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感文學》牧曾:窮極一生的愛與被愛
(《情感文學》17期,3月前截稿)
窮極一生的愛與被愛
作者:牧曾
娘走那天下著大雪,十年間里最大的一場。
我連夜趕到醫院時,娘身上插著各種各樣的管子。我看見娘眼裡有渾濁的淚,我能感覺到她的痛苦。在面臨死亡的時候她沒辦法選擇優雅。下午三時,雪停了,娘也走了,隨著飄飄揚揚的雪花和她始終緊抱著的那個小木箱裡面彷彿裝著她最後的尊嚴。
我們都知道木箱里裝著的是一雙繡花鞋,火紅火紅的顏色,上面勾勒一隻朝飛九天的鳳凰。
娘長的很美,細長的眉毛下生著一雙桃花眼,皮膚白皙,鼻樑高挺,身材勻稱,梳兩條油亮的辮子,出落的婷婷玉立。
娘是城裡人,家境富裕。聽娘講太姥姥家的生活,極盡奢靡,太姥爺當時經商主要販賣鹽、茶。在徽州城內有一座院子,白牆青瓦甚是壯觀。而到了姥姥這一代家裡的生意歲不如以前但也好歹留了點祖業在徽州城內開了一家小小的刺繡坊。
娘說刺繡是一件精細的活計,針拿在手上要穩,穿針引線要准。刺繡時身邊點一爐檀香,青煙靜渺,刺繡人要心靜神靜一針一線要有布局,不能飄針。中國刺繡也同樣將就意境,構圖要精細簡單,最重要的是留白。
娘說姥姥家的刺繡坊有名氣,當達官顯貴的夫人太太總是絡繹不絕。而姥姥家的刺繡坊也有一個傳統就是刺繡坊內的女子,只要是未出閣的,都要親手綉制兩雙繡花鞋。樣式色彩自由但兩雙尺寸花色圖案必須一模一樣。娘說因為綉坊內除了打雜的大哥大都是一些女子,而女子也正是刺繡的靈魂所在,刺繡綉出的是女人的靈氣是任何一種加工都替代不了的,而留一雙繡鞋的傳統也正是由此而來。
一來而去,姥姥的小小綉坊內竟排了幾百雙大大小小的繡鞋,每雙繡鞋都是一個女子的心。有的繡鞋藍色絲綢面,錯針納底,網針摟面,配以金線鎖絲,桃花針腳勾尾,滿是華貴。有的繡鞋卻素白麻布,齊針納底,鞋面綉一朵海棠,雲煙飄繞,滿是淡雅。
而娘繡的是一雙火紅火紅的紅繡鞋,在無數個江南濕熱的夜裡,娘一針一針綉出對為來生活的嚮往,娘深諳「易求無價寶,難得有心郎的道理。」娘說女人這輩子說到底也就是嫁個兩情相悅的人可是,娘心裡相屬的人不是爹,我們都明白。
在那個年代,兵如匪,匪如狼。社會動蕩,姥姥家的綉坊也支撐不住了,正值那年戰亂,為了保護家裡的祖業不被糟踐,綉坊的姑娘們不被糟踐。姥姥決定北上,那裡的時局相對穩定。可是北上路上路途艱辛,三分之二的路程一死傷大半。最後姥姥和姥爺也因染病而先後去世,只剩下忠心的老管家陪娘來到人生地不熟的北平。
可是北平那裡是娘的家?北平有的只是滿天的黃沙和滿耳的京腔。乾燥的風吹得娘臉生疼,在家裡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她怎麼能受的了?可是,這就是生活娘很快理清了現實,娘說有一個手藝活兒就不怕餓死,於是娘就在管家的幫助下在北平以買綉為生。
很快憑藉娘的手藝,就被北平城內的太太們所熟知。漸漸的被太太們請進家裡刺繡,但娘有個規矩,從不在一個府上逗留三天以上,而且自己刺繡的房間必須遠離正房,無人打擾,要點檀香,避耳目。並非娘講究排場而是在保護自己娘懂得任何一個府上的老爺都是貪戀美色的主兒自己的美貌很容易為自己招來禍端。北京城裡魚蛇混雜,商人政客,流氓土匪,形形色色的人。在這裡即使履薄冰也要活著,因為娘牽掛著心上人,儘管多方打探一點消息都沒有。這一切老管家都看在眼裡,心知肚明,卻無可奈何。
然而,命運總是喜歡捉弄渺小的人類,看他們疼的死去活來,讓他們乖乖的束手就擒。
就在娘有一些實力想重新建立綉坊時,日本人來了。日本人燒殺搶奪無惡不作,偌大的北京城都被弄得天翻地覆,日本人比土匪更兇殘,手裡的刺刀不長眼。娘說那年北京城裡血光滿天,許多老百姓去寺廟裡求菩薩,可是連菩薩都被日本人給運走了,老百姓只能自救。
也正是那段時間,讓娘的性格變得很堅韌,娘每天都在藏著,蓬頭垢面,裝瘋買傻怕被日本人發現,而這期間一直照顧她的老管家也去世了。臨終前老管家叮囑她戰爭結束後要找個人嫁了,不要在等了,娘含淚答應卻心有不甘。
但無論到什麼時候,娘從來都是隨身帶著那雙紅繡鞋,一層一層的包著生怕惹一點塵土。就這樣娘靠著自己的機智一次次躲過死亡,戰爭給她的打擊很大,有時候娘在夢裡總是驚醒,說有日本鬼子進村,拿著大刀,搶她的紅繡鞋。
日本投降之後,穩定了一段時間。那時娘也再不是芳齡二八的年紀,可是仍是端莊的,但是女人終究是要嫁人的,娘終於耗不住了,經王奶奶介紹下嫁給了我爹。
爹是典型的庄稼人,勤快嘴笨,只知道埋頭幹活兒。爹見娘的第一眼就羞紅了臉,爹長的很高一米八幾的個子,耷拉著腦袋不敢看娘,娘比爹大八歲,但爹卻一點不嫌棄。爹說娶得娘這麼漂亮的媳婦是他的福氣,爹知道娘原來是嬌慣人家的千金,所以從來不讓娘乾地里的農活兒。
娘把南方女人的勤快聰慧精緻淋漓盡致的發揮到這個家裡,每天把家裡收拾的一塵不染。娘會親自給我和小妹做衣服,一塊方方正正的布,娘不出一個時辰就可以做出一件嚴絲合縫舒適精緻的衣服,娘還會給我們綉上我們喜歡的動物,精緻的很。娘不讓我們同其他孩子一樣土裡爬,泥里滾。娘會叫我們念書坐在院子里的槐樹下,尤其到了五月份院子里槐花揚揚洒洒長滿樹,風一吹那香味我至今仍記得。就這樣我和小妹在八九歲時就可以背誦幾十首唐詩,但是有一首詞,也是唯一的一首詞。
「天涯流落思無窮,既相逢,卻匆匆。攜手佳人,和淚折殘紅。為問東風余如許?春縱在,與誰同?隋堤三月水溶溶。背歸鴻,去吳中。回首彭成,清泗與淮通。欲寄相思千點淚,流不到,楚江東。」
是蘇軾的《江城子別徐州》小時候並不能理解這首詞的內容,而現在想想娘當時的心境是如何凄涼背井離鄉,家道中落,相思卻無果,為了活下去不得不俯首稱臣。幸運的是爹對娘很好,可是娘對爹始終是有芥蒂的。
娘嫁給爹在外人看來是娘的福氣,爹脾氣很好,從沒見過爹發過火。爹手也很巧,新軟的蔑條在父親手裡不時變成了一個個精巧的小籃子,拿一根粗枝,去掉青色的外皮,在火上細細的烘,邊烘邊彎成對稱的拱形嵌在籃子上既結實有美觀。是現在的任何一種現代化的手段加工出來的用具都無法媲美的,我曾嘗試著用記憶中的思路親手做一個像爹一樣,但每次都是失敗。且爹對娘是百般關照的,但是他們的婚姻有的只是客氣,這一點爹心裡明白。但是爹不在乎,爹每天最幸福的事情就是吃過晚飯之後坐在院子里聽我們背書,抽著旱煙眼睛眯成一道幸福的線,爹也不求別的只求安穩。
爹說娘是他的貴人,可是我卻認為恰恰相反。
娘的命終究是不好的,熬過了戰亂有趕上了文化大革命。娘被村裡的人批成資本主義,把娘娘家裡的歷史扒出來,生生加上資本主義走狗的帽子。娘脖子里掛著牌子整天被批鬥,讓娘吃糟糠,沒有一點尊嚴,而之前嫉妒娘的鄉村婦人這個時候仗著根正苗紅開始給娘各種各樣的難堪,為了躲避批鬥爹讓我們與娘化清界限去鄰村的姑姑家,但爹卻一直陪著娘。爹世代貧農完全沒必要受這份罪,但是爹沒走,有人拿髒水爛菜扔娘爹就替娘挨著,不反抗不吭聲。不知道被囂張的紅衛兵打了多少次,但爹始終是條爺們兒。就這樣有熬過了那苦不堪言的幾年,那些年爹老了很多,娘也是。
後來啊,日子好過了。世事也安穩了。我們也相繼的工作結婚生子,家裡安安穩穩。爹和娘年紀都大了,但令我們措手不及的是爹竟然先走了,小娘八歲的爹走得很安詳,在睡夢中就走了。娘對於這一切很平靜甚至沒看到娘落淚,很長一段時間裡我都怪娘心狠,爹生生的照顧了娘一輩子,可是娘卻一滴淚也沒流。
爹走後,娘開始收拾屋後的那三分菜地。一年四季都種著家常的菜肴,春天菠菜,夏天番茄、黃瓜;秋天長滿藤架的豆角、鮮嫩的茄子娘每次都給我們摘滿滿的應季蔬菜,漸漸的因為長勢好,竟有人上門來要買,娘也引以為傲。便乾脆在菜地旁搭個棚子,沒有事的時候就喝喝茶,躺在藤椅上聽聽收音機。
而之前所說的關於娘的種種也都是在這段平淡如水的日子娘講給我們的,當然還包括娘的心上人,以及紅繡鞋的故事。
娘還在徽州是便愛上了自己的表哥,「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的姻緣並沒有想像中那麼順利。兩個人兩情相悅卻得不到家裡的支持,因為表哥家裡當時早已沒落。而那時在姥爺看來是門不當戶不對的,所以百般阻撓。娘不是沒有想過私奔,只是每次都被姥爺興師動眾的抓回來。
但那時娘是非他不嫁的,他說喜歡娘穿著大紅斗篷站在銀雪裡的模樣美的不真實。於是,娘從那天起就開始綉那雙火紅的繡鞋,一針一線密密的綉進去,一點一滴的愛意與忠貞。可是沒等繡鞋綉完,戰爭就來了。娘的表哥被抓去做壯丁,音訊也就從此斷了。娘那時並不死心花費了很多精力尋找她表哥,而無奈沒有找到便嫁給了爹。
但是那個叔叔找到了娘,這個我是知道的,儘管娘止口不提。是爹去世的那段時間,有個白髮蒼蒼的老人找到娘,眼睛裡滿是渾濁的淚水,老人長的很高,即使年齡已高但是眉眼間仍有藏不住的俊朗。娘眼裡也滿是淚水,娘以為他們早已陰陽兩隔沒想到還能相見。
老人說後來投靠了國民黨,戰爭中右手成了殘疾,戰敗之後便撤退到台灣。剛開始台灣大陸封鎖的緊,對於家鄉不是不想而是回不來。於是,在哪裡結婚生子卻同娘一樣忘不了對方,忘不了娘紅袍立雪的模樣。老人是第一批申請回國的人,他怕晚一步就再也見不到娘。可是得知娘也家庭和睦並沒有過多的打擾只是暗中多多幫助者娘。爹走之後老人又來了,娘知道老人為什麼來。
我們對於這段愛情是敬佩的,是祝福的。
可是娘沒有向前走一步,娘對老人說;「我們這輩子終究是沒有緣分的,下輩子吧。我一定為你穿上紅繡鞋。」老人走得那天是立冬,天氣微寒。老人穿著一件暗棕色風衣步履蹣跚,老人不讓旁人攙扶,沒有回頭,我想或許是因為滿眼淚水。
老人走後,娘的生活並沒有什麼變化。娘開始不記得我們是誰了,只是每天傻傻的笑。
娘走得那天異常清醒,儘管很痛苦,娘懷裡緊緊抱著那個木匣子。娘說:「我這一輩子過的苦,但是卻苦了你爹。我命不好,到頭來他卻比我走得早。我走後你們要照顧好那片菜園,那時你爹生前的心血。這雙紅繡鞋就讓它陪著我,也了了我的心愿。」
人生就是這樣,經不起推敲。娘的一生經歷了抗日、內戰、文化大革命彷彿這一個世紀的苦難都讓她經歷了,但能讓人心痛流淚的也只是枕邊人和心上人。枕邊人成不了心上人卻為娘傾盡一生,無怨無悔,守護無怨;心上人也成不了枕邊人,流落天涯,青梅枯萎竹馬老去,此生也不能攜手。
娘留下的只有那雙陪葬的紅繡鞋,火紅的顏色,綉一隻朝飛九天的鳳凰,但遺憾的是卻沒有綉完鮮艷的翅膀,流落塵世,化為鉛華,此生已了。
作 者 簡 介
牧曾,女,生物工程學碩士。
愛好寫字,愛好美食,愛好一切與愛相關的事物。
心中一搓火,腳離地半尺,不做螻蟻不做神,做個寫字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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