展挺拔的姿態形成對比,襯托出其堅毅捨身的崇高之美。

刺頸跳崖

早在245窟開鑿的數十年前,《賢愚經》就風靡河西地區,它的開篇講述了釋迦在求法護生的過程中竭力奉獻的六個故事。為了試煉奉獻者的信心和願力,每個故事中都有對奉獻者的問詢或他的心靈自白。《捨身飼虎》的刺頸跳崖的情節中,畫師也讓「兩個」薩埵產生了跨越時空的心靈對視:跪著刺頸的薩埵左手高高舉起,與跳崖的薩埵左腳銜接;跳崖的薩埵用身體的動勢將故事的發展引向下方,同時他的目光回望向跪姿的薩埵,似乎在向過去的自己發問:「獻出生命,你後悔嗎?」跪地的薩埵則目光平靜:「我不後悔,唯願幫助眾生出離苦海……」 薩埵的捨生是對以一己肉身之利益為輕,以眾生解脫之安樂為重的大乘佛教義理的詮釋。飼虎未果又刺頸跳崖的行為,以及而這兩次目光的對視和自我問詢則表明他不是一時的衝動,而是對生死的意義進行了充分的考量。

虎食薩埵

順著薩埵下垂的長袍和跳崖時伸出的手臂,觀者的目光來到了虎食薩埵的一幕。飢餓的大虎和幼虎都圍繞薩埵身邊。大虎背部的曲線像是建築中的穹頂,把「勢」傳遞到了薩埵身上,而眾小虎則在薩埵周圍,呼應大虎的造型,並將「勢」彙集到撲地的薩埵的身上。母虎腹下一隻小虎在仰頭吮吸奶水,流露出了重獲新生的欣喜。在視覺上,這隻小虎串聯起薩埵發願、現身與眾虎獲得新生的進程,將佛教中最重要的理論基礎慈悲和救度眾生的因果關聯呈現在觀者面前。

親人悲悼

薩埵支撐大虎的手腕,將他身上的「勢」指向了畫面的左方:親人悲悼的部分。畫面中薩埵的父母出現,就會導致佛教與儒家孝道在倫理上的衝突。畫師並沒有迴避這個矛盾衝突激烈的時刻,而是採用溫情的方式,傳達出年邁父母撕心裂肺的悲痛,又表達了對薩埵捨身取義的頌揚和認可。母親懷中的薩埵就像是睡著了,從骨骸遍地恢復到完整的肉身,正如佛經中說的:薩埵犧牲了肉身,但卻獲得了完整的法身,真正的生命並沒有失去。對比母親的悲痛,薩埵的父親似乎已經領會了薩埵的發心和用意,儘管老淚縱橫,還是轉過身去,開始禮拜佛塔。

起塔供奉

觀者的目光也順勢匯聚到畫面上方的最左側:起塔供奉。白塔象徵著薩埵的慈悲功德,也是故事的精神所在,具有特殊的意義,而畫師的處理方法卻很不符合常規。在壁畫中,塔檐是俯視,塔基卻是平視,這是否構成了矛盾的視角?觀者不妨做一個假設:如果把塔設計成全部平視,整個畫面會顯得平淡,似乎艱苦捨身過程迎來了一個平淡的結束;佛教不是一個「向上」的宗教,它強調生生世世為眾生服務,時空和場景都是迴環的,因此把塔設計成向上的形狀也不合適;而如果都改成向下的方式,整個畫面橫縱的連接關係會被打破,畫面將變得不穩定。當各種方案都被實驗之後,觀者會發現,古代畫師選擇了最優的方案,當一系列的勢經過運行之後到達塔,塔把視復歸到畫面基本線,畫面完成了一輪循環。

同一悲劇,獨運匠心

在佛教藝術中,把一個佛經故事轉化為一幅畫面或者雕刻作品的例子很多,但是在不同時代、地區和畫師手裡,對於同一個故事有著千差萬別的表現方式。捨身飼虎的圖像分布廣泛,沿著絲綢之路,從西域的龜茲石窟,到漢文化圈的敦煌、麥積山、洛陽、江浙地區,甚至遠至日本奈良,我們都能看到這一圖像的影蹤。然而,敦煌254窟的這幅畫匠心獨運、十分特殊。

喀喇昆崙山

早期的圖像通常比較簡單,只選擇單個場面,概要地表現薩埵捨身飼虎的決定性瞬間,如印度西北地區和龜茲地區的捨身飼虎圖,每幅畫面積有限,構圖簡明。莫高窟保存有最為豐富的捨身飼虎圖像遺存,從北魏到五代、宋,有十餘鋪之多。而254窟是現存時代最早的一鋪捨身飼虎圖,但它也是一個特例,它對精神力量的塑造相當突出。在「發願救虎」中,對薩埵精神狀態和意志的描繪是在現存的其他捨身飼虎圖像中絕無僅有的。而在刺頸跳崖的部分,雖然在西域現存較早的捨身飼虎圖像中,多將刺頸和跳崖的薩埵共同畫出,但從目前的圖像遺存看,未見到過有彼此目光交流的例證。245窟的圖像的這一創意有著強烈的啟發想像、感動與參與的作用,薩埵對視的圖像恰好處於與觀者視線接近的高度,利於信眾們參與到薩埵的自我問詢中去,與這段慈悲的佛陀心跡建立近距離的深入溝通。

克孜爾第178窟

對比其他各地的圖像,敦煌254窟在虎食薩埵這個情節上也有著一種獨特的內在秩序。在西域地區的圖像中,薩埵倒地承受眾虎的啖食,姿態上與245窟十分相似,但在造型上則簡略僵直。而北魏之後的一些圖像則越來越強調場面的血腥慘烈,展現了肢體被拽下來的薩埵或是鮮血淋漓的薩埵等等。但在254窟的圖像中,雖然在紫外光的觀察下,腹部的鮮血還清晰可鑒,但薩埵手腕還在全力支撐大虎蹬地的後腿,腳也儘力勾起,讓小虎可以穩穩地站立,身體在充滿變化和張力的同時,又嚴格處於同一水平線上,有著強烈的儀式感,顯得非常平靜和從容。畫師以更深層的角度理解捨身、犧牲、奉獻的意象,好像能承載一切的慈悲。對比美術史中的種種「驚悚寫實主義」的畫法,觀者從中更能體會其中包含的犧牲之肅穆、相互依存的平和與慈悲生命的永恆感,這個故事強調的「全力奉獻」的精神內涵得到了強化。

虎食薩埵 莫高窟79窟(局部) 五代

當觀眾按順序看過畫師選取的五個場景,就不難意識到,壁畫的創作者一直在利用姿態和色彩等造型語言引導觀者深入體會這一故事。「一鋪千年前的古代藝術作品,在其被經典化的同時也常被靜態化了,當年創作時的多種選擇與可能性常被歷史所隔膜。但畫師在整合了佛教義理與畫面的基礎上,進行了一系列的畫面關鍵點的抉擇與設計:例如利用畫面邊緣的人物造型的頂胯動作,將『勢』導向畫面的上方;將本應順應視覺常規的樓閣式塔改化為一種矛盾的視角,使之與佛教義理、畫面情感、勢的運行進行關鍵的匹配。」陳海濤在《圖說敦煌二五四窟》一書中寫道。

對比所有捨身飼虎的圖像史,從早期西域和克孜爾石窟限於菱形格內的簡化表現,到敦煌後期及中原地區乃至日本的多種樣式,似乎沒有哪個畫面試圖在一個狹小的空間里建構如此複雜的「勢」,承載如此多彩的形象、嚴密的義理、深邃的象徵和情感。或許,除了畫師技藝的高超、對經文的理解之外,這也是因為自魏晉以來,社會動蕩強烈地震撼了人們的心靈,危機促進了人性的覺醒與思考力的發展,構成了254窟藝術如此感盪人心的基礎。

來源:界面新聞

本文材料來源於敦煌石窟公共網、1月7日國家圖書館《圖說敦煌二五四窟》新書發布會活動、數字動畫影片《敦煌藝術經典闡釋——捨身飼虎》以及《圖說敦煌二五四窟》一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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