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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生日,你的生日

凡動物一律平等,但有些動物比別的動物更加平等。

今天是村上春樹先生的生日,重發舊文,推薦他寫的《生日故事集·序言》。

當他談起自己的生日,他會說些什麼?

我的生日,你的生日

文 |村上春樹

譯|孔亞雷 林少華

來源|《生日故事集》序言

先說一下生日,關於我個人的生日。

我來世上接受生命是在一九四九年一月十二日,屬於「嬰兒潮」一代。曠日持久的大規模戰爭終於結束,好歹活下來的人四下張望一番,然後深吸了口氣,結婚,接二連三生兒育女。不出四五年,世界人口史無前例地膨脹開來。我也是那些無名、無數孩子中的一個。

我們降生於劇烈轟炸後的焦土上,在東西冷戰中和經濟發展同步成長,一年必長一歲,很快迎來春暖花開的思春期,接受了六十年代後半期的反文化的洗禮。我們滿懷理想主義激情,向因循守舊的世界提出異議,聽大門樂隊和亨德里克斯(請安息吧!)。而後接受了——情願也罷不情願也罷——很難稱為多麼富於理想主義、多麼搖滾式的現實人生。如今已年過半百。人生途中也發生過類似人類登月、柏林牆倒塌等戲劇性事件。理所當然,當時覺得那是具有關鍵意義的事件。實際上那些事件也可能給我的人生以某種影響。但是現在這樣重新回頭看來,若問那些事件是否使得自己人生的幸與不幸、希望與失望的平衡多少有了變化,老實講,我並不認為有值得一提的變化。哪怕過的生日再多、哪怕目睹和體驗的事件再大,我也永遠是我。歸根結底,自己不可能成為自身以外的任何存在,我覺得。

開車的時候,如今我往隨車音響里放的是電台司令樂隊和污點樂隊的銀色CD ,以此確認歲月流逝這一事實。我如此這般活在二十一世紀。我這個人的本質變化也罷不變化也罷,地球都以同樣速度持續繞著太陽旋轉不止。

因此,生日至今仍一年一度悄然轉來。若問迎來生日是否高興,我恐怕只能回答:「啊,倒也談不上有多高興。」比如說,由五十三歲變成五十四歲——到底有誰會視之為輝煌成果呢?當然,假如某人被醫生告知:「無論怎麼看你都只能活到五十二歲,雖說讓人不忍,但我還是勸你別心存僥倖了,趕緊收拾東西寫遺書吧!」而此人卻順利迎來五十四歲生日的曙光,那麼的確是可喜可賀的事。天大的造化!租一條船開到東京灣正中大放煙花都值得。完全有那個價值。可是就我來說,不知幸與不幸(當然是幸),記憶中還不曾接到那樣的死亡通知。所以,生日轉來也並不怎麼歡天喜地。無非吃晚飯時開一瓶多少特殊些的葡萄酒罷了。不過讓我待會兒再來談這個話題。

說起生日,我有過一次非常奇異的體驗。雖說這裡說的奇異終究是個人性質的。

某年生日早晨,我在東京的公寓套間廚房裡聽廣播。我一般早起寫作。四五點鐘起來,一個人做咖啡(妻還睡著)、烤麵包片。喝罷吃完,坐在書房桌前開始寫作。做早餐時間裡,大體打開廣播聽新聞。倒也不是特想聽,反正聽也沒有正經新聞。但畢竟一個人怪無聊的,加上想不起別的事做,只好打開廣播。我用水壺燒開了水,正做咖啡時,廣播里的播音員念起了今天一天的「社會日程」,即今天哪裡有什麼活動之類。例如天皇陛下在哪裡主持植樹儀式啦,英國大型客輪駛入橫濱港啦,今天是口香糖節各地舉行各種相關紀念活動啦(難以置信的是,實際上真有這樣的節日,不是說謊),如此不一而足。

最後,播音員將一月十二日即今天過生日的名人的姓名作為「社會日程」的最後一部分列舉出來。其中居然有我!「小說家村上春樹今天迎來××歲生日。」他說。我正不思不想半聽不聽地聽著廣播,突然聽得自己的姓名,差點兒把裝有熱水的水壺弄個底朝天。

「哇!」一聲叫罷,我不由得在房間里四下環顧。「我的生日已經不僅僅是我的了!」少頃,我由衷地想,「怎麼說呢,那已經被排進了所謂社會日程之中。」

「社會日程」?

啊,也罷,那個不提也罷,反正此時此刻的一瞬間,日本全國站(或坐在)廣播前的人們當中,可能有幾人聽見了——畢竟全國性廣播——並且想了一下我。例如「噢原來今天是村上春樹的生日」、「哎喲哎喲村上春樹也××歲了」、或者「莫名其妙村上春樹那樣的傢伙竟也有生日」等等。不過說到底,整個日本究竟有多少人在黎明前這個不三不四的時刻聽廣播新聞呢?數萬人?而其中又究竟有多少人聽出我的名字呢?數千人?我全然估算不出。

不過,我覺得其中——與人數多少無關——似乎有某種自然而柔軟的紐帶連接著世界。儘管那不是實際上有什麼用的那類紐帶,但畢竟有也不礙什麼事。或可說是「某某生日」式的紐帶——我在腦海里暫且具體勾勒出了那條紐帶——用料、色調、長度、強度。我還就理想、妥協、東西冷戰、經濟發展之類想了一陣子。也想了上年紀的事。甚至遺言和煙花什麼的也下意識地想了。之後中止思考,集中注意力做可口的咖啡。

我把做好的咖啡倒入大號杯(上面印有「澳大利亞博物館」的標誌,在悉尼買的),拿進自己的房間。然後在桌前坐定,打開蘋果電腦,用低音聽泰勒曼的管樂協奏曲,開始一天的寫作。四周還黑著。一天剛剛開始。這是一年之中特殊的一天,同時又是極普通一天。我一如往日在電腦顯示屏前工作。其間或許遲早會有我想乘船到東京灣中央大放煙花那樣的戲劇性生日降臨。假如真的降臨,不管誰怎麼說,我都要毫不猶豫地租一條船,懷抱煙花到寒冬時節的東京灣。但至少今天不是那樣,今年的生日不是那樣。我面對桌面像平日那樣靜靜開始一日分量的寫作。

剛才先說了,我的生日是一月十二日。以此日為生日的人裡面到底有怎樣的人呢?一次我在網上查過。發現其中有傑克·倫敦的名字,感到幸福得不得了(順便說一句,此外還發現辣妹組合中的一人名字)。這是因為,許多年來我一直是傑克·倫敦小說的熱心讀者。不僅《白牙》、《野性的呼喚》等代表作,就連不怎麼廣為人知的小說也專心讀了,傳記也讀了。喜愛他那簡潔遒勁的文體和具有近乎神奇的現實質感的虛構,喜愛他那像要填補什麼空白似的永往直前、超乎常識的罕見能量。常常心想這是一位應該得到更高更好評價的作家。而這樣的倫敦和我親密共享一月十二日這個生日。補充一句,傑克·倫敦比我的生日早七十三年——也就是一八七六年的一月十二日。

一九九〇年初我去加利福尼亞旅行的時候,為了表示我對這位傳奇作家的敬意,我前往索諾瑪縣的格倫·埃倫那個地方訪問他曾經擁有的農場。或者更確切地說,我當時租一輛車在納帕山谷悠悠然轉了一天,忽然想起這一帶有傑克·倫敦住過的農場!於是查閱導遊手冊,繞彎去了那裡。倫敦一九〇五年買下位於格倫·埃倫的葡萄酒廠,把它改造成面積達一千四百英畝的大型實驗農場。他在那裡建了住宅,一邊經營農場一邊寫小說,直到去世的一九一六年。農場的一部分(約四十英畝)如今作為「傑克·倫敦州立歷史公園」保存下來。好漂亮的地方!陽光一片燦爛,幽靜,令人愜意的清風撫著青草吹過高崗。我看著他用過的房間和桌子,度過了一個怡然自得的午後。

傑克·倫敦

也是因為有這般愉快記憶的關係,每年生日轉來之際,我都在那天晚餐桌上拔掉「傑克·倫敦葡萄酒」(赤霞珠)的軟木塞。雖然葡萄酒不是格倫·埃倫而是鄰近的肯伍德地區那裡產的,但它畢竟出自一度自稱「傑克·倫敦葡萄園」的酒廠,瓶身上的標牌也繪有傑克·倫敦《白牙》封面上的那幅狼的圖案。我舉起酒杯,為這位和我生日相同的美國優秀作家祈禱冥福。他喝酒喝得一塌糊塗,最後喝壞了腎,四十歲就死掉了——作為悼念這樣的人的儀式或許有欠穩妥。也可能有更穩妥的儀式。但不管怎樣,「傑克·倫敦葡萄酒」是口感醇厚而略帶辛辣味的上好葡萄酒。產量不多,也許很難見到。不過讀著傑克·倫敦的小說喝起來,的確再合適不過。

搜集以生日為主題的短篇小說編個選集,翻譯也順便一手搞定——產生這個念頭的動機本來是十分單純的:因為我連續讀到兩篇出色的生日主題小說。一篇是威廉·特雷弗的《蒂莫西的生日》,另一篇是拉塞爾·班克斯的《摩爾人》。哪一篇都讓我禁不住叫好。於是這樣想:「這裡有兩個寫生日的絕好短篇,這樣下去,夠編一本書的篇幅豈不手到擒來!」而且,如果可能,我打算不用已然從書架深處拽出下架的經典,而僅僅採用近十年來發表的鮮活的當代作品。

接著,我把手頭有的短篇小說全部翻出重新讀了一遍。又四處搜尋尚未讀過的短篇小說和「精選集」那樣的東西,天天樂此不疲。然而並不一帆風順。以生日為題材的短篇小說乍看很多,實際上卻意外之少。面對這一事實,我暗暗吃驚,全然不知所措。到底怎麼回事呢?難道生日這東西原本就難以成為文學主題不成?還是說我面對的窘境同主題無關,而不過是平等落到所有選集編者頭上的「選集詛咒」那樣的東西呢?

琳達·塞克森的《變》和雷蒙德·卡佛的《洗澡》,以前我譯過,遂挪用舊譯。保羅·索魯的《骰子遊戲》是從偶然讀得的長篇小說《火奴魯魯旅館》選出的一章。丹尼爾·萊昂斯的《生日蛋糕》是在啪啦啪啦隨手隨地翻書當中碰巧發現的。對了對了,一次因為什麼想起來了,丹尼斯·約翰遜的《盾盾》也是生日故事。這麼著,加上特雷弗和班克斯的故事,好歹湊了七篇。可是再往下就遲遲不得進展。

雷蒙德·卡佛

最後走投無路,只好求熟人幫忙。我打電話到紐約,問我的美國經紀人、ICM 公司的阿曼達·厄本,最近寫生日的小說中有沒有有意思的。她說:「春樹,你可真是好運氣,上星期《紐約客》剛好刊登了安德莉亞·李那位黑人女作家一篇非常有意思的小說,主題就是生日,我傳給你看看!」小說很快用傳真傳了過來。熱氣騰騰剛出爐。這點再好不過。故事本身也可圈可點,或者莫如說很有衝擊力。

另外請「救火隊」柴田元幸君介紹了伊森·坎寧一個極好的短篇。這個作品我沒讀過。柴田君已經譯出來發表了,但他痛快答應由我重譯收入這部選集。

最後,責任編輯橫田朋音君表示「責編不找一篇實在對不住」,於是從哪裡找來了大衛·福斯特·華萊士的《永遠在上》。這樣,總算湊得十篇,作為選集,陣容算是大體齊整了。不過,完全沒有想到親手編一本集子竟會如此困難。較之選編的千辛萬苦,翻譯莫如說輕鬆得很。衷心感謝柴田君和橫田君的幫助。

最後決定——說趁機或許不大好——自己也寫一篇「生日譚」短篇小說。畢竟特意參加一次「集會」——便是出於這樣的心情,眉頭都不皺一下地一揮而就。可以說自得其樂。但願讀者讀起來也會如此。

一讀就不難得知,儘管是「生日譚」,但快樂(happy )的作品意外的少。情節發展大多令人鬱悶。迎來生日的孩子遭遇車禍柴田元幸,東京大學教授,美國文學研究者、翻譯家。村上春樹在翻譯方面遇到困難時常請其提供幫助。

卡佛的《洗澡》誠然有些極端,而對父母耿耿於懷的青年無論如何都不能在生日當天回家的《蒂莫西的生日》、過生日時因吸毒走火射殺朋友的《盾盾》、描寫死活不肯把生日蛋糕讓給少女的冥頑老嫗的《生日蛋糕》等等,故事無不充滿凄風苦雨,讀之難免令人嘆息。這大概是因為小說家這種人絕大部分性格都不夠直率。說起生日,一般人勢必來個「生日快樂」,於是心想那好,就讓我寫個不快樂的!至少我是這麼推測的。即使看上去頗像寓言的天真爛漫的《變》,前來參加少年生日的三個老嫗也講起沒有皮膚的皇帝的故事——何苦非這樣寫不可呢?多少令人費解。讀後有奇妙的乖戾感殘留下來。

相反,讀罷令人心間敞亮的,是伊森·坎寧的作品。雖然主人公同是《生日蛋糕》中主人公那般固執的老嫗,但畢竟有這樣的情節——她在同飛進房間的烏鴉和動物保護協會熱心的女性接觸過程中,感到心裡的糾結倏然鬆緩開來。中年男子和老嫗回想往日性事的拉塞爾·班克斯的《摩爾人》也是讓人潸然淚下的作品。大衛福斯特·華萊士的《永遠在上》描寫少年變成大人的一天,其中蕩漾著不可思議的「青蔥」氣息。

在生日這天贈送「一夜情」這一主題上面,雖說有男女之別,但安德莉亞·李的《生日禮物》和保羅索魯的《骰子遊戲》到底不相上下。至於結尾是否都是歡快的還是鬱悶的,多少有些不好判斷。作為坦率的感想,我覺得大可不必弄到那個地步。那一來,實在讓人透不過氣。其餘兩篇,是這個版本新加的。

克萊爾·吉根的短篇小說《在水邊》,是在日文版出版後碰上的。讀畢感覺非常不錯,決定在英文版里補充進去。吉根和特雷弗一樣,也是愛爾蘭作家。兩人的共同點是對於故事那種自然而然的介入感。這點或許同愛爾蘭那方水土有關。

《搭車》是出自年輕美國作家之手的愉快(而又不無凄寂)的作品。此人的處女作品集《友好的警察》——介紹正文時已經提及——收有另一篇生日主題短篇小說,同樣妙趣橫生,選擇時頗為躊躇。最終看中了「父親」的窩囊性格,所以選了這篇。

(節選自《生日故事集》,上海譯文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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