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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軍:日本隨想:過度的禮近於「非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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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隨想:過度的禮近於「非禮」

關軍

中國人對於日本的態度,高高低低,總感覺失之偏頗。無端的不屑很普遍,無邊無際的推崇也不少見,尤其那些遊歷過這個島國的國人,往往不吝讚美。

作為一個寫作者,我提醒自己要超越遊客視角,觀察日本人的人格、性情和處境,而且,這事兒很有吸引力。對日本的格外關注,除了歷史、現實和文化同宗的原因,更重要的在於,日本人確實是世界上非常特別、非常極致的矛盾體。亨廷頓在《文明的衝突》中認為日本存在著這個星球的「第八文明」,我想也與此有關吧。

在這種文明的內部,當你注目於「禮」,會發現它並不像人們慣常以為的那麼簡單。

盆景中的人

之前幾次去日本,對公園裡的園藝印象深刻,日本人簡直是執迷於對花木的修剪,尤其櫻花樹、松樹的儀態,側重於橫向延伸,且枝條舒展,線條俊朗,每一棵都可以入畫。記得一個公園還特意介紹,某松樹歷經一個園藝世家三百年的持續修剪,才有了如今的樣貌。這次去日本,我又看了一些鄉野民居,發現這種園藝審美已滲透到了普通人的日常,房前屋後,一石一木,無不精雕細琢,他們是懷著打理盆景的心去打理園林的。

日本平和公園

園林中的或尋常人家的一棵棵作品一般的樹木,最初引發的自然是我的欣賞和讚歎,不過見得多了,總覺得它們那精緻的造型顯得太雷同,太做作,幾乎讓我忘了天然的枝葉會伸展成什麼樣。然後,不由得想到了日本人對自身的塑造,多像這些被反覆修剪的樹木啊,社會規範的剪刀咔嚓咔嚓地響個不停,修去人的稜角,讓他們活成規定中的樣子。是的,我看待日本人的感受與觀看園藝的感受越來越接近:個性缺失,精緻卻乏味。

整個日本,如同他們塑造的盆景,在有限的空間里極盡雕琢,務求體現匠人之心,務求取悅於人。再看看日本人,生活在他們的盆景世界,把他人的觀感當作人生的要義。

在日本期間,我請教閻連科老師對日本人的看法,他的回答是「儀式感太強了」。我對這樣的判斷非常認同。多次到訪日本的感觸是,日本人像完成程序一樣履行「禮」的規範,而那套規範又異常繁複,嚴重地形式化,某種程度上,這個國度終日進行的,是關於「禮」的表演。

客人已經背身離去,有教養的做法是對著背影鞠躬。看起來是為了表明「我的禮貌是真心的,不是演給你看」,但是,當這種視野之外的鞠躬成為禮儀的規定動作,它難道不是更高級的表演嗎?

我們身處現代生活之中,要享受它的便捷和舒適,就要遵守各種文明規則,比如禮讓的規則,衛生的規則,維護公共秩序的規則,這很好理解。同時,人在社會化的過程中,以彼此的尊重而維持了恰當的群體關係,這些構成了「禮」的基礎。

不過,「禮」對人的規訓要適度,理想情況是剛好能維持社會的運轉。之所以要強調「禮」的適度,在於絕大多數的「禮」與人的天性是有衝突的,不要天真地以為「禮」是個好東西,多多益善。

人的天性是什麼?能想到的最基本的幾點,包括對自由的需求,安全感的需求,趨利避害的需求,還有一些被認為不好的東西,比如自利,比如懶(其實也都是再正常不過的人性)。

一個人只要對自己足夠誠實,就可以發現,遵守禮儀是出生以後社會化的結果,並非出於本性。人不是大雁,生下來就愛排隊,人也不是螞蟻,生下來就自帶了協同勞作的程序。人對於多數禮儀和規則的遵守,潛意識裡都是排斥的。依照現代心理學的原理,這種不情願會慢慢累積,如果無法排解,就形成自我的壓抑。

被不斷塑造的草木的感受,我無從了解,但是可以肯定,日本禮儀之複雜與苛刻,放眼四海無出其右,它給日本人造成的顯性或隱性的壓抑,是不言而喻的。

彬彬有禮的國度,其最大的受益人其實是外國遊客。無處不在的鞠躬、微笑、謙卑、禮讓,真的讓人極其舒服,甚至都得到了虛榮心的滿足。

但是,禮數周全如我者,也會有小煩惱——總歸要還禮吧。就算不必像他們那樣,鞠一個如同背了門板的躬,但頻繁還禮還是會有點不情願。並不是我多麼粗鄙,只是覺得過度的禮儀要求是不道德的,心理上會有排斥。

與常去日本的朋友交流,他們大多也認為,偶爾去體驗一下是不錯,待久了可不行,規矩太多,不勝其苦。

荀子說對了嗎

日本人重「禮」,信奉行為規範對人的教化作用,亦即一個守禮的人會完成道德情操的內化,通過形式而影響到本質。他們所秉承的,接近於荀子《禮論》中的思想,禮者,養也,靠禮儀規範是可以修身養德的。

在日本,學界大多認可這樣的表述:「荀子啟蒙了荻生徂徠,而荻生徂徠開啟了日本近代化的大門。」荻生徂徠是日本非常重要的儒學家,他生活在江戶中期,其關於「禮」的思想對日本的影響非常深遠。

我的朋友王東,在日本生活了二十多年,寫過好幾本介紹日本文化的書,而他對日本的「高度文明」產生懷疑,始於初到東京的打工階段。他發現,一些日本小老闆也會做一些矇騙客戶的事情,只不過是在他們確信不會敗露的前提下。和我一樣,王東也不相信禮儀可以由外及內地賦予一個人道德,過度的守禮反而會加重對人的壓抑,讓他們格外「享受」偷偷作惡的快感。

日本有著獨特的、經常被研究者提及的恥感文化,這種恥感文化與「禮」關係密切,一個人如果做了違背「禮」的事情,就會被別人瞧不起,甚至被家人拋棄,這意味著人生最大的危機。所以,按日本人自己的說法,一定要「自重」啊。

本尼迪克特的《菊與刀》中,有這樣一段關於日本人的表述:「他們說:『一個人要自重,因為有社會』,『如果沒有社會,就不用自重』等等。這些極端的說法表明,自重出於外部的強制,毫未考慮到正確行為的內省要求。」

還有更極端的例證,那就是侵略戰爭中的日本人。要知道,日本人受儒家文化的影響已歷千年,其守禮的「美德」不是始於當下。作為侵略者的日本人,背叛了彬彬有禮的日常。戰爭這個特殊的場景,以及日本本土之外這個特定環境,使得「禮」的脆弱一面暴露無遺,最強調「禮」的民族在侵略戰爭中犯下了最多的反人類的罪惡。

本尼迪克特還曾指出:「自尊(自重)的人,其生活準繩不是明辨『善』『惡』,而是迎合世人的『期望』,避免讓世人『失望』,把自己的個人要求埋葬在群體的『期望』當中。」

凡此種種,說明「禮」並沒有真正內化到日本人的修為中去,沒必要給它披上聖潔的外衣。倒是需要警惕過度的「禮」對人性的扭曲,那是很危險的事。

不迷惑

這一次在日本的兩周時間,我每天都要翻看幾十頁的三島由紀夫的小說,利用這次「身臨其境」的機會,我想細細地品味日本人在一個複雜而嚴苛的禮儀社會的處境。如果可能,也想藉助文學深入探究他們的內心——要知道,想通過日常的交往打開日本人的真實情感是極難實現的。

日文中有一個非常重要的詞:迷惑,其含義與中文的「迷惑」沒什麼關係,指的是給別人添麻煩,或是讓別人為自己操心。不「迷惑」別人,是日本人的最高行為準則。把自己的苦惱、恐懼、焦慮、自責說給別人,在日本人的出世之道中是大忌,這也是對他人的「迷惑」,是可恥的,不禮貌的。日本人自幼就要學會獨自承擔生命之重,那個封閉的世界什麼樣,或許日本人的文藝作品中才能尋得一些痕迹。

一位叫三島的女士,在自傳《我的狹島祖國》中描寫了她在道德規則不甚嚴格的文化中的體驗。她自願到美國留學,老師同學對她都很親近,這反倒讓她很不安,「日本人的共同特點是以操行毫無缺陷而自傲,我這種自傲卻受到嚴重傷害。我不知道在這裡該如何行動,周圍的環境似乎在嘲笑我以往的訓練。我為此而惱恨。」她用了兩三年才學會接受別人的好意。三島女士斷定,美國人生活在一種她所謂的「優美的親密感」之中,而「親密感在我三歲時就被當作不禮貌而扼殺了」。

顧及他人感受,是人際關係中非常重要的美德,但還是那句話,凡事都要適度,如果連坦誠的溝通、傾訴都視作「迷惑」他人,人生豈不太艱難了嗎?久而久之,怕是都不敢獨自面對自己的內心了。

《菊與刀》中有一個觀點,認為日本人注重繁文縟節,就是某種形式的逃避,「他們把思慮沉溺於日常瑣事,以防止意識到自己的真實感情」。

出口,出口

前面提到,人有趨利避害的本性,有懶的本性,如果由著本性行事,一定是懶得給別人鞠躬的,也不願向行為準則低頭,但是,為了適應群居生活,每個人都要捨棄一些自由,遵守一定的社會規範。而天然的或恆久的良民,並不存在。

我在沖繩聽說,日本本島的「良民」喜歡到沖繩的離島,過一種不一樣的日子,他們甚至迷戀沖繩人的粗線條,迷戀鄰里的親熱,甚至迷戀當地人的「不守時」。

還好,被重重規矩束縛的日本人,尚能找到一些出口透透氣,而且不止沖繩度假這一種。

「變態」這個詞不夠友善,我不喜歡,不妨說成「非常態」。以他者眼光打量,日本社會的「非常態」比比皆是。日本的色情產業發達,似乎有違他們表現出的文明形象,但是,既然沒有「迷惑」別人,幹嘛要堵塞這個釋放力比多的出口呢?

日本流行著一些孤獨的遊戲。滿大街的電子遊戲廳,玩者沉迷於喧囂中,一副靈魂出竅的樣子。還有一個特色就是「ONE卡拉OK」,城市裡隨處可見很像公共電話亭的單人K歌房,一個挨一個的小空間,透明而局促,但隔音很好,從旁邊走過,歌聲幾乎被消掉,只看得見K歌者扭曲著臉歇斯底里的樣子,畫面很詭異,我確信那不是正常的享受音樂的神情。有報道說,「ONE卡拉OK」據說越來越火了,好吧,但願更多的人以這種方式得以釋放。

在日本,尤其夜間,經常會見到醉卧街頭者,仰天長嘯者,輕微地構成了對他人的「迷惑」,此外還有更嚴重的——地鐵性騷擾、衛生間偷窺和午夜騷擾電話,在日本的發生率都比較高,這些,是否可以看作壓抑的副產品?

至於一直居高不下的日本的自殺率,與過度的「禮」的壓制,以及內心世界的封閉,總有著絲絲縷縷的關聯。

旅居日本好多年的王東注意到,在東京,躍軌自殺是自殺者的熱門選項,甚至達到每天超過一例的頻度,更耐人尋味的是,很多自殺者會選在上下班高峰,而且是交通樞紐。這真的是悲涼的故事,當一個習慣于謹小慎微、絕不「迷惑」他人的人,決定結束此生,索性製造一個不大不小的麻煩,「快意」一回。

如果你去過夜間的居酒屋,也會體會到日本人日常的「快意」。我在東京六本木第一次光臨居酒屋,簡直被驚到了。在並非露天的狹小空間里,密密匝匝坐滿了客人,空氣里充斥著嗆人的煙味兒,放肆的說笑,酒瓶墩到桌子上的響聲。除了我們這一桌,四下里擁擠著的都是穿職業裝的日本人,男人們扯開領帶,解開領口和袖口,女孩兒們也丟棄了斯文,舉起酒杯吆喝著。那是一個經典的「去他媽的禮儀」的場景。

日本人有一個禮儀的「法外之地」,那就是飲酒的場合,我把這個例外視為非人性的社會規則的人性化小窗。

我不免會想,文明與人性的關係,怎樣才更恰當,如果一種社會文明看起來高度繁盛,井井有條,卻是以極大地壓抑本性為代價的,它是否值得讚美?而被這種文明裹挾的人,其內在痛苦會不會甚於蒙昧時代?

謊言的國?

我的作家朋友柴春芽,移居到日本已有一段日子了,一雙兒女正在接受那裡的基礎教育。我問柴春芽,在日本的幼兒園和小學,尊重天性和遵守規則哪個被格外重視,他認為顯然是後者,小孩子一進幼兒園,就被灌輸各種禮儀、規矩,他有時要為如何保持孩子的天性而憂慮。

對日本人的處境每多一分了解,我就對自己的判斷多一分確信——日本仍是一個深陷於禮教的國家。從文化基因而言,日本還沒有完成「脫亞入歐」。

大和民族的「拿來主義」很厲害,從西方世界,他們習得了科學,習得了民主,習得了現代管理,甚至有些青出於藍的意思了。但是,西方現代文明的最大價值,在我看來就是盡量順應人的天性,這一點滲透到了孩子的成長教育。現代心理學強調,自愛和自我滿足不受壓抑的人,才有可能萌生出發自內心的博愛。而在日本,「禮」依然是外在規訓,是形式,甚至是負擔。為了不成為別人眼中的笑話而守禮,人們必須從小接受充滿儀式感的「表演」訓練。

柴春芽醞釀中的作品,就是採訪一些久居日本的外國人,藉助他們的眼睛打量日本。「這是一個幽暗且幽暗的國家,有許多幽暗的角落。」西方人大衛對他說,「人們生活在謊言中。整個日本,富麗堂皇,像迪士尼一樣,但在華美的簾幕背後,是怎樣運作的呢?我們永遠不得而知。」

大衛談及的「謊言」,我想不是表面意義的謊言,而是全體國民不自知的人格分裂,是那種滲透到一言一行的「表演」。很難看穿日本人的內心,這是許多旅居日本的外國人尤其西方人的一大困惑。

日本通常被我們評價為一個正常化的國家,但是且慢,它在道德教化上未必正常。日本像一個孤絕的文明形態的範例——過分的「禮」幾乎形成了對人的本性的「非禮」。

這絕對不是一篇反文明的文章,更不是為我所處的粗俗世界尋找託詞,只是想探討「禮」是否也有它的副作用。我也無意去評判一種文明的好與壞,但身為寫作者,有必要儘力發現文明的更多面相。

關軍,作家,現居北京。主要著作有《無後為大》《大腳印兒》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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